第一章
二十年前,皇后夕鶴受到奸人迫害而身陷冤獄,太子宇如風逃出皇宮,由夕鶴身邊的太監胡公公撫養成人。長大成人後,宇如風成了淮南一帶有名的義賊,隨後又聯合多方江湖義士,重奪皇權,平定天下。
草民天子勵精圖治,登基短短五年,便將本已破敗狼藉、生民塗炭的國家治理得欣欣向榮。他曾經流落於民間的故事也就成了說書人說不完、聽書人聽不厭的好段子,故事裏的人也成了恍若神仙般的人物,草民天子宇如風更是被說成身長八尺、武功蓋世、天下無雙,甚至能隔空取物、穿牆透壁、日行千里的奇人。
只是那段故事的女主角──懷平知縣之女廖宛甄,目前的日子並不好過。
後宮女眷多少年來一直有一大忌,即是越俎代庖、不守禮法,去干涉男人才能參與的朝政。但是自宛甄入宮以來,便應皇上特許垂簾聽政,天底下的大事她都要參與,甚至代皇上批閱奏章。雖然如今治世亦有她的功勞,但是礙於世俗眼光,朝臣對於這一女子的所為,詬病仍是多於稱讚。
更何況宛甄入宮五年,至今未能懷上龍種,雖然如風本人並不介意,一是因為他知道宛甄受過重傷,身體欠佳,不能生育;二是如風自覺兄弟眾多,即使自己退位,也可以傳位給皇弟們,不想讓宛甄為了孩子陷入當年害死自己母后的皇權爭奪之中。但是滿朝文武卻不這樣想,他們依然認為不能生育是身為皇后的第一樁滔天大罪。
「從明日起,你不要再跟着朕去早朝了。朕想讓你休息一陣子。」
這一天果然還是到了。
如風知道宛甄喜歡名人字畫,便帶了些去見她,兩個人一邊賞畫,一邊耳鬢廝磨了一陣子,好不親昵。趁着時機恰當,宛甄又開心,如風便一語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宛甄早就料到如風會承受不了那些言論,不再讓她參與朝政,所以他說這話的時候,她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她那削瘦的肩膀動了動,眼睛有些發紅,收起了字畫,低着頭道:「臣妾做錯什麼了嗎?」
「你沒有錯,只是你身體欠佳,朕希望你能多多休息,養好身子。至於奏摺,也交給朕親自來批閱吧,你莫要插手了。」如風雖然說得婉轉,卻依然如同刀子一般刺進宛甄心裏。
宛甄知道自己絕非能艷壓群芳的美人,甚至同如風那些結拜兄弟的嬌妻比起來也都自愧不如;因為害了病,又日益消瘦,已不如早些年好看了。她又不懂如何討人喜歡,還不能生育,弄得滿朝文武都對她有意見。唯一能夠讓她在如風面前自信起來的,就是她的才華了──當年她在懷平,一身男裝與為官的父親共赴朝堂、屢破奇案,與如風共謀朝政的這些年,也是在農事、軍事、製法方面頗有建樹。如果如風不讓她參政了,還不如直接將她打入冷宮的好。
「臣妾可以不管朝政,只是出兵鎮壓睢陽一事確是不妥,民眾暴亂定有其根由,還需……」
宛甄的話還沒有說完,如風便一把捂住宛甄的嘴巴。看着她含着淚水、紅紅的眼睛,他也不由得將語調軟了又軟,溫和地哄道:「朕只要你當朕的妻子,不需要一個宰相天天在朕的枕邊。朕真想要的是你快快樂樂,不要再操那麼多的心。」
「可是臣妾……」宛甄還想再辯解什麼,忽然聽見宮人喊着:「明月公主到!」便停了下來。
只見來者一身紅紗襦裙,及腰的長發綰着蝴蝶的掛珠釵,一步一搖,好生美艷,雖然身上儘是極艷的顏色,卻不顯低俗。眉間一顆硃砂痣,襯着那凈白的小臉更加的白皙,白得幾近透明,「冰肌玉骨」一詞用在她身上簡直再貼切不過。她的眸子又極黑,彷佛是汪在水裏的黑石頭,那雙幼鹿般動人的眼睛任誰看了都會被勾去魂魄,可又偏偏見不到一絲的柔媚,薄薄的嘴唇無意識地抿着,帶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氣。
明月站在宛甄身邊,比身材嬌小的宛甄高些,氣質上與宛甄恰好相反,宛甄是柔美,她卻是不羈。
明月看了看宛甄,又望了望如風──被明月那雙如數九寒冰般的眸子盯着,就算是一國之君,也徒生一種做犯人的錯覺。
「皇兄將嫂嫂惹哭了?」明月問。她見了皇兄,甚至連行禮都沒有。
「朕可沒惹她……」如風想要替自己狡辯,忽然覺得沒有底氣。明明是自己的妹妹,卻在氣勢上不輸於他,他真是有些怕了這小丫頭了。
「皇上讓臣妾不要再隨他早朝了,還讓臣妾不許再看奏摺。」宛甄見明月來了,便知道明月一定站在她這邊,心裏也有了底氣,急急將皇上的「罪行」揭露。
「皇兄真是太過分了!」霎時間,明月雙眸瞪得溜圓,氣憤得「啪」地一聲,打碎了桌上的翡翠酒壺。「嫂嫂自幼隨懷平知縣判案,治世之才不輸男兒,今日皇兄不讓嫂嫂參與朝政,就等於捆住了嫂嫂的手腳,讓嫂嫂的才華無法發揮,嫂嫂豈能快快樂樂?皇兄能娶嫂嫂為後,實為天下福祉,今日盛世太平,亦有宛甄嫂嫂的功勞,皇兄豈能過河拆橋,因幾個腐朽老臣的嚼舌根而不讓嫂嫂參政!」
雖然知道明月一定會站在宛甄那一邊,但是明月如此生氣,讓如風和宛甄都嚇了一跳,甚至惹得如風也生氣起來,畢竟一國之君,不是會被幾個女子擺佈的紙老虎,忽然被自己的妹妹劈頭蓋臉的一頓訓,他也不再有什麼好脾氣了。
「住口!」如風厲聲訓斥道:「朕和你皇嫂講話,豈容你插嘴?」他是擔心妻子的身體受不住這樣的日夜操勞和流言攻擊,才會斷然阻止她再參與政事。
可惜明月不懂。「嫂嫂曾經救過明月的命,比你這個親生哥哥待我還要好,明月怎麼就不能幫着嫂嫂說話?」
雖然明月現在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在天子落難、江山未定的那些年,她的日子並不好過。二十年前,夕鶴娘娘身陷冤獄,太子如風雖然成功從皇宮中逃了出來,明月公主卻沒能倖免。那時她年僅三歲,便被陷害皇后的嬪妃送到了皇室秘密設立的暗殺組織「御門庭」中學習殺人的技巧,吃了不少的苦頭。十歲那年,還被那些奸賊帶到被打入冷宮的夕鶴娘娘面前,逼她親手殺死自己的生母。那時明月在夕鶴娘娘的央求下殺死了她,卻因為受到過大的打擊而失去了記憶。
後來,如風在懷平一帶舉兵,朝廷令「御門庭」暗殺如風,「御門庭」的奸賊再次派了明月去,企圖讓這對兄妹相殘。如風再見到明月時,心痛極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親生妹妹竟被培養成了一個殺人工具。而與如風的重逢,讓明月想起自己的過去,以及曾經犯下的弒母之罪,深感罪孽深重的她本已不願苟活,然而就在她險些被朝廷的走狗殺死的時候,宛甄卻為她擋了一刀。
正是因為這一刀,讓明月視宛甄為恩人,從那以後,明月不再輕視自己的生命,因為在她眼裏,她的命是宛甄拚死救來的。而且這一刀還害得宛甄落下了病根,身體總是虛弱得很,不能為如風生兒育女了。
也正是因為明月有這樣的過去,如風心中對明月有愧,所以宮中大小事情,能讓則讓,即使明月犯下滔天的罪過,如風都會盡量為她擺平,不會責怪她一句。這樣也導致那些朝臣的矛頭不僅指向干預朝政的宛甄,偶爾還會指向胡作非為的明月。
但宛甄和明月都不在乎,加上有如風護着,以至朝廷上下沒人拿這對姑嫂有辦法。
常言姑嫂難相處,這兩個人卻是生死之交,關係緊實得很,今日你到我的望月齋嘗嘗茶點,明日我到你的惜淵宮賞賞荷花。若是皇上敢對她們其中一個人說一點兒的不是,另一個人一定要來幫腔,弄得如風也不知道要怎麼說下去了。
不過他今天下這決定,真的全是因為心疼宛甄的身體,可不管他怎麼說,她們就是不領情,怎不教人氣煞。
「明月你今年多大了?」他想,也許該給明月招個駙馬,或許成親后她能成熟一些,不再這麼衝動。
「二十三。」知道皇上又要拿她的親事說嘴,明月面露慍色,「皇上若是想提蒙將軍的事,還是那句老話,明月不嫁。」
「蒙將軍哪裏不好?他鎮壓邊境有功,為人、長相也都不錯,更重要的是,他對你一往情深。朕本來都答應他,只要他打贏了仗,便將你許給他,結果你倒好,就跟朕要逼你死一樣!」
「明月不想離開嫂嫂。」明月講得極淡,卻是真心話。
「婚姻大事本來就不能強求。」宛甄開口,站在明月面前,將明月護在身後,跟如風半是賭氣,又帶了點兒撒嬌的樣子:「也不知道當年是誰,我爹爹本來不答應將我嫁給他,還將我硬搶了過去。」
「什麼叫「硬搶」?當年咱倆,那是你情我願好不好!你自己不是也喜歡朕嗎?」如風一聽這話慌了神,立即為自己辯解。
「喜歡你?」宛甄一聽,白了如風一眼:「少往自己臉上貼金!當初我恨不能將你這大盜打入天牢!」
如風也不在意她賭氣的話,他相信,打是情,罵是愛。況且他們現在甜甜蜜蜜的,哪管當初是誰先愛上誰?橫豎如今是兩情相悅就好。
不過明月公主的事情就沒這麼簡單了。她貴為公主,而且還是當朝的、獨一無二的公主,最關鍵的是,她還是個深諳暗殺之術,曾伴着如風策馬平天下的巾幗女傑。本來公主選駙馬就不容易,如風只怕以明月的脾氣,給她選了駙馬,她若是不滿意,洞房花燭夜謀殺親夫一類的事,她是絕對會做出來的,到時候豈不是讓天下笑話。
真是可惡!妻子也罷、妹妹也罷,統統都被他慣壞了!他決定,不再慣着明月了!現在宛甄不再參與朝政,這兩個人一閑下來定會鬧出亂子,要給這兩個人找些事情做,然後再將明月嫁出去!如果以蒙將軍的武功,只要他幫點忙,說不定能擺平明月這個危險公主!
這樣一想,如風計從心來,便下令道:「宛甄,你莫要再幫她說話了!當年我倆不過是一介布衣,如今明月已是當朝的公主,情況大不相同。明月,你不是喜歡黏着你皇嫂嗎?我答應你,你婚後可以不住在駙馬府,繼續住在宮裏。駙馬你可以任選,但是我只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之內選出駙馬來,否則你就乖乖嫁給蒙將軍吧!宛甄,反正你閑着難受,就幫明月好好地利用這段時間選個駙馬吧!只要明月心甘情願地嫁給這個駙馬,朕就准許你繼續垂簾聽政。」他同時也會利用這段時間,讓朝堂上對她不利的言論消停些,他實在受夠那些迂腐大臣的胡言亂語了。
語畢,如風轉身離開了惜淵宮。
「什麼嘛!婚姻大事事關女人一生幸福,怎麼可能在短短三個月裏辦好?」
「嫂嫂莫生氣。」明月在一旁斟了茶遞給宛甄,一雙黑眸里竟帶了些危險的笑意。明月正是這樣的女子,越是憤怒,就越是能夠讓人察覺不出她的憤怒,她能將自己的情緒波動壓得很低很低,表面上波瀾不驚,實際則比她發起火來要恐怖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