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直朝操場最角落走去。
站在一排矮樹叢後面,庄夢夢突然驚詫的憶起--
好像在某一個時候,她就像這樣獨自站在這裏等某人。
可她等啊等,直到天色都暗了,那個人卻沒出現。
“你怎麼能食言!”幻覺中的庄夢夢,似乎聽到當時年幼的自己發出這樣憤怒的質疑,“你說要負責的!”
霎時,她眼前的背景又變了。
她好像身處一片霧茫茫中,小手被人緊緊的拉住,還有個應該很愛她,但她此刻卻很排斥的女性嗓音在說話,“夢兒,這樣對你最好,你要體諒--”
不!她不體諒,她知道有人要傷害她……
“啊~~”庄夢夢就這樣放聲尖叫。
在操場上玩耍的小朋友們都被她這聲尖叫嚇到……
瞿顥趕到醫院時,庄夢夢已經清醒了。
“夢夢!”他擔心不已的問:“你現在感覺怎樣?”
“我知道了,”庄夢夢一臉迷茫的說:“我好像都知道了!”
“先別說話,好好休息。”瞿顥還得向送庄夢夢前來醫院的校警解釋,便要求她先別在外人面前開口,“我等會就來陪你。”
“快來。”她喃語,“不然,我會心不安的。”
瞿顥迅速的將庄夢夢情緒不甚穩定的事告知校警,並取得諒解。
“你該讓她就醫的。”校警臨走前,提出建議。
“我會的。”瞿顥決定,既然庄夢夢已住進醫院,就乾脆請醫院安排替她做個檢查,看她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回到病房,庄夢夢一見他,便情緒激動起來。
“顥……我好像知道了!”
瞿顥遞了一杯水給她,“夢夢,你先別激動,喝杯水鎮定下來。”
可她哪肯聽?“我記起來了,就在我讀的那所小學裏,我在等他,可他失約了,他讓我獨自一人面對未婚懷孕的事……”
瞿顥聽了好不忍心,他記得齊耀曾對他提過,她確實曾經在很年幼時懷孕。
而她現在說,那個欺負她的人竟然讓小小年紀的她獨自一人面對這樣的大麻煩,他真是好捨不得她曾經歷的遭遇。
“那個人真該死!”
“然後我被帶去……墮、墮、墮--”一連說了三次,她還是無法把那殘忍的事實說出口,“沒有徵求我的同意,他們說是為我好……”
她怔怔的看着瞿顥,眼神中有着似清醒似夢幻的不解眸光,“顥,你、你答應了嗎?”
“我……”怎麼會問他?
他又不認識以前的她!
但他還是堅定的搖頭,“是我,我一定不會答應的。”
他哪是那麼不負責任的人?
“我想起來了--”庄夢夢突然將目光移向病房雪白的天花板,“是誰帶我去醫院的。”她的嗓音聽起來悶悶的,略帶着鼻音,“是那個老愛叫我夢兒的人……”
她胡亂伸手摸臉,“你看,顥,我又哭了!”
瞿顥趕緊想將她摟入懷,卻被她躲開,“那個人就是我媽、我爸……”
“也許他們當時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只能這樣替岳父母脫罪,“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
“可我不能原諒……”她喃喃的說:“不能原諒帶我去墮……的父母,更不能原諒棄我於不顧的他!”
庄夢夢就這樣直到醫師替她打鎮定劑睡着前,她都沒停的喃語着,“我不能原諒啊……我怎麼原諒呢……”
庄父、庄母趕到醫院,知道女兒已憶起過往的回憶,不禁抱頭痛哭。
“老天啊!為什麼禰不能再慈悲一點,就讓她一輩子忘記呢?她承受不起這樣的折磨啊……”
瞿顥不想同情他們,他冷靜且殘酷的建議,“就全讓她知道吧!”
接着趕到的瞿父、瞿母,連同庄父與庄母聞言,霎時駭然的驚愣住,異口同聲的說:“不能再讓她想起更多了!”
就在此時,瞿顥接到齊耀的電話通知,“顥,你立刻過來一趟!”
“不行!”瞿顥無法抽身,“夢夢住院了,我走不開。”
“顥,那我直接告訴你,”齊耀的語氣像是經過一番掙扎,“是你!顥,是你傷害她的……”
是他!
怎麼可能?他根本對她全無記憶好嗎?
但他對她曾有的熟悉感--
不太妙!
將手機收妥,瞿顥冷眼看着兩家的長輩,拋出他最最不敢相信的問題,“傷她的人……是我?”
乍見長輩們臉色驟變,他心頭一驚,不會吧?“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雙方父母面面相覷。
“你們真的是世交?”瞿顥只能這麼問。
看到父母低下頭,瞿顥的心逐漸變冷,“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
他才剛愛上庄夢夢,才剛戀上婚姻的幸福感,甚至即將品嘗為人父的滋味,怎麼會突然說他才是傷她甚深的罪魁禍首呢?
他沒忘庄夢夢咬牙說恨他的模樣,也沒忘剛才她說無法原諒他這個罪人的模樣……
但他壓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啊!
瞿顥一時情緒失控的大嚷,“我求你們告訴我真相。現在、馬上、立刻!”
瞿父及瞿母雙手緊握,互看對方一眼,再看向同樣緊緊握住對方雙手的庄父及庄母,“看來是瞞不住了!”
瞿父指指外面,“我們到餐廳部去談吧!”
瞿顥是很想去,“可夢夢呢?”
“她剛注射了鎮定劑,沒那麼快清醒。”所以,他們就來開誠佈公的談吧!
坐在醫院附設的餐廳里,瞿父先開口,“這事說起來誰都有錯,可……即使時光倒流,我們做父母的還是會做同樣的處置吧!”
庄母傷心的拿出手帕拭淚,“夢兒從那件事後,就再不跟我這個做媽的親近了……”
夢兒……
瞿顥想起剛才庄夢夢提及的事,語氣嚴冽的問:“真是岳母帶她去墮胎的嗎?”
看到庄母心虛的垂下頭,瞿顥忍不住抗議,“你徵求過她的意見嗎?她願意把自己的孩子扼殺掉嗎?”
瞿母忍不住插嘴道:“阿顥,那時夢夢才剛滿十二歲,你要她怎麼作主?她有那個能力作主嗎?”
瞿顥聞言怔在當場。十、十二歲?!
“我、我呢?”他聽到自己顫抖的嗓音問。
“你才十四!”瞿父替他解惑。
“告訴我所有的事吧!”瞿顥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閉上眼,雙手捧着頭,此時的他就像顆泄了氣的皮球般無力,“從頭說起吧!”
庄父與瞿父對望一眼,決定由闖禍男主角的父親說分明--
“誰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開始的,你們明明都還是孩子,怎麼可能會往那方面想……”瞿父緩緩的將記憶倒帶。
“我們兩家一直相處得很融洽,你和夢夢的感情也不錯,我們甚至想等你們長大成人,如果談得來,就結個兒女親家豈不是很好?”
庄父也開始回憶,“就是因為太沒防備,以致當你們闖禍被發現時,我們也慌了手腳!”
“一個才剛國小畢業,一個才國二,這種事傳出去……”庄母難過的說,“從我知道的當時,我就打定主意這麼做。”她一臉保護子女的毅然決然樣。
“我不要她長大后懊悔,我不要她從此再沒獲得幸福的權利,我寧可先替她把問題解決掉,即使她會恨我……可我是她最親的媽,我不為她的未來着想,誰會為她着想呢?”像是想尋求聲援,她轉頭向瞿母,“我只能去找你媽商量這件事。”
“顥兒,你當時也不過才國二,卻做出那樣的事……如果聲張開來,你一輩子就毀了!”瞿母臉上散發著母性的光輝。
“媽--不能眼見你的前途就此斷送,於是和親家達成共識,可你當時卻大聲抗議,說你會負責……”
“也許是天意吧!”瞿父接口道:“你因過度激動,想抗議我們獨斷的決定,憤而衝出去找夢夢,卻沒想到在衝出家門口時,被車撞了!”
“說不定那就是老天的安排……”庄父輕聲說,“也說不定是你想逃避,”他當時真這麼想,“總之,當你在醫院清醒過來后,竟然將所有有關我們莊家的一切記憶全都忘掉……”
所以在那時,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只能替女兒善後啊!
瞿顥怔忡的聽他們說著,後腦勺處又開始隱隱作痛。
好像真有那麼一幕--是夢夢在跟他訴苦,問他怎麼辦?
好像真有那麼一幕--夢夢在找他,問他,他倆該如何自處?
好像真有那麼一幕--他告訴夢夢,他會負責照顧她的。
好像真有那麼一幕--他曾單膝下跪,對着夢夢求婚……
所以,她才會在當柳浩元向她求婚之際,原本不堪的回憶在瞬間連結起來、但又發生錯亂嗎?
而他,是真的因車禍而忘了她嗎?
還是他……因為害怕負責、害怕扛起責任,趁着突然其來的強力撞擊,故意順了自己心底的想望,將她刻意遺忘?
他真的不知道是否該怪當年年少的自己!
他不知道、不知道……因為,他真的不是很記得那段“荒唐”的歲月啊!但重點是……現在他該怎麼辦?
瞿顥看着他們,不解的問:“那為何又來撮合我們?”為何不讓已是并行線的他倆再無交集,那就不會有現在的尷尬情況了不是嗎?
“那件事後,我們將你帶離台灣……”瞿母娓娓道來,“可你性情大變,再不是從前那個個性開朗、活潑的孩子,你變得冷漠、冷情,甚至世故到我們都快不認識你的地步。”
或許在潛意識裏,他是有着罪惡感的吧?
“在你接掌你爸的事業后,更是變本加厲,將工作擺第一,杜絕了和我們相處的每一個機會;你也從不和女人接觸,彷佛對婚姻、對家庭、對女人完全摒棄……”
“夢夢也開始發病,”庄母接口道:“從柳浩元事件發生后,她常常會突然想起過往的某個片段,並很堅持的想找出屬於她的回憶。”
“當年我們好不容易請到催眠大師替她封鎖住部分回憶,”庄父接著說明,“並花大錢將所有有關她過去的數據加以掩飾,阻斷她尋找過去的每個可能。”
“可她卻回憶起愈來愈多的事……”庄母滿臉的憂心,“剛好那家‘現代’媒婆工作室想幫你們兩個牽線,我們認為,或許你們還是有緣分的……”
“也許你們兩個能夠重新開始,完全拋開當初的那段……”瞿父說出當初讓兩人相親的構想,“更或許當年的錯誤能因此而被修改……”
瞿顥懂了,他無奈的問:“那……萬一她不原諒我,可我卻愛上了她,這樣的難題誰能幫我解?”
當下,瞿家父母及莊家父母又不禁面面相覷,他們沒往這方面想過吧!
可解鈴還需系鈴人,他們是幫不上什麼忙的。
了解事情始末的瞿顥,回到了病房,看着臉色蒼白的庄夢夢,心底頓時湧起許多複雜的心思。
他輕輕撫觸着她的肌膚,“我要如何取得你的諒解呢?”
連他都覺得,當年自己的失憶絕對是在逃避,但他那時確實記不起一切有關她的事……不,其實到現在,他還是沒能完全的憶起她。
“可為何你會對我有安心的感覺呢?”是她的潛意識裏,只記得他的好嗎?
“夢夢,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啊?”他低喃着,想讓她替他拿主意,卻又沒勇氣告訴她。“我到底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