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所以每次辦案,他都會努力蒐集證據,讓她可以毫無疑惑的判案;但這次,他就用空空幾張紙,一反他過去的做法,所以她不能如他的願將唐榮收押。
李嘉蓉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東瞄西看,完全靜不下心來處理工作──今天她決定晚點回家,經過一個下午的驚心動魄,真怕會有意外發生。
這時,辦公室門口突然傳來一陣猛烈敲打聲!
李嘉蓉迅速沖向門口,擋在前頭;沉佩璿只有看了一眼,當下瞭然於心,立刻埋首回到工作中。
「開門!把門打開!」
李嘉蓉不知如何是好,很為難的看了沉佩璿一眼,臉上只能掛上苦笑,然後繼續把門擋住。
外頭依舊高聲喊著,「開門,讓我進去!」
隱約可以聽見外面有人勸說著,「檢座,不要這樣,這裏畢竟是法院啊!不要鬧到院長都發現這件事,這樣對你、對沉法官都不好。」
「該死!開門!」嚴士揚高喊,「妳敢判,難道就不敢面對我嗎?媽的!開門!」
沉佩璿不動聲色,學姊專心擋門,沒注意到她眼中閃過的一絲黯然。
外頭的嚴士揚繼續叫囂著,嗓門還是大得很。「這就是妳說的正義?狗屁!」聲音都快啞了,「妳以前是怎麼跟我說的?難道那都是放屁嗎?開門──」
丟下手中的筆,「把門打開!」
「小璿,不要啦!我出去勸勸他。」
沉佩璿受不了了,「不用!把門打開。」
他既然有滿腔怒氣,那就讓他釋放出來;她既然問心無愧,那她幹嘛害怕面對他?更何況還是面對那個在她心中住了這麼多年的他!
李嘉蓉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她,又看看門,只好邊嘆息邊把門打開。
門一開,嚴士揚立刻衝進來,頓時門內、門外尷尬成一團。
「學姊,妳先出去。」
李嘉蓉無奈,論職位,眼前一個法官、一個檢察官,她哪有地位說話?更何況這兩人間絕對不只是為了工作上的事而僵持不下,感情的因素一定也佔了很大一部分。
李嘉蓉趕緊出去,帶著幾個法警離開,順道幫他們把門關上──不管如何,阿揚應該不會打人吧!應該不會吧?是她耶……是小璿耶……
嚴士揚一臉狼狽,臉上滿是汗水,身上的白襯衫都皺了,袖子捲到手肘處,他高大的身軀就站在她面前。「為什麼?」
沉佩璿嘆息,「理由我在法庭上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她是小君啊……」
一句話讓沉佩璿頓時紅了眼眶──她知道啊!知道那是小君,她到現在還忘不了那天晚上看到小君那驚惶失措的眼神,聽到小君那近乎絕望的凄厲吶喊!
她知道小君受了委屈,她知道啊……
嚴士揚突然落下了涙水,用手背去擦卻擦不盡,「那畜生強暴了小君,還拿刀在小君身上刻字,妳知道嗎?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共有一百多處,妳知道嗎?」
沉佩璿也紅了眼眶,「……到底要我怎麼說?就算如比,要羈押嫌疑人,檢察官必須負擔舉證責任,這點你一定很清楚……」
「媽的!現在誰管那個!」他憤怒出拳,重重捶了她的辦公桌,桌上的文件頓時掉落在地,水杯動了一下,灑了幾滴水出來。
他只知道小君被那畜生傷害了,那該死的畜生簡直是拿凌虐小君為樂;甚至……甚至當年,小君都是因為被那畜生強暴,才會離開他的!
沉佩璿心裏一痛,「說這樣的話,你還是執法人員嗎?」
「那妳呢?妳以為妳這麼做就是正義嗎?媽的!這就是妳所謂的正義?」嚴士揚幾乎要瘋了。
尤其是剛剛,親眼看着唐榮那畜生大搖大擺走出地檢署,還在記者面前嗆聲說,檢方搞不清楚狀況,不過他唐董事長願意原諒檢方……
媽的!媽的──
沉佩璿閉了閉眼睛,再張開,「你用三張紙就要我同意押人?我不想批評你,但你太離譜了!為了小君,你連檢察官都不知道怎麼當了……」
「對!」嚴士揚怒聲承認,「我看到小君,我都快要發瘋了……我心疼得快要發瘋了──」
沉佩璿發現自己似乎快要站不穩了──他就在她面前承認他見到他當年的女朋友,看到小君那可憐的模樣,他心疼得快要發瘋了?!
她沉佩璿可真能忍,竟然還站得這麼穩!但就算雙腳還在發抖,她也得站穩……站穩啊……
嚴士揚痛心的看着她,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麼話,更沒想到自己會在她面前說出這樣的話──那話裏彷彿承認了他忘不了小君,一直都沒忘記小君!
心疼得快要發瘋了?!撇開頭,她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
老天,那一晚的告白是笑話嗎?還是懲罰?懲罰她的動心,懲罰她貪婪到不願只當朋友,竟然奢望感情?
嚴士揚抱着頭,淚水竟然失控,他痛哭着,為了小君這麼多年來所受的苦,他還怪她,他還曾經那麼怪她……「小君這麼好,是個好女孩,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就算分手了,我也不希望她變成這樣……」
沉佩璿鼻頭一酸,眼眶也濕了──她又何嘗希望?她從沒想過要趁此機會介入……
介入……可笑啊!她在介入他們……
「我當什麼檢察官?我幫不了小君……伸張正義、追求真相、發現真理,我呸!都是狗屁!」
她看着他,一雙淚眼與他相對。
嚴士揚也回望,在他的眼睛裏似乎沒有她了──他怪她、怨她,不能接受她做出這樣的決定。
好啊!就讓他怪吧、怨吧!她無所謂,頂多就是退回去,退到那一晚之前,退到兩人還是朋友的時候,甚或退到十多年前,兩人不相識的時候。
其實嚴士揚自己很清楚,對著沉佩璿發這頓脾氣一點意義都沒有──高院已經將抗告駁回,他知道自己站不住腳!
可這是小君啊!小璿不是也認識小君,不是跟她很熟嗎?為什麼?為什麼小璿不肯幫忙?為什麼?
他氣她、怨她,認為她變了……變了……
嚴士揚握緊拳頭,狠狠的,完全只是為了發洩怒氣,住一旁的書櫃玻璃擊去;玻璃櫃門登時碎裂,裏頭擺的正好就是這十年來他送給沉佩璿的六法全書。
這般衝擊讓柜子裏的六法全書掉了好幾本在地上!玻璃碎裂的聲音嚇到了一直在外面等的人。
李嘉蓉沖了進來,正好看見兩人對峙──沉佩璿一漠然,嚴士揚垂著拳頭,上頭流着血。
他不再說話,轉身就走。
人一走,沉佩璿全身頓時氣力放盡,她就這樣順勢癱坐在地上;李嘉蓉上前急着想要看她,確認她的狀況。
沉佩璿搖搖頭,閉着眼,涙水突然湧出,嚇壞了旁人。但她不哭,沒有哭泣聲,只是默默流淚。
這時她又張開眼,用爬的爬到書櫃旁,不顧那可能刺傷她的碎玻璃,親手將那一本又一本的書撿起來,抱在懷裏。
這是他送的,她萬般珍惜……就算他不在乎了,她還是視若珍寶,看得比她自己的命還重要。
那天晚上的事幸好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至少地方法院與地檢署的大頭都沒發現,沉佩璿也沒因為嚴士揚跑來鬧就向地檢署抗議,事情過了就算。
書櫃玻璃破了,找工友來修就好;卷宗散落一地,花點時間整理就好,李嘉蓉想,她這個法官助理本來就該做這些事。
只是沉佩璿從那天起更沉默了,每天都埋首工作,常常一天下來,除了開庭的時候外,一句話也不說。
甚至這幾天,她都住在法院不肯回家,不斷用工作來麻醉自己──累了就在位置上趴着睡一下,凌晨兩、三點醒過來繼續工作,效率大增,但健康狀況一定會受影響。
李嘉蓉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卻不知該怎麼說──
汪映君的案子就卡在汪映君是嚴士揚的前女友,而小璿喜歡阿揚好多年了,本來以為小君已經離開,應該也已得到幸福了,小璿終於可以跟阿揚在一起,但現在看來,恐怕很難。
看嚴士揚一臉為了小君打抱不平,甚至為了小君沒有裁定羈押唐榮,跑來這裏大鬧一場,讓人很難不聯想──阿揚還愛著小君!
難怪那天小璿會流淚,雖然沒哭出聲;在李嘉蓉的記憶裏,好像也沒看過小璿哭,那天真的是第一次!
在這之後,沉佩璿好像恢復正常了──她正常工作、正常開庭;但李嘉蓉還是明顯感覺到,問題大條了!
身為學姊,為了幫小璿的忙,為了確定那個嚴士揚現在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是不是真的重新對小君動心了?李嘉蓉決定親自出馬,把那傢伙找出來問話。
那天下午,李嘉蓉趁沉佩璿開庭時,偷偷一個人從地方法院跑到隔壁的地檢署,把嚴士揚給找了出來。
老實說,法官助理跑來地檢署找人,這很平常,可是如果找的是檢察官,那就很奇怪了;更何況她李嘉蓉還是沉佩璿的助理,而沉佩璿正是前幾天才因裁定不羈押唐榮而聲名大噪的美女法官。
約在地檢署旁的小公園,嚴士揚一臉不爽──他正在研究案情,正在調查各項證據,正陷入僵局找不到出路,被別人打斷,當然不爽。
「學姊,幹嘛?」語氣極不情願。
李嘉蓉也沒好氣,「還知道我是你學姊?你可真有禮貌啊!」
高大的身軀一屁股坐在公園的鐵椅上,「我現在正在忙,請問學姊到底有什麼事?」
李嘉蓉覺得這個嚴士揚還真是不討人喜歡,真不知為什麼小璿那個傻女孩會這樣傻傻的喜歡了他十年,難道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不對,西施是女的,嚴士揚可不是女的……「你現在到底打算怎樣?」
「什麼怎樣?」
「小君啊!」
說到那個女人的名字,嚴士揚的臉色一沉,內心的不捨與痛楚又回來了,「我還在調查,我就不相信那個唐榮逃得過;未婚夫妻?正常性行為?騙誰啊!鬼才信……」
「我不是問你案子,我是說你那天對小璿發了那麼大的脾氣,你現在到底想要怎樣?」
想起那天,嚴士揚也覺得很煩,「能怎麼樣?鬧都鬧了……」
「你一點都不覺得你自己有錯喔?」
「小璿應該把唐榮押起來……哦!幹嘛打我?」
李嘉蓉重重敲了嚴士揚的腦袋瓜,就像是教訓她家裏那個五歲的兒子,「你檢察官都白當了!你司法特考是白考了!你法律都白唸了!」
「……」
「回去把條文背清楚,小璿處理得沒有錯,高院駁回抗告,不就說明了一切?」
「……可是唐榮犯了加重強制性交罪,是最重本刑七年以上的罪……」
「笨蛋!你到底是怎麼當檢察官的?大法官都說了,單是重罪不能成為羈押理由。」她非得幫小璿說話不可,「小璿在法庭上已經很幫你了,像你這種動不動就開口罵被告的檢察官,在其他的庭上,一定會馬上就被轟出去,還讓你待在那邊口出狂言啊!」
「我看到唐榮那個畜生,我就不爽啦!」
「真的只是這樣嗎?」她突然一問。
「什麼意思?」
李嘉蓉看着他,說出了她心裏的憂心──相信這也是小璿的憂心,只是小璿一直都不敢說。「你平常腦袋很清楚,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丟了三張紙就要法院押人的事情……你坦白說,是不是因為這個案子牽扯到小君,你才會變成這樣……你是不是還愛著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