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還沒全亮,但隱隱可見天光。
窗邊的帘子隨着風扇吹來的氣流擺動,趁着空隙,柔和緩慢的灑入那清晨時分的光線,落在地上、落在床畔,隨着時間分秒流逝,甚至落在床上的人兒身上。
她睡得很沉,呼吸平緩、雙眼緊閉,只見眉頭微微皺着,似乎是夢見了什麼;向左側身橫躺的嬌小身子像個還在母親體內的新生兒般蜷縮着肢體,睡在這張雙人床上。
雙人床,一個人睡,睡在一側。
房間的面積不大,擺了個衣櫥,還有個五斗櫃,剩下的就只有這張雙人床。五斗柜上擺了面桌鏡,還有些化妝品,這卧房的主人看來就是這樣打理自己的門面,挺克難的。
終於,天全亮了,外頭的世界開始動了起來──七點,鬧鐘準時響起,每天都是這個時間,沒有一天例外,也不準有一天例外。
她的眼睛迅速張開,坐起身子,在床上伸懶腰;經過一夜睡眠,頭髮散亂不已,但她只是稍微梳攏,用條橡皮筋綁了起來。
七點整,不晚,但也不算早。她還有很多事要做,打扮自己的工作等晚點再說吧!況且,她也不是那麼在乎自己好看還是不好看。
才想下床,卻訝異的發現自己一晚的睡姿──偌大的雙人床,她卻選擇睡在右邊一側。昨晚上床時,她還刻意把枕頭擺在正中央,經過一晚,她還是下意識的回到自己最熟悉的位置。
「唉……」
不能多想,也不想因為多想而讓自己陷入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緒困境中。收拾好一切不該有的思緒,她下了床,換下睡衣。
走出房間,依據每天的習慣,她趕緊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將僅有的食材全都拿出來……
冰箱看來又空了,下午下班后,趕去上課前,她可能得去超市補貨,不然又得讓孩子們當外食族,這可不是件好事。
家裏吃,自己煮的,總是比較營養,這點她深信不疑,縱使自己工作再忙,事業、學業兩頭燒,她還是努力幫孩子們煮每一餐。
冰箱裏剩下一些吐司,還有火腿跟奶油,決定了,今天的早餐就這麼解決,另外再泡杯牛奶,給孩子們補充營養。
幸好現在學校都有準備營養午餐,煩惱小孩該吃什麼的工作只限於早餐與晚餐……這是在安慰自己嗎?一天裏三餐有兩餐要煩惱,果然天下的媽媽最辛苦。
她的動作熟練,一下子忙着煎火腿、一下子忙着烤吐司,一下子又衝到柜子旁抱出奶粉罐準備泡牛奶。此時,她真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可以一心多用。
就在她忙得不可開交時,廚房門口傳來一聲呼喊──
「媽媽,早安。」
她回頭,臉上滿是笑容,在汗水的映照下更顯亮眼。「早,小威,再等一下,媽媽馬上把早餐做好。」
「媽媽,沒關係,我先去叫妹妹跟弟弟起床。」
孩子很乖,乖到讓她心疼──這孩子是她的大兒子,才十二歲,卻已經像個大人一樣,善體人意,更是她的得力助手。尤其在這樣的家庭里,有這樣一個孩子,更顯得令人心疼。
十二歲的男孩走回房間,開始叫妹妹與弟弟起床──七歲的妹妹剛上小學,四歲的弟弟雖然還不到上學的年紀,可是因為媽媽要上班,所以弟弟要去外婆家待到下午。
孩子全部起床后,家裏就熱鬧了──七歲的女兒邊穿衣服,邊跑到廚房要跟媽媽聊天,顯然很喜歡纏着媽媽;而她雖忙,卻也不厭其煩的陪着女兒說話,聽她說著跟昨天晚上幾乎一模一樣的話題。
「媽媽,今天我要去野餐在動物園……」
「小潔,你應該說『今天我要去動物園野餐』,你那是英文的說法。」
皺眉,「中文好難喔……」
「沒關係,媽媽晚上再教你。」
這時客廳傳來大兒子的呼喊,「小治,這是垃圾,不可以吃。」
「啊──」大叫抗議。
無奈一笑,將所有餐點統統放到餐桌上,對着所有孩子大喊,「寶貝,來吃早餐了喔!」
大兒子抱着四歲的小弟弟來到餐桌旁,七歲的女兒則是已經就座,三個孩子各有其可愛之處。
可是看着這些孩子,卻會讓她不由自主的心痛,尤其是看見孩子們那如出一轍的金髮碧眼模樣。
大兒子乖乖的吃着早餐,小女兒也是;小兒子有點躁動,她親自抱着孩子喂他喝牛奶,吃火腿蛋三明治。
餐桌上氣氛和樂融融,旁人乍看之下,實在不會覺得這個家庭有什麼不同,不會認為這不是個正常的家庭,甚至不會質疑這個家庭是否少了什麼……
七點半一到,大兒子先站起身,「媽媽,我跟妹妹出門了。」
「路上小心喔!」
「媽媽再見。」
「媽咪再見。」
大兒子帶着妹妹一起上學去,兩兄妹讀同一所小學,一個六年級、一個一年級,可以互相照應。不過說真的,她覺得女兒的個性這麼活潑外向,跟同學相處應該不是什麼問題。
前幾天小潔的老師還打電話給她,說小潔很聰明,班上的男生都很喜歡小潔,說她像個洋娃娃一樣。
剩下她一個人跟好動的小兒子搏鬥,十分鐘過後,外頭傳來電鈴聲,她抱著兒子走到門口去開門。
門一開,如她所料,是她的母親,但也出乎她意料之外,父親也來了。母親一臉帶笑,看着她懷裏抱的小孫子,笑得更是開心;一旁的父親則是一臉嚴肅,眼神里也有着一絲憂心。
「爸、媽,麻煩你們了。」她整天要上班,下班后只有一個小時空檔,還得再去學校念書。
這幾年她都是過着這樣辛苦的生活,若非父母鼎力襄助,她真不知如何度過這段忙碌的歲月。
「阿嬤!阿公!」
一聽到小孫子叫她,還用着有點生澀的台語叫喚,眼前的中年婦女笑得闔不攏嘴,連那原本一臉嚴肅的父親都跟着笑開了。
接過女兒懷裏的孫子,母親很開心,「阿嬤的心肝孫,你現在會用台語叫阿嬤了,好棒喔!」
她也笑了,轉身走進屋內,兩老跟着進來,他們逗着孫子,玩得不亦樂乎,果然是有孫萬事足,還一次有三個。
現在時間是七點五十,她要在八點半出門,才能趕上九點的班──她在一間中小企業擔任行政工作,晚上在夜校念會計,希望可以拿到大學學歷。
現在她只剩四十分鐘,得整理廚房,還得整理自己的外表……
母親看見女兒走進廚房,與丈夫對望一眼,然後將懷裏的孫子交給丈夫,自己站起身,跟着走進廚房。
「媽,怎麼不在客廳坐?」
動手幫忙整理,不顧女兒勸阻,就是想幫忙;說不動老人家,只好由她去,母女倆一起整理着廚房,動作也快很多。
「你這種日子想過幾年啊?」
「什麼過幾年?」
「自己帶着孩子,也沒個男人在身邊,這種日子你想過幾年?」挑明了說。
她不語,拿着抹布擦拭着流理台。
「思綺,你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可以的話,再找個男人吧!那個信宏很好啊!人又乖、又正直,我看小威他們好像也滿喜歡他的……」
何信宏,高中老師,長相斯文,今年二十八歲。自從上回在母親安排下兩人「意外」見面后,似乎就在追求她。
除此之外,她對那人一點認識都沒有,也不想多認識──「媽,我年紀比信宏還要大──」
「大多少?你也才二十九。」
「三十了,媽,而且不只,我還是三個孩子的媽。」她笑了笑,「說真的,別給我找麻煩了。」
「人家信宏說了,他喜歡你,不怕麻煩,連人家家裏都不排斥,現在反而變成是你在挑。」
因為愛過,所以她挑──挑,是為了固守自己死死鎖在心裏的愛。
母親一陣感嘆,「早知道你十八歲那年,就不准你去什麼打工遊學,把自己搞成這樣,嫁給『阿斗仔』,如果幸福就算了,現在還離了婚,老天──難怪你爸會這麼生氣。」
「媽……」我不後悔這句話,想講卻梗在喉頭,不上不下。
她真不後悔,只是滿心遺憾,遺憾她的丈夫最後變成那樣。而為了孩子好,她只能選擇離開。
「說真的,你跟那個『阿斗仔』到底是發生什麼事,前幾年不是還好好的嘛?怎麼說離婚就離婚,問你,你也不肯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將抹布洗乾淨,「媽,沒什麼好說的,緣分盡了,我們沒有吵架,決定離婚時也很平和。」
「是嗎?我看那個『阿斗仔』有問題!三個孩子都丟給你,這算什麼啊?當你是什麼,保母啊?」
總該為他辯護一下,「媽,這是我要求的,我要求孩子都跟着我,他也同意了;而且他其實是願意負責的,甚至要把他所有的財產都給我,連終生俸也是,是我自己不願意的。」因為她想,他往後的日子會比她更需要這些錢。
「啊……我聽不懂,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看來你還愛着他,照你的說法,他也是有情有義,那你們幹嘛離婚?」
無語,也不願再說──回台灣這三年,只要談到這個話題,最後她的反應都是如此。
「媽,小治麻煩你了,我要去上班了。」話才說完,立刻轉身離開廚房,回到房間整理自己。
刷牙、洗臉、化淡妝,十分鐘內迅速完成,她不拖延,也沒有時間拖延。往後的日子,她的生命就只會為了三個孩子打轉,一顆心如同冰凍。
只是偶爾她還是會傷感──看着浴室內只放着一支牙刷,就想起曾經兩支牙刷交迭在一起,放在漱口杯中;看着那雙人床上,只有右邊擺着一個枕頭,就會想起曾經,清晨起床時,兩個枕頭不知掉到哪裏去,她整個人枕在丈夫的胸膛上;看着那五斗柜上的桌鏡里,自己一人獨自畫著淡色口紅,就會想起曾經有個人總愛趁她化妝時,從後頭抱着她,彼此相擁,成為鏡中的甜蜜迭影。
這些都成為記憶了,記憶不復來,只能回味,味道卻是愈品嘗愈苦。
她的名字叫羅思綺,很好記,就是那個「螺絲起子」。雖然離了婚,獨自帶着三個孩子生活,但她相信自己夠堅強,如同螺絲起子一般,可以拆下人生中所有的螺絲。
只是人有回想的本能,尤其是回想起曾經的甜蜜,愈想,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