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靖難之役2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應文師父當然在小屋,邪神的小屋。
應文師父擺好了棋局,在等人,等邪神,邪神對他說過的,“等我回來,你我再對弈一局,如何”?
應文師父就在等,他知道邪神不是君子,卻絕不是小人,但絕對是個講信用的人。
邪神就回來了,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鐵錚就在邪神的身後。
應文師父並不認識鐵錚。
鐵錚卻是認識他的,很久以前就認識了,在父親的嘴裏,眼裏,心裏,也在自己的嘴裏,眼裏,心裏。
鐵錚也見到了應文師父,他擦擦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又不能不相信,應文師父就在自己的面前。
應文師父離開了毒佛,離開了般若寺,到了太平集。
鐵錚就給應文師父跪了下來,磕頭,聲音很響,開口道:“罪臣之子,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應文師父驚呆了,三年了,三年來沒有人給他下過跪,請過安,他已經要忘記了別人給他下跪,自己高高在上的感覺,那是一種麻木。
邪神也愣在那裏,他害怕,很怕,他害怕這樣的稱呼會對應文師父帶來危險,意想不到的危險。
應文師父將鐵錚扶了起來,道:“你是那位,令尊又是誰?”
鐵錚道:“小人乃罪臣鐵鉉之子。”——
鐵鉉,字鼎石,鄧州城關人氏,曾擔任過禮科給事中、五軍督都府斷事官、山東布政司使和兵部尚書等官職——
他處事明斷,辦案公允,頗有政績,深得明太祖朱元璋賞識,“鼎石”即為其所特賜——
明惠帝建文初年,任山東參政,鎮守濟南府——
建文元年,燕王朱棣以“靖難”為借口,起兵北平,舉兵南下,發動了與侄子朱允炆奪取皇位的戰爭——
建文二年,燕王朱棣兵臨濟南城下。朱棣曾令人用箭將一封勸降書射進城內,鐵鉉見信后隨即效仿此法回信一封。朱棣打開一看,見是《周公輔成王論》一文——
原來,鐵鉉意欲藉此奉勸朱棣要效法輔佐侄子治理天下的周公,忠心輔佐侄子朱允。見勸降不成,朱棣遂下令攻城。而鐵鉉督眾,矢志固守。致使朱棣久攻不下,只好將濟南合圍——
由於鐵鉉堅守濟南,屢破燕兵,燕王久攻城不下,被迫繞道南進——
後來,朱棣終於繞過濟南渡江攻下南京,趕走朱允炆,自立為帝,並用計擒了鐵鉉,將36歲的鐵鉉殘酷殺害。
應文師父道:“阿彌陀佛,三年前靖難過後,世間就再也沒有朱允炆這個人了。”
應文師父又道:“小僧法號應文。”
鐵錚當然不會相信這就是大明王朝的惠帝朱允炆,明太祖朱元璋的嫡次孫,成祖朱棣的親侄子,現在他叫應文,是個和尚,真和尚。
應文師父早已不承認自己是惠帝朱允炆了,他已經不是大明王朝的皇帝,他現在就是一個和尚,應文和尚。
應文師父,鐵錚想到,他已經不是父親眼中那個充滿了年少激情,立志改革的大明惠帝了——
太祖朱元璋採取與民安息的政策,減免賦稅,頒佈《大明律》穩定社會秩序——
他設立錦衣衛,對朝臣和百姓進行全面的監督,這一系列的措施都使皇權得到大大的加強——
朱元璋的屢興大獄在歷史上也留下了重重的一筆,洪武時期的功臣除了耿並文等少數幾個外,其餘全部被殺——
太祖在,洪武朝,朝上朝下的政治氣氛都是非常緊張——
惠帝建文即位之後,一改洪武時期的緊張氣氛,使中國大地吹過了一陣清風,他重用黃子澄、齊泰、方孝儒等文人,對先朝的政治實行改革,為無論是百姓,還是官吏都創造了一個寬鬆的環境——
削藩,是惠帝改革的一個重要內容,但就是在這一個問題上,他出現了錯誤,一輩子都無法挽回的錯誤。削藩,沒有先拿燕王朱棣開刀,是他決策上的失誤,重用李景隆,是他戰略上的失誤,心慈手軟,婦人之仁是他性格的失誤——
就是這個失誤,讓他失去了一切——
建文帝的帝王之旅,四年即告結束,作為皇帝他太過仁慈,有時甚至優柔寡斷,如果讓他作臣子,相信他可以愛民如子,兩袖清風,但做皇帝不一樣,皇帝註定與鮮血分不開,他要排除異己;他要樹立皇威,如果不能做到這些,皇帝也終將被歷史淘汰,建文帝就是這樣一個悲劇人物——
一切都是浮塵,過眼的雲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鐵錚道:“這是我父親留下的東西,他要我親手交到你手上。”
東西,比鐵錚的命還要重要,東西卻很簡單。
一身官袍,一封信,一幅畫卷——
一身官袍是鐵鉉的,一個山東參政的官服,那是忠君孝義的象徵——
一封信,那是鐵鉉給朱棣的《周公輔成王論》一文——
一幅畫卷,畫的是大明王朝惠帝朱允炆,是朱允炆,不是應文師父。
應文師父臉上顯出從來沒有過的表情,是痛,是苦,是悔,是恨,是無奈,也是無助。
應文師父道:“你父親是忠誠良將,我卻不是一個好皇帝。辜負了你父親,辜負了天下,一切都是我的罪過。”
邪神道:“是誰的罪過,不是你來說的。”
應文師父道:“那是誰說的呢?”
邪神道:“後人,我們的子孫。只有他們有權利來評價,你沒有,我也沒有。”
應文師父道:“可就是因為我,死了那麼多的人。”
邪神道:“無非就是齊泰,黃子澄,方孝孺之流的文人騷客。”
文人不懂得政治,搞政治的不一定是文人。
一個政治家能成為文人,一個文人不一定能成為政治家。
文,是單純的,政治卻是複雜的。文人是單純的,政治家卻是複雜的。
應文師父道:“如你一言,他們的死就沒有意義了。”
邪神道:“有沒有意義,要看在什麼方面,什麼角度。”
邪神又道:“你失去了皇位,但是你收穫了另一種自由,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也許邪神說的對,任何事情都不是兩面的,切忌瞎子摸象。
一柄劍,好劍,劍就架在邪神脖子上,劍是鐵錚的。
鐵錚氣歪了鼻子,氣青了臉,道:“你這是在侮辱我父親。”
邪神道:“我並沒有侮辱誰,你父親雖死,但留下了美名,但是反過來想,他堅守濟南府,確實要付出多少條人命的代價。”
鐵錚道:“忠君愛國,本就是做臣子的本分。”
邪神道:“如果一味的愚忠呢,換來的是什麼?”
是死人。
邪神道:“應文師父心慈面善,有做皇帝的心,卻沒有做皇帝的命。”
應文師父太心慈太手軟,“上強則下軟,上軟則下強”。
如果燕王朱棣不發動靖難之役,也許還有其他藩王會去做。
政治本就是與血相連的,一個好的皇帝是羊與狼的結合,很好的結合。
唐太宗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宋太宗趙光義的燭光斧影,無不是血的代價。
但是沒有人來否認李世民是個好皇帝,沒有人否認趙光義在宋朝的地位。
應文師父不否認只一點,好皇帝不是讓大臣擁戴的,是讓老百姓來擁戴的。
誰能讓老百姓去擁戴,誰就是好皇帝。
鐵錚的劍就收回了,他不能不收回,他也在想很多的事情,想惠帝,想父親,想靖難一役,想到現在的成祖朱棣。
他漸漸的發現,邪神說的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邪神笑了,笑得很開心,因為應文師父笑了,一切都已釋然。
邪神道:“將這些東西收拾好,回去之後。”
話沒有說完,鐵錚就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趕我走。”
邪神道:“你不想走,當然是可以在這裏住下去。”
鐵錚就笑了,笑得很開心。
酒是好酒,陳年女兒紅。
菜也是好菜,糖醋鯉魚、宮爆雞丁、九轉大腸、湯爆雙脆、奶湯蒲菜、南腸、玉記扒雞、濟南烤鴨。”
這是邪神讓李大廚做的,八道菜,八道都是家喻戶曉的濟南名菜。
好酒,好菜,好音樂。
邪神就在吹簫,簫聲很和緩,很輕揚,令人高興。
應文師父是不喝酒的,但這次卻破戒了,酒能醉人。
應文師父就醉了,也許他早就該醉了,大醉。
鐵錚也醉了,大醉,滿腔的仇恨瞬間蒸發,快哉快哉。
忘記今天,才會有一個嶄新的明天。
明天又是一個艷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