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季穎莎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人是雷宇瑞,他坐在她的身畔,看着她。
「雷先生。」她很訝異,自己怎會躺在床上,而他就坐在她的旁邊?她在哪裏?
她嗅到消毒水味,看到四周雪白的牆,發現自己的手臂上貼着棉花和膠帶,才察覺到自己竟在醫院裏,一時之間她想不起發生了什麽事。
「你醒了?」雷宇瑞聽她私底下仍叫他「雷先生」,心底感到無奈,她保持着生疏和距離,但她病着,他只得以體貼她為重,剋制着情緒的波動,不想讓她受影響。
「我怎麽會在醫院?」季穎莎茫然地問他。
「你昏倒了,醫生檢查過,你嚴重貧血,剛為你打完鐵劑和葡萄糖的點滴,評估你狀況穩定了才撤走氧氣罩。」
季穎莎想起來了,她本來站在櫃枱前,看着他的背影走進溫泉房,再來她就不記得了。
原來她昏倒了,那是他送她來的了?
「是你送我來的?」
「沒錯。」
「謝謝你。」他又幫了她。
雷宇瑞不要她的道謝,他要她健健康康的。「謝什麽,醫生說你一定要多休息,睡眠時間要充足,飲食要注意營養,你是不是很久沒睡好吃好了?你根本不會照顧自己。」
季穎莎聽着雷宇瑞的話,她是沒時間想到自己,一直為旅館的營運而忙碌着,她並不覺得身體有什麽嚴重的問題,此刻她唯一想到的是她人不在旅館,沒有人替她看顧生意,她得快點回去才行。
「我想我好多了,我去結清醫藥費,我得回去了。」她從床上坐起。
「不準走,你給我好好的躺着。」他動作更快,立起身,雙手壓在她肩上不讓她下床。
「不行啊!」她推辭他的好意,掙扎着要起身下床。
「誰說不行?」他箝着她柔細的肩頭,不讓她移動,也不敢太用力,怕弄傷她。
「我得回去,旅館不能沒有我。」她發出抗議。
「不會有人把它扛走,你給我躺下,我命家裏的傭人熬了雞湯,她很快就會送過來。」
「什麽?」她意外極了,他不只送她來醫院,還要他的傭人熬雞湯,要她等在這裏喝?
他的好意她心領了,但她真的沒空啊!
「我想你聽得很清楚。」他趁她不留神,雙手稍微使勁讓她躺下。
季穎莎詫然且被動地躺在床上,仰看着冷峻的雷宇瑞,想起似乎有人對她說過,雷神是說一不二的,他的作風一向快狠准……
她沒記錯,是有人這麽說過,那代表他是想怎樣就怎樣的人。
反抗這樣的人,似乎只是在做無謂的掙扎。
雷宇瑞發現她用她那雙小鹿般怯生生的雙眼看着他,再次察覺到她怕他。
他並不想令她感到害怕,事實上他想照顧她,他是可以令她信賴的人。
在她情況還沒有好轉之前,他已代她打電話吩咐旅館的領班,交代每個人得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等着她回去才可以休息。
但他不對她多做解釋,他很清楚自己所做的全是出於關心,他不動聲色的坐回椅子上,對她說:「乖乖躺好。」
季糊莎在心裏抗議,她不是那麽聽話的人,可是她沒辦法,她抵不過他的力氣,還有他的權威。
她決定見機行事,只要他不注意,她就要溜回旅館去。
「你別想溜走。」雷宇瑞睨着她說。
季穎莎被迫直視他的雙眼,只好用輕鬆的表情掩飾自己的想法,不相信他真能看穿她在想什麽?
雷宇瑞淡扯着唇,眼底深處有着笑意,她不自然的神情讓他確定自己沒有猜錯她的心思。
「我不可能讓你從我的視線下開溜。」他警告她。
「我要走也是正大光明地走,怎會是開溜?」季穎莎不以為意地說。
他但笑不語的盯着她,而她挫敗地合上雙眼,心悄悄地顫抖。
她自嘲自己竟不敢跟他對峙,在他面前她只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他是危險且強悍的,而她一不小心隨時會被吸進他深不見底的眼中。
她只好假裝睡着,至少不必面對他、不必跟他說話,也不會被他猜到自己的心思。
「乖乖睡。」雷宇瑞見她願意安分地休養,給了一句鼓勵的話。
季穎莎默不作聲,當沒聽到他沈柔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她躺着一動也不動,身體快僵了,這時忽然傳來開門的聲響。
「先生,雞湯送來了。」有人開了門入內。
季穎莎微睜開眼看向來者,進門來的是個身形微胖、笑臉親切的中年婦女,她就是雷宇瑞口中的傭人吧!
她左手提着一個鐵制的湯罐,右手提着一個購物商場的大型塑膠袋。
令季穎莎驚訝的是雷宇瑞竟然起身走向那傭人,體貼地接過她手中的購物袋。
「月姨,我要你買的都買齊了嗎?」雷宇瑞問。
「都買齊了,幸好司機載我到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購物中心,你要我買的蜂蜜、葡萄乾、新鮮的進口櫻桃、含鐵的奶粉……全都有賣。」月姨從口袋裏拿出他列的清單念着。
「很好。」雷宇瑞讚許地說。
月姨看向床上的季穎莎,對她一笑,親切有禮地招呼說:「先生的未婚妻,你好。」
季穎莎尷尬得要命,她才不是雷宇瑞的未婚妻,感情是雷宇瑞對她這麽說的,還要她買一大袋補品來……
噢!季穎莎覺得好睏擾。
「我來替你盛雞湯喔,你現在最需要補一補了。」月姨慈祥地笑說,走到窗檯前的大桌子,把湯罐放下,打開杯蓋,以杯蓋盛雞湯。
雷宇瑞也走到那張大桌子旁,放下購物袋,等着把雞湯端給季穎莎。
季穎莎一看他們兩人都背向著她,這太好機會她可不能錯過。
她不能再在這裏耗時間了,她得回旅館,改天再向雷宇瑞道個謝。
她不出聲,小心地溜下床,提起地上的鞋子,溜出門外,再把鞋穿上,快步離去。
她慶幸自己現在腦子清楚多了,身體也很配合地不再搗蛋,使她能順利地離開。
她按照走道上的路線指示找到電梯,下樓到醫院櫃枱,想結清自己住院的花費,摸摸身上,她沒帶錢包。
真糟!只好先賒着,等回旅館,再叫她的員工過來付帳。
她快步走向醫院門口,搭上排班的計程車,對司機說:「到北投,春天溫泉旅館。」
「好的,小姐。」司機按了計費表,開車上路。
季穎莎看了計程車上的電子鐘,時間已是淩晨四點。
她居然離開了旅館那麽久,這麽長的時間旅館裏群龍無首,不知現在如何了?
通常廚房在五點就要準備就緒,提供房客自助早餐。
自助餐廳里是否已清理乾凈?還有旅館大廳是否維持得一塵不染?十二點之前是客人的退房時間,櫃枱人員忙得過來嗎?她心急又擔憂。
雷宇瑞端着盛好的雞湯,一回頭季穎莎居然已不在床上,門是開着的。
他下顎綳得死緊,放下手上的雞湯走到洗手間瞧,沒人,門外呢?走道上靜悄悄,她已不見蹤影。
「好啊!」他一不注意她竟然跑了?
「先生怎麽了,你的未婚妻呢?」月姨也很驚訝,跑到洗手間看看,沒人,先生的未婚妻居然不見了。
雷宇瑞沒空回答,走回桌旁,拿出皮夾,取出一疊鈔票交給她。「你去幫我把醫院的帳結清,待會兒和司機一起搭計程車回去。」
「是,先生。」月姨看先生面色凝重,也不好再多問,她在雷家幫傭超過二十年,通常照先生說的做就對了。
但她真的很疑惑,先生看起來很愛這個未婚妻,但這個未婚妻卻好像有點任性,突然一溜煙的不見人影,真教人錯愕。
據她所知,先生以往的女友都很聽他的話,對他百依百順的。
怎麽這位已是未來雷太太的女子卻不太一樣?
雷宇瑞很快把杯蓋里的雞湯倒回湯罐,拎着湯罐和一大袋補品,匆匆往門外走。他邊定邊打手機給司機,刻不容緩地交代道:「把車開到大門口給我,你和月姨搭計程車回去。」
「是,先生。」司機也不敢怠慢。
雷宇瑞走到門口,他的賓士車已等着他,司機下車來,幫忙把他手上的東西安置到車上。
雷宇瑞片刻不留地快速上車,一路飆車到北投。
清晨五點,天色已由暗色逐漸轉為灰白。
季穎莎到了旅館外,從計程車裏往旅館看,大廳里很安靜,像是空無一人。
「請等我一下,我下車拿錢給你。」她對司機說,手才伸向車門,車門就自動開了,她以為是司機用自動裝置開的,但不對,車外站着一個人。
她抬眼,乍見竟然是雷宇瑞,他居高臨下地瞥着她,他的手在車門上,開車門的人是他。
怎會這樣?
她很確定她走的時候他還在醫院,怎麽他速度比她還快?
而現在她該怎麽跟他解釋?他的眼神好冷咧,壓迫着她。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魂不守舍地問他。
雷宇瑞眸光森沈地瞥着她蒼白的小臉,他當然是開快車才會比她早到旅館,裏頭的櫃枱人員說她人還沒到,他放不下心,就坐在一旁櫻花樹下的休閑椅等着她。
眼看着計程車在這時候駛近,猜是她回來了,立刻走上前。
但他不想說這些廢話,他掏出皮夾拿錢給司機。「不用找了。」
「謝謝,先生。」司機收了雙倍的錢,愉快地說。
季穎莎僵在車內,退也不是進也不是,但司機和雷宇瑞都等着她下車,她再坐在車裏不是辦法。
她硬着頭皮下了車,雷宇瑞甩上車門,季穎莎的心隨着車門被甩上的巨響躁動難安。
車子快速離去了,朦亮的天空下只剩他們兩人和偶爾無聲無息飄落的櫻花。
「待會兒我會還你車錢。」季穎莎沙啞地說,迴避他責問的視線。
「不用了,進去休息。」雷宇瑞堅持她需要的是休息。
「我不能休息,我還有很多的工作。」她就是不能照他說的做。
「如果是這樣,那我收回我的土地。」他語出驚人。
「你……不可以。」她詫異地屏息,他竟然威脅她。
「那就試試看。」他板起臉。
她再也受不了他的霸氣,內心熱浪翻攪,她紅着雙眼抗議地說:「你這人怎麽這麽不可理喻?我是旅館的老闆,我必須對所有的大小事負責,我沒空休息,請你別再干涉我!」
她嚷完不再理他,逕自跑進旅館裏。
櫃枱的人員看到她回來,欣喜若狂地跑出來。「穎莎姊,謝天謝地,你沒事了。」
值大夜的客房領班聽見大廳的聲音,也從小辦公室跑了出來,看見季穎莎沒事了,她開心地喚醒正在打瞌睡的同仁。「你們快醒醒,穎莎姊回來了。」
所有人聞風全打起精神跑到大廳圍着季穎莎,慶幸她好端端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
「穎莎姊,我們都好擔心你喔!」
「你那麽快就好了,真是謝天謝地。」
季穎莎看見原本該下班的晚班人員居然還在旅館,大夜班人員也一個不少,她心裏很驚訝,也很感激。「謝謝大家幫忙,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
「穎莎姊,你能好起來最要緊,我們都沒敢走開喔!雷先生說你交代大家全都要守在旅館加班,輪流工作和休息,不能怠慢也不能驚動客人,我們都有做到喔!」領班對季穎莎說。
「車好有雷先生幫忙,你突然昏倒,我們大家都慌了。」櫃枱人員也說。
「穎莎姊,我們把雷先生帶來的補品全都放到你房間裏了。」又有人說。
季穎莎已傻住,她局促地望向雷宇瑞,他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
他不只送她上醫院、買一堆補品給她,居然還替她下了指令,她該感謝他,可是她突然不知要如何感謝起。
他所做的儼然已超出了一個地主應該做的範圍,他是以未婚夫自居而這麽做的嗎?
若是她這一謝會造成身分上的誤解,她不如不謝,畢竟他們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對她而言他一直只是土地的主人。
「回去你的房間歇着。」雷宇瑞低聲催促她。
季穎莎很想裝作沒聽到他的命令。
「所有人員等早班人員來之後請回去休息,晚班人員的加班費我會在這個月的薪水中算給大家。」季穎莎對她的員工說。
「謝謝穎莎姊。」員工們露出笑容道謝。
季穎莎繼續問:「廚房的菜色都打點好了嗎?自助餐廳有沒有清理整潔?再一個小時就要供應自助早餐了。」
「穎莎姊,你放心,餐具全都整齊的擺好了,廚房的阿姨們早就已經來工作了。」領班要她安心。
「客房部的情形如何?」季穎莎把焦點關注在客人身上。
「客人都很滿意,沒有特別的狀況。」員工們回答她的詢問。
雷宇瑞看着眼前的一切,他還是頭一次像個舉無輕重的人被晾在一旁。
他着實感到不可思議,季穎莎這小女人不僅敢自己從醫院溜走,也敢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像這樣膽大包天的女人該好好的給予懲罰,但偏偏他不想那麽做,也對她生不了氣,反而愈看她愈覺得心疼。
她沒有家人,全憑自己努力,她對旅館的工作太認真,以致忘了要照顧自己。
他怎能對這樣的她生氣,他心憐她的堅強,她有跟他一樣的頑固性格,他倒想給她一些良心的建議,再這麽賣命的工作不是辦法,總有一天會再累垮。
雖然她現在勢必聽不進他的話,但他會慢慢地引導她。
他們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磨,不急於一時。
他悄然走出旅館,漫步到櫻花樹下,坐到椅子上,打了一通電話給雷家的老傭人月姨。「月姨你到家了嗎?」
「還在路上,就快到了。」月姨說。
「很好,到家後請你幫我收拾我的行李和筆電,讓司機送到北投的春天溫泉旅館給我,我在旅館前的櫻花林等他。」雷宇瑞決定在春天溫泉旅館小住一些時日,他得就近照顧他的未婚妻。
「先生,你不住家裏?」
「暫時不,處理好我交代的事,你可以好好地休息,昨晚你一整晚沒睡,我可不要你累着了。」
「不會,先生,你就是那麽體貼。」月姨笑着說。
雷宇瑞笑了笑,道別後合上手機。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冷血動物,但裏面那個他在意的女人可不認為他體貼。
他的心被她偷走了,但他要怎樣才能擄獲她的心?
總有方法吧!
他仰望天空,天色亮了,他感到有點疲憊,這才發現,他居然忘了自己也是一夜無眠。
為了季穎莎,他可以忘了自己,這是他心甘情願,絕沒有人可以勉強他,誰要他愛上了她。
他自嘲地想,內心沒有一丁點後悔。
他要照顧她。
旅館內,季穎莎在雷宇瑞離去的那一刻就察覺他已不在她身邊。
她以為她不會太在意他的存在,可當他離開的剎那,她的心頭竟然暗自感到苦澀。
她剋制自己不回頭看他去了哪裏?是否回家去了?
她發現自己的矛盾,有他在她心煩意亂,他走了她也心煩意亂。
她很清楚他身上有股不容忽視的力量,那股力量牽動着她,雖然自己抗拒他的牽引,但也明顯感受到她的心只要稍一不慎就會受他左右。
她不要失去自我。在他面前她總是差點就忘了自己的存在,這就是他令她害怕的原因。
「無論如何謝謝大家。」季穎莎再度感謝員工,在員工都回到工作崗位後,她再也忍不住地回頭張望。
旅館的門緊閉着,雷宇瑞似乎真的走了。
淡淡的煩憂鎖在她的眉心,他會再出現嗎?她有他的電話,她至少得打通電話向他道謝,她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她走到櫃枱里,交代會計:「你待會兒下班,順便去醫院幫我結帳。」
「是。」大夜班的會計記下她交代的事。
季穎莎在櫃枱里看看報表,停留了好久才離開。
她走向櫻花樓後方,回到自己的住房,她得洗個澡換件衣服,待會兒再繼續工作。
她打開房間,桌上有雷宇瑞送來的雞湯和一大袋補品。
她打開袋子看着琳琅滿目的健康食品,內心不再頑抗,居然還感到溫暖。
從來沒有人顧慮到她的需要、關心她,她從小沒了媽,爸娶的繼母只疼自己的孩子,她一直像只孤鳥,沒人特別注意她。
她從來沒想過,那個總是在最緊要關頭幫她的人,竟是擅自宣稱她是他未婚妻的男人。
平心靜氣之後,季穎莎想起雷宇瑞對她的幫助,內心對他有份深深的歉疚。
回想起在醫院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她心裏的衝擊難以言喻。
他並不是她的親人,卻一直守着她。
從他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他會是個好男人,但他所做的卻是一個善心人士才可能做出的事。
可惜她沒空去接納他的好意,也沒空去體會他真正的用心到底是為了什麽。
也許這世上有愛,但她從來不奢望那會降臨在她身上。
她一個人習慣了。
而無論如何,她必須向他道謝,還有,她會估量他買的補品和雞湯,還他錢。
她走進浴室,褪去長罩衫,洗凈自己的身體,讓心緒沈澱,她便有勇氣和精神再出發。
她確信只要努力,十年內就可以向雷宇瑞買下旅館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