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孫語悄悄將手伸了過來，握住他置於膝上的大手，她握得很緊，感受他粗糙手掌的觸覺，就好像他口中說的過往，那些隱形的傷也是一抹粗糙的回憶。
“那一定很苦。”她嘆息。
他又微笑了，朝着她揚唇一笑。
“你看這個。”他努了努下巴，靠近她。
孫語被迫近距離端詳他下巴的傷疤，淡褐色疤痕盤踞下巴一角，那道傷為他添加了一絲叛逆，她張着大眼睛，深深的望着。
“有一天，我大媽又罵我了，其實她一直都是用罵的，從沒動過手。”他哼笑。“這也算幸運的吧？但是那天，她在我面前摔了個花瓶，想嚇嚇我，她拿着花瓶碎片對着我說了一些恐嚇的話。”
孫語聽着，隱約知道這將會是個悲傷的故事。
“說起來我也很有膽量，我沒有躲，看着她拿花瓶的碎片朝我晃過來，我大媽以為我會躲，應該說一般人都會閃躲，但我不知道怎麼就呆在原地，看着花瓶碎片越來越近……”
她的臉色，被他說的話染得一陣青白。
“所以這就是那次划傷的？”她嗓音有點顫抖。
“對，很痛，但是我沒哭。”他到今天提起時，話語裏還有點自豪跟逞強。
這是他第一次跟別人提起這段經歷。
那天他愣在當場，只覺得下巴很痛，然後看着王燕美被嚇着了，聞風而來的傭人替他叫了救護車……這道傷疤讓他縫了十針，同時，獲得尹大強允諾的一個願望。
事情發生后，尹大強主動來到他的房間探望，望着他下巴的傷痕若有所思很久，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中露出無奈，然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尹大強用着沉重的語氣說：“我欠了你媽，現在又讓你遭受這種事情……我剛剛一直想着要怎麼補償你，想了很久，我決定給你一個願望。”
“一個願望？”
“你可以用這個願望跟我交換任何事，比如說……你想要去國外念書，或者想要買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
那時的尹大強只想到要補償這個孩子，想他或許會想要離開家裏出國念書之類的……尹大強漸漸忘了那個答應過尹尚禮的願望，但偶爾，尹尚禮還是會想起。
後來，尹大強在家裏發了頓脾氣，這也讓他得以在尹家待到升大學前都沒人敢動他，上大學后他被送出國，直到研究所畢業才回國當兵，接着順利進入尹強建設工作。
在他工作滿一年後，王燕美提出讓尹尚禮搬出去自己住的要求，大家都知道這是王燕美希望減少他們父子相處的時間，尹大強沒說破，也同意了。
尹大強給了他一間房子，是那時手上建案的保留戶，從此他就保持現在這種態度，對尹大強唯命是從，低調的工作，生活里沒有任何意外，除了遇見她——
“笨蛋！”她突然罵他。
尹尚禮訝異的看向她，見她眼裏的淡淡淚意，揚高了眉。“罵我？”
“對，就是罵你！”她捏了他手心一下，見他吃痛皺眉，俏臉更沉了。“怎麼不閃？如果那花瓶碎片划傷的是眼睛怎麼辦？”
他呆愣住。
尹尚禮聽見她緊張的語氣，心裏有一絲茫然……自己真的不值得眼前這美好的女子喜愛，她單純的只為他着想，那關心的語氣讓他的罪惡感更重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關心一個怎樣的男人。
他有未婚妻，還騙了她的愛……他不值得啊！
“你還不笨嗎？怎麼不知道閃？”她的嗓音飽含怒意，譴責的看着他。“笨蛋！笨蛋！”
罵一罵，她忽地撲過來，纖弱的手臂緊緊環抱住健魄的身體，小臉蛋埋進他胸膛，嘴上還在罵喔。“笨蛋！笨死了！”
她的關心令尹尚禮失笑搖頭，但心口暖洋洋，熱麻麻的關懷像一腔熱血，流動在身體裏，他心裏的那根弦好像緩緩撥動出音樂，讓他整個人像泡在溫暖的海水裏，輕飄飄地。
而同時洶湧而來的不只是關心，還有痛麻的酸苦，她越是愛他、關心他，越是令他後悔自己惹了她。
他繃緊着下顎，深吸了口氣后，張臂擁抱她。
尹尚禮用輕快的語氣，試圖掩飾自己的罪惡感。“你在報仇喔？上次我罵你笨，現在你罵回來，罵得夠本了。”
她從他懷裏仰頭，晶亮的眼睛好像發光的寶石，閃閃地盯着他。
這分鐘，尹尚禮忽然覺得沒辦法直視她，她話語裏的所有關心，是那樣難能可貴，他想起第一次受她吸引的時候，她為他拆去手上的膠帶，那雙吸引他的眼睛藏着滿滿的全心全意。
尹尚禮從小到大，從沒受過那種專註且唯一的注目。
但在孫語身上，他卻總是能感受到這點。
她認真且真心的眼神，彷彿眼裏只有他一人的專註，徹底讓尹尚禮懾服，他剛硬的心因此柔軟下來，渴望得到她，幾乎忘了自己背負的責任——
幾乎。
這一秒，他忽然清醒過來。
是孫語太過認真的擔憂眸色，讓尹尚禮察覺自己對她而言的重要性，他終究還是得娶劉玟玟的，卻忍不住招惹了她，他有把握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但她呢？她可以嗎？她會因此受傷嗎？
又一片榕樹葉，墜落下來。
尹尚禮轉開眸心，看着那片墜地的榕樹葉，他意識到這段感情也像落下的樹葉一樣，充滿不可逆的因素，他跟她的心，再也回不去不相識的時候了。
他忽然很感傷。
“別那樣看我。”他沉沉開口。
她微愣，眨眨眼睛。“怎樣看你？”她只是看着他，覺得他有點可憐，想像他過去的生活是多麼痛苦，或許因為這樣，她的眼睛多了一絲憐憫，啊，難道她傷了他的自尊心嗎？
他深吸口氣。“沒有。”
她卻坦率道：“對不起，如果我看着你讓你不高興，我為此道歉，但是我只是想到你跟我之間，好像有點巧啊……”她拿起裙上的落葉，放在手心轉動。“我是大老婆的孩子，你是小老婆的，但是，我們都是不幸運的一方，我以前還以為，我爸比較喜歡小老婆，所以全天下外遇的男人也應該是這樣，沒想到，你的故事就徹底反駁我了。”
聽見她道歉，他不禁眯起眸，看着她有點受傷的側臉，意識到自己剛剛可能有點嚴厲。
尹尚禮抓住她的手，俯身給了她一個吻。
孫語暈眩在這個親吻里，臉兒發燙，耳根熱，心口痒痒，落葉從她手心掉到了地上，閉着眼睛的她融化在一個吻里，覺得好像嘗到棉花糖。
愛情也是棉花糖吧？
嘗着嘗着，儘是甜，不可能會苦的……
孫語愛花，因為花的豐彩多姿讓人看了心情好，她覺得天然的顏色就是大地的禮物，後來開了花店，她過得輕鬆愜意，每天跟花為伍，好像天天心裏都開起花來。
但這兩個禮拜，她心情特別好。
愛情的滋潤，好像讓心花開得更放了，像現在，她邊包裝花束，還邊哼着歌呢！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這樣突然陷入愛中，從沒想過吸引自己的男人是什麼樣，但怎麼也猜不到會是尹尚禮這樣的——他外表英挺，穿着講究正式，總是一臉正經，但是，他在她面前很不一樣，總是亮着一雙黑眸，有些調皮，有點嘴壞，說話直接，擁抱時很突然，親吻也是很突然，好像突然想抱想親，不管在哪裏都湊過來，有時候啊，孫語覺得這樣的尹尚禮很孩子氣，他侵略性的吻像撒嬌一樣。
而她樂意承接這樣的撒嬌，事實上，她常被他吻得天旋地轉，心跳如擂，而他會故意笑眯眯的看着她，以指撫摸她被吻紅的唇，很邪惡地問：“再一個？”
然後她會臉紅，他笑得更開心。
孫語不大清楚尹尚禮的工作時間，但他的確常在晚上六、七點到隔壁的咖啡店，開着一台筆電，陪她一晚上，等到她關店后，他會送她回家，有時會繞去吃個宵夜，但基本上來說，都會在午夜前送她回家，不讓她母親擔心。
花束包好了，她開始替花澆水，檢查花朵狀況，狀況不好的挑出來，有些可以剪枝。
忙啊忙的，開花店其實不是容易的工作，尤其是她獨自一人，目前不接外送服務，於是價格硬是比別人便宜一些。雖然便宜，但品質也要顧，孫語並不輕鬆，但過得很愉快。
晚間八點，她偷覷隔壁咖啡店好多次，在尹尚禮慣坐的位子上沒有發現他的蹤影，她想可能他今天比較忙一點，有時他也會這樣，並不是天天來。
門口，出現一道高大身影，她抬頭，堆起笑容。
是一名初次見面的男客人，穿格紋襯衫配卡其褲，戴眼鏡，外表斯文，肩上背着一個公事包。
孫語淺笑，禮貌問道：“歡迎光臨，買花嗎？”
“不……”男人有點手足無措。
她揚眉。“那是……”問路？
男人深吸一口氣，主動介紹自己：“上次我有學生來跟你賒帳買花，後來他寫在周記上，我想特別來道謝，謝謝你這麼照顧我的學生。”
“喔！你是那個男學生的導師？”她笑了。
見孫語一笑，男人更手足無措了，他扶了扶鏡框，再次深吸口氣。“是的，我是他的導師，那個……我叫林享文……我教理化……呃……”
林享文如夢似幻地看着眼前的孫語。其實他已經偷偷注意這裏好幾天了，起先只是在學生周記上知道這家花店，想着應該要來跟老闆道謝一下，但自從見到孫語后，他魂不守舍，一直不敢進來，直到今天——
他戀愛經驗等於零，眼前的孫語激發他追求的渴望，他手握成拳靠在身側，尷尬道：“其實……我今天是想來買花的……”
她聽了，點點頭，馬上問道：“想要什麼樣的花？送什麼樣的人？”
“嗯……我不大清楚，你喜歡什麼樣的花？幫我包一束吧！”
孫語皺了下眉，其實不是很喜歡沒意見的客人，但她還是聽話的包了一束花，用了一朵她最愛的天堂鳥，搭上香水百合，點綴一點點的薰衣草，將這束花遞給了眼神始終不敢正視她的林享文。
林享文沒接過，反而先問多少錢，然後付了錢后，也沒拿桌上的花束，只丟下一句話，便往外走——“這花送給你！”
送給她？！
孫語追出去，只見林享文跑很快喔，消失在夜色里。
她急得跳腳，搞什麼？花錢買花送她？她不認識他啊……
後面，傳來一道低沉熟悉的嗓音。“站在這邊幹麼？”
尹尚禮不解的看着站在店外的她，並在她轉過頭來后，愕然的看見她一臉古怪的表情。
“有個奇怪的客人。”她話說一半。
“什麼樣奇怪的客人？”他挑眉。
孫語走回店裏，身後跟着尹尚禮。“就有一個客人來，要我包一束花，還要是我喜歡的花，我包好后，他給我錢，沒拿花只說要把花送我，人就走了。”
“什麼？！”他的眉擰得更深了。
她撫摸桌面上的花束，將其抱在懷裏，忽然緩緩笑了。“我沒收過自己包的花啊！”
尹尚禮冷着臉。“丟掉。”
她大驚失色。“幹麼丟掉？”
“你要留着別的男人送你的花？”他嗓音飽含不悅。
她忽然懂了，遲鈍得到現在才懂，聽見他話語裏的酸，她竟然笑眯眯哩。
“吃醋啊？”好故意地捧着那花，將花湊近鼻子，深呼吸后，一臉愉悅。
“吃醋？”為了掩飾窘迫，他用鼻子哼氣，不肯承認。
“不是嗎？”她甜笑。“如果不是，我要把這東花放在我房間裏，好漂亮呢！原來我是天才，這麼會包花。”
“你敢？”他危險的眯起眼。
瞧這傢伙，裝模作樣的不承認呢！孫語呵呵笑。“當然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