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沒什麼好說的,感情的事勉強不了……」柳雲柔露出無奈的笑容,「但是大哥不同,你和未來嫂子已經訂親了,前陣子程家不是送來婚書?」
「我退婚了。」柳雲瀚不想隱瞞,畢竟這事瞞不久。
「退婚?為什麼?但程家這次不也幫咱們很多?」為何大家都不知道此事?柳雲柔顯得有些激動。
「程家幫我們也是為了利益……」柳雲瀚再次往樓階上坐下,無力地靠在欄杆旁,感慨地說出從未對人吐露的心事,「倒是你大哥是個感情用事的傻瓜,居然為了一個女人放棄財力雄厚的程家,而她還選擇了別的男人……」
他喃喃自嘲着,語氣里有說不出的苦澀。此刻,他只想找個人傾吐心事,以為天真的小妹聽不懂。
見大哥一臉落寞,讓柳雲柔不覺鼻酸。「那麼……你愛那個為她而退婚的女人嗎?」
柳雲瀚苦笑一聲,接着正色地說:「我愛她,甚過我的生命!」
「那麼……如果那個女人……」柳雲柔忍不住哽咽,「也深愛着你呢?」
「哈哈哈!」柳雲瀚仰天大笑,眼角卻笑出淚光。他努力眨着眼睛,似乎陷入回憶之中,「我曾以為她深愛着我,甘願為我付出性命,但結果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最後她選擇嫁給別人,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柳雲柔忍不住痛哭失聲,「她是愛你的,但是……她以為你要娶親,以為你只是玩弄她,她好可憐……表姊好可憐呀……」
「你!」柳雲瀚倏地起身,猛地抓住妹子的手,「你知道……我和羽兒的事?」
柳雲柔握着大哥的手,哭着哀求。「你快去找回表姊!她一個人離開……好可憐呀……」
柳雲瀚心一沉,放開妹子的手冷然說著:「她是去投靠序剛,想着當上元家少奶奶的美夢,那種貪婪的女人可恨至極,一點也不可憐!」他以為妹妹被藍心羽收買了,像小時候一樣幫她說話。
柳雲柔卻抓着柳雲瀚的手臂,繼續哭喊着:「不是的!表姊故意這麼寫的……她一個人帶着孩子離開,沒有地方去……柔兒好不舍呀!」
「孩子?」柳雲瀚眉頭一皺,「什麼孩子?」
「你的孩子呀!」柳雲柔哽咽地說出藍心羽當日的掙扎,「你誤會表姊了……大哥,你趕快去找她啦!表姊一個人帶着孩子走得好孤單、好可憐呀!」
「我的孩子……羽兒懷了我的孩子?天吶!」柳雲瀚如同被雷擊一般震驚,他像個無頭蒼蠅一般四處打轉,口中低喃着甫聽到的喜訊,「她沒有背叛我……她沒有……」
「大哥!」柳雲柔見柳雲瀚似乎亂了心魂,趕緊大聲喚醒他,「你快點振作,去把表姊找回來呀!還有你的骨肉!」
柳雲瀚定住心魂,卻發現自己臉上都是淚水。
「是,我要找回羽兒……」他奮力抹去淚水,露出許久未見的笑容,「還有我的骨肉!」
咻地一聲,他飛奔出了小樓,急切的模樣讓柳雲柔破涕為笑。
希望表姊不會走遠……她衷心祈禱着。
吳縣下起今年冬天的第一場瑞雪,綿綿雪片紛飛,使得街道冷清不少。
藍心羽拉緊斗篷的帽沿,迎向風雪徐徐而行。斗篷不時被風吹開,露出掩不住的便便大腹,她伸出另一隻手護着肚子,生怕孩子受了寒。
還好有肚裏這小暖爐,讓她今年似乎比較不怕冷……只是,即將臨盆了,她必須準備好生產後所需的東西,因此連這種天氣都要出來賣些綉物,希望多賺些銀子。
在外頭輾轉流浪了好幾個月,直到孩子快出世了才回到老家,怕的是柳雲瀚或柳家人上老家找她。
但她顯然多慮了……老家依舊深鎖着,完全無人來過的跡象,他……應該和妻子過着美滿幸福的生活,或許已忘了她……不!應是恨她入骨……
藍心羽甩開這些蝕心的想法,強迫自己面對現實。
撐起出奇大的肚子,她加快腳步走向前頭的客棧,準備在那兒推銷竹籃里的綉物。
推開客棧的門,裏頭居然人聲鼎沸,好似街上的行人都躲到這兒取暖,酒酣耳熱之際,氣氛特別熱絡。
或許,今兒個可以早點回家……她打開提籃,拿出一個個做工精美的荷包,臉上堆滿了笑容。「這位大爺,買個荷包送給夫人吧!瞧這上頭繡的荷花,完全能襯托這位夫人高貴典雅的氣韻……」
帶着笑意說出不陌生的推銷詞語,她的心卻是苦澀的。
隔了那麼多年,她還是回到這裏靠賣綉物維生,做着同樣的事,說著同樣的話,但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的小女孩……
儘管思念和回憶是痛苦的,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溺於過往,只能往前看。
她只能將淚水往肚裏吞,強迫自己露出笑容招攬客人。「還有這別處買不到的手提包,是小女子自個兒設計的,上街時可以將一些小物品放在裏頭……」
她忙着沿桌推銷,成績倒也不錯。當她拿出更多綉品給看來有興趣的貴夫人挑選時,旁邊突然傳來三姑六婆的閑話。
「喲——這不是藍大娘的女兒嗎?不是聽說去投靠有錢親戚了嗎?」
「對呀,怎麼這下又回到這兒,還挺了個大肚子?」
「是呀,突然跑回來,也沒瞧見身邊有男人陪伴,該不會……」說話的大娘頓了一下,隨即露出曖昧的笑容,「懷了哪個男人的野種?」
「真是傷風敗俗呀!咱吳縣好歹也出過秀才,怎能容許這種敗德的女人存在?」
這群女人同時斜眼看着藍心羽,她們故意提高聲調的對話也傳到每一桌客人耳中,正在挑綉品的夫人趕緊還給藍心羽,生怕沾了晦氣。
藍心羽默默收拾綉物準備離去,卻被說閑話的老女人攔住。「藍姑娘,你倒是說清楚,你這肚裏的野種是誰的?」
她憤恨地甩開老女人的手,朝着那桌女人厲聲說著:「不準叫我的孩子野種,他的父親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她不容許任何人欺負她的孩子,即使他尚未出生。
「哦?那你說說看,是怎樣的有頭有臉呀?」眾人根本只當她痴人說夢。
「他是……他是……」藍心羽大聲說著,話語卻頓時梗在喉頭。
想起當日隨口胡說的謊話讓她付出痛苦的代價,她不想再高攀任何人,也高攀不上……
「到底是哪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呀?」旁邊的人不耐煩地催促。
「是呀!說不出口了吧?」
「真是個只會說大話的騙子!」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嘲弄,周圍鄙夷的眼光如利箭般射向藍心羽,她只能撐着桌角穩住身子。
「他是……他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耳語般的低喃,同時流下難堪的淚水。
「哼!說什麼大話?野種就是野種……」四周不斷傳來訕笑和奚落,令藍心羽再也承受不住。
「不是……我的孩子不是野種……」她垂着淚,低喃着走向門口,「他不是野種……」
幾乎同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以不容懷疑的口吻宣告着:「他是揚興城柳家商號大當家柳雲瀚!」
藍心羽身體一顫,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這是……
她不敢回頭,也不願見聲音的主人,只怕他是來這裏看她笑話的……
柳雲瀚從最角落的座位走出,深情的雙眸不曾離開那個纖弱的背影。
在吳縣守候了幾個月,今天終於讓他等到了……
他緩緩步向心愛的女人,因為喜悅而紅了眼眶。「而這個女人,便是我柳雲瀚最心愛的女人,我唯一的妻子,即將出世的孩子的母親……」
一番深情告白,藍心羽聽來卻倍覺諷刺。
他來做什麼?看她笑話,還是想到什麼更殘忍的方式羞辱她?她這次絕不會再上當了!
「小的沒這個福分,我早已認命了……」藍心羽強撐起背脊,冷冷回了一句便推門而出。
她沒有回頭,強撐地捧起肚子往前走去。冷風襲來,她只能扶着柱子前行,淚水卻迷濛了她的視線。
她都淪落至此了,他還想怎樣?為何不能讓她平靜地生活?
「羽兒……羽兒……」身後傳來柳雲瀚的呼喚,卻讓她加快腳步。正想橫越街道躲開他,臃腫的身子卻在路中央滑了一跤,此時有輛馬車疾駛而來——
「羽兒!」柳雲瀚不顧一切衝過去將她抱起,跌跌撞撞倒向路邊,但他的手臂卻不曾鬆開她。
「羽兒!你……嚇死我了!」心有餘悸讓他身體顫抖得厲害。
藍心羽同樣驚魂未定,但她不想再依戀他的體溫,掙扎着想要起身。「謝謝你救我,沒事了,請你讓我起來。」
柳雲瀚卻將她抱得更緊。「不放!我這輩子都不放!」
「柳少爺,大庭廣眾之下我們不該如此,會讓人誤會。」冷然的聲調宛若不相干的陌生人。
「不要這樣叫我!」她的冷漠令他心痛難耐,「別人怎麼看我不管,我要你跟我回家,帶着我們的孩子……」
藍心羽冷笑一聲。「呵呵!你確定這是你的孩子?像我這種既低賤又貪慕虛榮的女人,哪會只有一個男人?小心認了別人的孩子,當冤大頭吶!」
「我不准你這麼說自己!」她的話語字字句句都鞭笞着他的心,她硬撐起的堅強令他心疼萬分,「這是我的孩子!不可能有別人……不可能……」
「放開我!」此時,肚子裏的孩子用力踢了一下,微微的痛楚讓她眉頭一皺,柳雲瀚以為弄疼了她,趕緊鬆開手。
藍心羽想要起身,卻站不起來,柳雲瀚伸手想攙扶她卻被甩開,只好攔腰將她抱起。
「放開我!」藍心羽試着掙扎,但路人的指指點點令她不敢聲張,只得壓低聲音,「你到底想怎樣?」
「不怎麼樣……」柳雲瀚沒看她,一逕盯着前方,接着一部馬車在他們身邊停下,他朝她露出堅決的笑容,「我只想帶你回家!」
他將她抱上車,自己也跟着進入車廂,馬車立刻疾駛而去。
「你……」沒想到他居然就這麼將她架上車,藍心羽氣得大罵:「你到底想怎樣?我都離你遠遠的,不再痴心妄想,你為何不放過我?為何要這麼羞辱我……」罵著罵著,滿腹的委屈心酸全部湧上,她忍不住痛哭失聲。「我都已經認命了……為何還不放過我呀?為什麼……」
她縮在角落,撫着肚子,哭得肝腸寸斷。
柳雲瀚在她身邊蹲下,顫抖的雙手撫上她的背,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抱入懷裏。
「不要!放開我……讓我下車……讓我走……」藍心羽奮力掙扎。
柳雲瀚只好將她抱坐在自己腿上,哽咽地說:「別哭……你哭得我好心疼……」他的眼角也跟着泛出淚光。
「你不會……你只會羞辱我……我的心……早已被你撕成碎片了!好痛……好痛啊……啊啊……」
她繼續哭得聲嘶力竭,柳雲瀚緊抱着她,如哄着孩子般輕搖着她的身子,「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斷拍着她的背,直到懷中的人兒哭累了,他才以沉痛的語調訴說著心中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