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男一女,一前一後躡手躡腳地走下樓,幾乎沒發出聲響。

貼在漏窗上往外查看過,紀蕪晴才以非常輕的動作推開水吟樓大門,直到足夠一個人出去的縫隙,便回頭面對身後的賈少瑛說:“你快走吧!讓人瞧見你就不好了。”

摸着黑,因為怕引人注意,所以連油燈都沒提。“小綠……”

若不是她在乎,沐祺瑛並不介意被任何人看見;因為有話想對她說,以致欲走還留,腳步仍有些躊躇。

“什麼事?”

她的注意力仍放在外頭。

萬一有人冒出來,她不趕緊把門關上就慘了。“你家小姐的病,好些了沒?”

他突然認真的看着她。

“呃……看上去好多了。”望向他,紀蕪晴又心虛地低下頭。一低頭,才發現他的衣服被樹勾破了好幾個洞。

為了道歉,便做出這種蠢事,教人拿他如何是好?

他是不是個傻子啊?

“那,明天去學堂沒問題吧?”他突然開心一笑。

只要她不繼續跟他鬧彆扭,今天就來對了。

“嗯。”

他彷彿不曾懷疑過,認定她們真的是因為小姐生病,所以才連着幾日沒去學堂。

扯謊的滋味讓她不很好受。

看在彼此都有做不對事的份上……她決定原諒他那日的唐突。

既然決定原諒他,老躲着他也不是辦法,自然是結束這幾天的罷課。

回想起來,那天他會親到她的臉頰,的確不像是故意的;而是她太緊張,轉過頭去才不小心碰到他的嘴唇。

沒別人瞧見,她也沒對小綠說,就當沒發生過吧!

船過水無痕,難道還要他負責娶她不成?

要是她為保名節非嫁給夫子不可,爹爹不當場昏倒才怪!

雖然爹爹是賞識他的才華,才會把他買進府里做教書先生,然而就算不是個嫌貧愛富會以勢利眼看人的人也知道,他們畢竟門不當戶不對,身份上仍是不配……

荒唐呵!她想到哪兒去了?

現在,別胡思亂想了,快些把他送走才是正事。

“小綠……”他又輕喊。

“還有什麼事?”

她總覺得他低低的嗓音過於輕柔,像是存心誘惑人、在對情人呢喃似的。紀蕪晴有些招架不住,卻仍要假裝冷靜。

不能大聲說話,所以他才壓低聲音,這點也不能怪他。

她不想認為他是故意挑逗她。

沐祺瑛望着紀蕪晴在黃色月光下,顯得有些朦朧卻更加迷人的美麗臉龐,輕聲地問:“你知道,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一個人會不想當他自己?”

“我、我不知道……”她倏地心驚肉跳起來。

難不成……他知道她和小綠交換主僕身份,一直在欺騙他才會這麼問嗎?可他的神情又不像發現了什麼,彷彿不過是隨口問問罷了。

是她多心了吧?

“那你早點回去睡,我走了。”

沐祺瑛深深的望她一眼,嘴角留下一抹令她匪夷所思的微笑,然後便側身走了出去。

遲早會明白,不急於一時。沐祺瑛想想,還是別折磨她好了。

看着他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在黑暗裏的身影,紀蕪晴突然覺得,紀恐怕將一夜難眠,因為好多事她都想不通啊!

鎖上水吟樓的大門,心底某處卻彷彿被打開了。

☆☆☆

紀蕪晴發現,他改變了對她的態度。他不僅跟她保持適當距離,而且注意力幾乎只放在跟她交換身份的小綠身上,一整堂課下來別說什麼,連正眼也沒有看她一眼。他不只教學認真嚴謹,也沒有任何逾矩的言談舉止。一個夫子該有什麼樣子,他就是什麼樣子。

老實說,紀蕪晴突然很不習慣。身為夫子的人,是該把注意力放在跟她交換身份的小綠身上,不該和一個丫鬟玩鬧是沒錯;可是不苟言笑捧着書本上課,不僅神情嚴謹而且幾乎像個老古板,連笑容都吝嗇給,實在跟他原本的模樣判若兩人。一前一後的差別,未免過於南轅北轍了。難道他真的反省了,才如此收斂?他專註的神態,彷彿眼中永遠只有小綠一人,根本完全無視她的存在。

如此一來,反而讓紀蕪晴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不受重視的感覺讓她鬱悶,但她又不能明說。甚至於她可以感覺到,他是刻意和她保持距離。初見面的時候明明不熟,他像很熟一樣跟她親昵在一起,現在卻像陌生人一樣跟她保持距離,誰都無法接受他的改變吧?

難道……是因為她沒有利用價值了?

想起自己房裏那根藏在綉枕下、他送給“紀府小姐”作為見面禮的發簪,紀蕪晴的心馬上冷了下來,不由得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利用價值就被他踢開了。其實,他想討好的人只有“小姐”。

所以她這個“丫鬟”,一旦利用完就不該多招惹。

在未能確認的時候,不悅已湧上紀蕪晴的心頭。如果,他真的是利用她去討好“小姐”,她倒想看看當他發現她才是小姐時的表情。

誰讓他教人生氣!

☆☆☆

聽聞紀老爺的召喚,沐祺瑛來到正廳里。

一進正廳,他就看見紀老爺使喚着下人忙東忙西,眾人廳里廳外進進出出,似乎正為什麼大事作準備,上上下下忙得不得了。

張燈結綵的,應該是辦喜事,但不知將辦什麼喜事?

希望不是打算把紀蕪晴嫁出去就好。

返鄉養老的紀老爺若是未經他同意,妄想把他的女人嫁給別人,他絕對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到底,搶大轎也在所不惜。

費盡心思,方能粗略了解紀蕪晴的性子,怎可拱手讓人?

“老爺,您差人找我?”觀察四周,看了看大家在做什麼之後,走進正廳的沐祺瑛便走到紀老爺身旁,以不卑不亢的語氣詢問。

一切先探了底再說。

紀老爺一見他便喜上眉稍,拉着他到一旁道:“賈夫子,過些日子是夫人壽辰,想讓你來畫幅‘金童玉女獻桃’為夫人祝壽,你可願意?”

問歸問,跟直接要求沒兩樣,自然不容許他拒絕。

紀老爺曾試過他的琴棋書畫,對他如行雲流水的畫風相當欣賞,認為他書畫的功力絲毫不輸名家,甚至可與當今頗富盛名的四大才子一較高下,所以想在賓客滿門時向人炫耀,讓外人知道紀府有此瑰寶。

“老爺如此看重,自是恭敬不如從命。”沐祺瑛含笑應允。

紀老爺的心思太易懂,不過至少讓他鬆了口氣。

不是要嫁紀蕪晴,一切好談。

紀老爺曾派人上沐家向他求畫,那時卻被他以心情不適拒絕了,這事可千萬不能被紀老爺知道。

早知道是未來的丈人求畫,管他心情有多差也得畫出來,往後說媒也沒那麼尷尬。

唉,做人太多原則也是麻煩。

現在是老爺開口就畫,以前他可是有三不畫呢!

第一,地點不對不畫。

第二,對方誠意不足不畫。

最重要的是——

第三,心情不對絕對不畫。

上門求畫的人,還真得天時、地利、人和搭配得恰恰好,哪裏都沒出錯才有可能抱畫而歸。就他記憶所及,得畫之人是少之又少,倒是曾被知道他的作品值錢,特地上門的宵小偷走過幾掛畫。

他就曾在城東的王員外家,看見一幅他親手繪製的掛畫。

然而他可不記得曾為王員外家畫過什麼。後來是王員外自個兒承認,畫是他以高價在黑市購得,希望他不要見怪,末了卻說都該怪他一畫難求,所以愛畫之人才得在黑市尋管道以天價購得他的作品。

您瞧,又沒給他好處,竟說得理直氣壯哩!

“對了,玉女以小女蕪晴的模樣繪之,不知夫子覺得是否可行?”

見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想起捧在手心寵着的寶貝獨生女,紀老爺又興匆匆提出另一個要求。

在他心中,不作第二人想,沒人比女兒更適合玉女的形象。

以女兒為玉女作圖,夫人見了一定更開心,正是最上選的祝壽之禮。

“並無不妥,只是不知小姐是否同意。”

“放心,蕪晴那方面由我去說,那就這麼說定了。”

興奮不已的紀老爺,完全沒注意到沐祺瑛眼中一閃而過的詭譎眸光,逕自拍拍他的肩膀笑得開心。

想到夫人驚喜的模樣,紀老爺自然期待得很。

☆☆☆

學堂里,氣氛有些冷寂。

可能紀蕪晴也沒有料想到,得在還沒完全做好心理準備時,硬着頭皮面對自己一天天築起的諾言高塔,然後眼見高塔應聲倒下壓傷自己。

“蕪晴,你說可好?”說明來意的紀老爺,徵求着女兒的同意。

其實他已認定,為了討她娘歡心,女兒必定不會拒絕。

見女兒沒出聲反對,以為她是順從答應了,紀老爺便興緻勃勃轉過頭,跟站在身後的賈少瑛討論着該怎麼構圖。他沒瞧見女兒眼底的不安,甚至認為她不敢正視賈少瑛,是端莊女子該有的矜持,也就不曾特別放在心上。

在紀老爺心中,女兒絕對是個知書達禮,堪為名門千金典範的好女兒。

除了陪伴紀蕪晴的丫鬟小綠,恐怕也只有被她氣走的夫子們,及現任的沐祺瑛知道她“活潑”的一面了。想當然耳,那些被氣走的夫子雖一一求去,但為了顧全紀老爺的面子,並未對為何求去多作贅言。

所以紀老爺至今仍不明白,為何宅里的夫子都待不久。

紀蕪晴垂頭不語,幾次偷覷着賈少瑛發現她才是紀府小姐之後,臉上出現的表情和反應,卻看不出來他究竟對此事作何感想。只覺得,他好幾次直接盯住她的眼睛,嚇得她趕緊又低下頭去。

他那清俊的黑色瞳孔里,有着幾分讓她陌生的冷漠。

☆☆☆

小綠換回丫鬟身份,在一旁磨着墨。

老實說,小姐和夫子之間的氣氛,真的是冷到了極點,害得她不敢說話站在桌旁認真磨墨好讓夫子作畫,甚至還打了幾個寒顫。

早叫小姐別玩了,小姐就是不聽。

好啦,這下弄得這麼尷尬,連解釋都不知從何解釋起。

小姐尷尬,身為共犯的她能不管嗎?夫子的臉像冰塊一樣凍住了,別說小姐不知道怎麼面對,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正視夫子。

唉!她真不知該怎麼打破這個僵局。

“小姐,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明天再繼續。”粗略打了底稿,沐祺瑛便起身行禮告退。他始終和紀蕪晴保持着距離,不慍不火的態度顯得冷淡了些,卻才是教書先生該有的謙敬有禮,言談進退得宜。

成就一幅畫的時間可長可短,花一個時辰有之,亦可費時一年。

至於紀老爺的要求,對沐祺瑛來說根本是小意思,閉着眼睛也能在半個時辰里輕易地完成一幅讓人滿意的畫——如果他心情好的話。

佳人為樣,畫起圖來本該心情愉悅,可惜美人未笑。

難得她換回小姐模樣,比小家碧玉的丫鬟打扮更加清麗動人。

“你別走。”在他要跨出書堂時,紀蕪晴忍不住喊住他。

在她扮丫鬟時,他利用完她就不理人。

知道她是小姐,他不但沒有任何反應,還對她更加冷淡。這根本不是她預想中的情況,自然教她難以接受,見了他的態度就有氣。

“小姐還有事吩咐?”聞言回頭,沐祺瑛仍是不卑不亢的口氣。

不是刻意對她冷淡,只是她不裝丫鬟了,他總得裝裝夫子,省得落人口實。既然他是賣身進府,太過囂張總是不行。想起自己對紀老爺說的那一套落魄身世,他就覺得自己該表現出一點寄人籬下該有的戒慎恐懼。

若不是她假扮丫鬟,他一開始也不會玩得如此過火。

“夫子沒有話想問、想對我說嗎?”紀蕪晴努力沉住氣,希望他對她和小綠交換身份的事有點反應,不要一副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對於被她欺騙的事完全不置可否,而採取冷漠的態度。

任何人發現被騙了,都應該有所反應才對啊!

就像以前走掉的那些夫子,好歹也有對她表現出心底的感覺;而他就算顧忌她是紀府小姐不宜得罪,也犯不着連提都不敢提一下。

見小姐動氣了,小綠悄悄退出書堂,打算讓他們好好說話。

瞧,她是多善體人意的丫鬟哪!

看着小綠從自己身邊離開,簡直像是急着逃離難區的小難民,沐拱瑛微微挑起朗眉,倒是很想叫她走慢點,小心別大意摔着了。其實,他一直覺得小綠的小姐扮得好,有模有樣教人難辨,很想誇她一番。

跟在聰慧的主子身邊,丫鬟肚子裏是得有些墨水才行。

否則,想唬過讀書人談何容易?

“小姐覺得我該問、該說些話?”視線從小綠倉惶逃離的背影收回,沐祺瑛才緩緩轉向紀蕪晴,帶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反問。

“夫子想當過去的事全沒發生過嗎?”提了口氣,她又逼自己忍下。

莫名地,她不想用身份去壓他,加深彼此的距離。

沐祺瑛稍頓,神情依舊淡漠,拍了兩下手中摺扇便拱手作揖道:“不知小姐身份,若曾有冒犯之處,但求小姐體念不知者不罪,寬大為懷。”

像是謹記身份似的,所以他選擇較安全的方式回話。

沒有怪她隱瞞,他不過是為自己求恕。彷彿千錯萬錯只有他錯,他認定做小姐的有此一問.想聽的便是他承認有錯。

所以,她想聽什麼,他就說什麼,她開心就好。

“趨炎附勢,寡廉鮮恥之徒矣。”被惹火了,紀蕪晴沒好氣的一啐。

可惡,吃她家的飯,也不代表他的骨氣不值錢——不值錢的是他膽小無用的態度。還以為他是有骨氣的人,算她看錯了他!她最討厭謅媚逢迎、習於拍權貴馬屁,明明沒有錯卻先道歉,不敢仗理直言的人了。

紀蕪晴氣歸氣,卻不明白沉重的失落感從何而來。

聽見紀蕪晴脫口的辱罵,沐祺瑛清眸中厲光一閃,突然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反倒讓沒心理準備的她頓感心慌。

“你……想做什麼?”

紀蕪晴驚覺自己話說重了,怕他是惱羞成怒,做出對她不利的事來。見他往前邁進,她便本能地往後退步,想拉開彼此的距離。

問題是,學堂再寬敞也有限。

不用多時,沐祺瑛已把她逼至學堂牆邊,以深沉的眸光逼視她,雖然沒碰到她的身體,卻半天不吐出一個字來,光是和她相對凝視久久不放。

細細的眉、小巧的鼻、紅艷的小嘴,他將她的芙蓉美貌看了個仔細。

須臾,沐祺瑛抬起了手。

“你別胡來!我會叫人來的!”不明白他的用意,紀蕪晴忍不住警告。

老天,冷汗都快從她的背脊流下來了。

聽她威脅,沐祺瑛把手放下讓她安心,輕緩一笑。

如果他想對她做什麼,那天夜裏就做了,還會等到今天嗎?真是傻姑娘。有那一夜的事,見過她閨房的擺設和模樣,他只要放點風聲就能毀了她的名節,看她除了他還能嫁給誰?

“你笑什麼?”瞧不起人似的。

“我笑……”沐祺瑛無所畏懼地用扇子輕輕勾了一下她下顎。“喊了人來是誰吃虧,小姐應該好好想想。”

要是她那麼急着嫁人,他是不反對她大聲嚷嚷。

就他而言,倒是希望培養了感情再論婚嫁,省得她有怨言。

兩情若能相悅,再論終身大事也不遲。

“你——別咬定我有把柄在你手中,就無法無天了。”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紀蕪晴不由得刷白一張俏臉,整個人猛地一僵。

早知道,那晚讓他摔死就算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哈,真要無法無天,哪會輕易放過她?沐祺瑛輕輕一嘆,模樣委屈地道:“君子坦蕩蕩,小的自認無愧於心,小姐若認定為心存不良,小的亦無話可說。”

“你又誣陷我誣陷你了。”她不滿得很。

每次都惡人先告狀,真教人懷疑他是不是賴皮精轉世。

“有嗎?”沐祺瑛聳肩。

她的確聰明,被反誣陷了都知道。

“有沒有你自己心裏清楚。”沒輕易被他激怒,紀蕪晴卻諷刺道:“至少,你是我見過最沒為人師表樣子的夫子。”

不僅最沒為人師表樣,也是最不正常的教書先生。

正常的夫子,早就斥責她“堂堂名門千金,怎可如此作弄人”了。

“為人師者無為人師樣,又有何妨?”沐祺瑛放聲一笑,突然用摺扇勾起她弧度優美的下巴。在紀蕪晴未能反應的錯愕中,扇子已順着她臉部的輪廓往上走,游移在她染上紅妓的柔嫩臉頰上。

狀似調戲,卻始終沒和她有肌膚之親。

“夫子自重,請別忘了你的身份、你的奴籍!”從錯愕中回神,紀蕪晴立即猛力拍開沐祺瑛調戲人的扇子,沒好氣的提醒他。

雖是夫子,他亦可說是賣身進府狗奴才沒錯。

一個奴才敢調戲小姐,分明是向天借膽。

“多謝小姐的提醒,小的沒忘,亦不敢忘。”沐祺瑛收回被嫌棄的摺扇,瞥見她有些後悔、話卻已極水難收的懊惱眼神,仍只是在她的注視中,換回原先恭敬卻充滿距離的口氣與態度,話說完便轉身離去。

他留下了悵然所失的紀蕪晴在原地發獃。

奴籍?是啊,奴籍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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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身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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