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一直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很混亂的情境，前後失據、進退兩難。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不是全有，就是全無，不用煩惱該怎麼自處，毋須掙扎該如何適應；只有他，用一半的自己，迎向光明燦爛，卻用另一半的自己，走向灰暗無光。

這是個失衡的人生，多年來，他必須使盡吃奶的力氣，才能為自己在光明燦爛與灰暗無光之間，找到一個可以安置自己的地方。

所以他喜歡躲在這一方空間裏，任由一半的希望與一半的絕望，同時陪伴着自己，然後將所有不相干的人，統統趕出他的生活環境。

只有獨處，他才能全然安心。

眼前是一間偌大的辦公室，進門后，可以看見一組高級沙發，看見高級木材製成的系統書櫃傢具。

書櫃中擺滿各種書籍，主題很集中，不是關乎科技，3C產品，就是與設計、藝術有關。這樣的設計不只顯現了辦公室主人的興趣與專業，也顯現公司高層對他的器重。

然而與這辦公室大方的形象明顯不相容的佈置，就是那張辦公桌擺放的位置──桌子就斜放在辦公室角落，左邊靠着窗，右邊則留下一個小通道，讓主人可以走到辦公桌後方坐着。

辦公桌這樣擺放，將自己與角落左右的牆面形成一個三角小空間，空間這般配置確實讓人難以理解，知道這辦公室主人身分的人，恐怕更是困惑。

桌上擺着一張名牌，銅製底面上頭有着浮刻烙金，清楚寫着這辦公室主人的名與姓，以及那在業界赫赫有名的職銜。

威創集團設計研發部經理杜君宇……

能在這間主導國際3C產品主要市場的跨國企業中，擔任設計研發部經理，除了對於科技要有深刻了解外，對於產品外型設計以及產品時尚度，更非等閑之輩。

既然如此，那肯定是個對於生活環境極度強調品味的人，不然怎麼可能設計出這麼多市佔率極高，人人愛不釋手的手機、MP3等3C科技產品呢？

既然如此，怎麼可能威創的設計研發經理，會允許自己的辦公桌這樣擺放，還能一點都不覺得怪異，彷佛一切理所當然般，繼續專心辦公？

所有研發設計部的同仁都對這位奇怪的主管感到不解，每次問他，他只是聳肩不願回答，久而久之，只能歸因於風水說。

有位同仁是這樣說的，「你們也知道公司正在考慮由誰出任總經理的職務，事實上，不是咱們經理，就是業務部的趙經理，而且咱們經理的可能性還挺高的。」

「所以呢？」

「說不定咱們經理很在意風水啊！」

「風水？」

「就是，這辦公桌會這樣擺，肯定經過高人指點，說不定擺在那個位置，對咱們經理最有利。」

「有可能喔……」

各種說法其實都有，但杜君宇完全不管，他還是堅持自己的辦公桌就要擺在這最角落的地方，左邊靠窗，右邊留個小通道進出……不管如何，就是不讓任何人能從他的左邊靠近他……

他專心的看着桌上的設計稿，幾個團隊正在研發設計最新一代的智能手機，已經擬出了大概的圖樣，但還是要經過杜君宇確認。

他憑着專業，不但考量產品的美觀，還要考量這樣的設計能否順利推上生產線量產。不然，一切設計只是空想，終究會落空。

拿着筆在圖樣上畫了好幾個圈，勾出他認為可能有問題的地方。很多時候，他專心的看着圖樣，眉頭深鎖，不發一語；他很專心，可以說如果此時有人不出聲走到他身邊，他也不會發現。

約莫過了十分鐘，他在那圖樣上簽字，收到卷宗里，站起身，打算親自將文件拿去給負責的同仁。這是公司的規定，設計研發部涉及公司運作的機密，任何文件都有負責保管的人，而他只能親手交給負責的人，不能透過秘書轉交。

但就在此時，秘書敲門，打開門，探頭進來。「經理。」

「什麼事？」

「趙經理來了。」

業務部的趙永潤？杜君宇在心裏嘆口氣，將手中的卷宗收到一旁的抽屜，然後鎖上。「請他進來，順便倒杯咖啡。」

「是。」

沒多久，一名身着西裝，年齡約四十歲，身材中等的男人走了進來。此人就是趙永潤，也就是那公司內傳言正在與杜君宇競爭總經理職務的人。

說「競爭」，事實上那是趙永潤單方面以為，杜君宇一點都沒有想爭的意思，很多時候是被趕鴨子上架。

他還差一歲才滿三十歲，他自己知道，這麼快就爬上顛峰的人生，不是一件好事。他向董事長拒絕過，不過董事長只含糊的說，要看公司整體人事佈局，以及未來營運方向。

但董事長暗示，往後幾年公司會放很大的心力在研發新產品上，這樣說就代表董事長認為總經理由研發部的人來擔任比較好。

這話如果是在私底下說就算了，偏偏是在內部會議上說，所以業務部趙經理也聽見了，也因此所謂的競爭就開始了，儘管他始終不認為自己參與這場競爭，依舊成為別人眼中的對手。

杜君宇站起身，伸伸懶腰；趙永潤直接坐在沙發上，秘書將兩杯咖啡放在桌上，然後趕緊退出去，顯然連秘書都覺得，這裏即將生成一場風暴。

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男人，趙永潤真不知該佩服，還是該說嫉妒？三十歲不到就站穩了全公司最艱困的設計部經理職務，甚至還因戰功頻頻，設計出幾款叫好叫座的手機，現在甚至有機會問鼎總經理寶座。

趙永潤不認為自己有多差，相反的，沒有業務部，杜君宇設計的那些東西可以賣出去嗎？要說他趙永潤差，頂多就差在年紀，但年紀大就代表經驗老到啊！

因此趙永潤開始跟董事會的許多董事交際，希望能取得董事們的認可，甚至帶着業務部拿下好幾筆代工訂單。

雖然趙永潤動作頻頻，但至少還是良性競爭，董事會也就不當一回事，只是董事長還是怕這競爭態勢會演變成公司內的對立，茶壺裏的風暴，因此下令要趙永潤與杜君宇兩個部門的主管常常一起開個小會議，溝通一下感情，畢竟將來不管他們兩人誰當總經理，都需要與對方的部門溝通、往來。

所以，這每周一次的咖啡約會才會在杜君宇的辦公室內登場。不過，每次都是趙永潤來找他。

這點杜君宇也知道，趙永潤來找他，就好像是以准總經理的姿態來關心研發設計部的同仁，所以趙永潤才會一開口就挑明，不勞他杜君宇費力，他趙永潤會自己來見他。

幾個杜君宇的屬下都抱怨說，每次趙永潤來就好像皇帝出巡，繞到研發設計部東看西看，一副他好像真的是總經理一樣。

杜君宇喝了一口咖啡，「要談什麼？」

趙永潤拿出一疊文件，「這是最近業務部拿下的代工訂單，將近五億美元。」語氣里凈是驕傲。

「……」無言，只是專心聆聽。

「最近幾個直營店業績表現亮眼，好幾間直營店業績都破了千萬。」

「……」

「尤其是這間……」指着其中一份文件，「聽說這間直營店的店長還是女的。」

「……」依舊無話可回。

知道這個趙永潤再怎麼說，說的都是他們業務部的成就，杜君宇是很佩服，但怕自己多說一句都會遭到錯誤解讀，乾脆不說話。

甚至他還一度關閉了耳朵，分心到那還擺在辦公桌上未完的設計進度，但是光看趙永潤震動那兩片嘴皮子，杜君宇就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這是他的本能……可憐的本能……想不知道也難……

終於發現他一句話也沒回，「你怎麼都不說話？」

「恭喜……」話沒說完。

「好說。」開心接受稱讚。

「但是……」

「但是什麼？」

杜君宇又喝了口咖啡，「哪有人正餐不吃，凈吃補品的道理？」

「什麼意思？」

頎長的身軀靠在沙發上，寬闊的胸膛顯得慵懶，但彰顯力氣十足，給人一種莫名的壓力；再看杜君宇的臉，是張英俊而器宇軒昂的臉，劍眉斜插、鼻挺若鉤，抿緊的雙唇正在深思。

嘆息，他不愛把話說這麼明、這麼直、這麼尖銳，這不合他的個性；他一向內斂、一向不愛出鋒頭，不想出鋒頭，可是處在這個位置，做該做的事、該說的話，他不能不說。「威創有自己的品牌，如果你告訴我，業務部把威創的手機打進了新的市場，我會更高興。」

趙永潤臉色鐵青，不敢相信他會這樣講，這下就更篤定這個杜君宇有意要爭取總經理的職位，什麼「無意相爭」、什麼「年紀尚輕」，都是場面話！

見他不說話，杜君宇知道對方生氣了，只能解釋，「我不是反對公司爭取代工訂單，如果工廠產能應付得過來，多賺點錢也是好事；但是公司現在的營運策略既然是鞏固自有品牌的市佔率，你如果能拿下幾個自有品牌的合約，董事會應該會比較高興吧？」

杜君宇說得合情合理，令人無法反駁；趙永潤真不敢相信，平常在外面跑業務，口若懸河說服客戶簽約，沒想到回到公司內，這個表面上看來溫和沉默的設計部經理，比他趙永潤還要有說服力。

真令人不甘心……

趙永潤低着頭，假裝看着自己手上的文件，嘴裏不禁喃喃自語，「……你有什麼了不起啊……」聲音盡量壓低，畢竟不是什麼好聽話。

趙永潤只是稍稍動動嘴皮子，聲音甚至沒發出來，本以為對方根本不可能聽見，沒想到杜君宇卻接話了。

「我沒什麼了不起，只是給你一點建議。」

像是嚇到一樣，「我說那麼小聲，你都可以聽到？」

沒理他的疑問，「你想當總經理，就要讓董事會滿意，相信我，自有品牌的訂單肯定能更讓他們開心。」

「你……你不想當總經理嗎？」

搖頭，但趙永潤不知道這搖頭代表的是「不想」，還是「不想多談」，肯定是前者……

杜君宇站起身，走回自己的辦公桌，從右邊的空隙走入坐定；趙永潤見他的動作，似乎不想再談了。

但趙永潤不肯放過他，非要問他的意思不可。弄清楚，也好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敵人？趙永潤其實也不是一定要樹敵，畢竟將來他如果有機會當上總經理，也會需要杜君宇這樣的人才繼續為公司效力。

於是趙永潤站起身，走向杜君宇的辦公桌，看着這辦公桌的擺設，他確實不解，不過心裏有更重要的問題。

他站到辦公桌的左前方，站定在窗前，才想開口問，杜君宇卻立刻撇過頭看向他、盯着他，那眼神似乎要他不要再前進。「你有什麼事嗎？」

聲音很冷，很低沉，讓趙永潤有點嚇到了；看了看自己，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不然眼前這個人怎麼前一秒還能和顏悅色的說話，下一秒整個人就變臉，不但聲音冷淡，連表情也沉了下來。

「我……我……」

「沒事的話，今天就到這裏為止，我還有事要處理。」更令人不解，杜君宇竟然下了逐客令。

這讓趙永潤頓時冒出火氣，一轉頭就離開，不願再談；一場兩個部門的主管聯繫感情的會議，就此不歡而散。

聽見關門聲，杜君宇放下筆，嘆口氣，看了看左前方的窗外景色，突然拍了拍自己左邊的耳朵。

知道自己大概又惹怒了別人，知道自己不應該，可是這長久以來的習慣，甚至可以說是恐懼，已經綁住了他。

這時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台MP3，正是出自他的設計，外型搶眼，雖然已是幾年前的機種，但至今仍然暢銷。

打開MP3，拿起耳機，想要聽音樂放鬆心情，兩邊的耳機都塞入耳中，他知道這只是做個樣子，就跟所有的正常人一樣……

正常人是怎樣聽音樂的，他就學……可是過了沒多久，杜君宇突然扯下左邊的耳機，只留右邊還戴着。

左邊不管有戴耳機還是沒戴，其實都沒差；此時此刻，既然只有他一個人，就面對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