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掀開床上的被子,邵彤直接把江未禮塞進被裏。
不敢抗議,江未禮卻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他不保證,要是邵彤回到客廳去睡沙發,自己會不會半夜又摸了出去。
“睡吧,我等你。”邵彤無奈地承諾。
要是能拒絕這樣的眼神,他早就從感情債里解脫了。就因不能,所以他只能認輸,一再面對心靈上拒絕不了的磨難。認為江未禮會做惡夢,所以他打算等到他熟睡以後,才回到沙發上去。
少睡點對他來說無所謂,頂多早上會有些精神不濟罷了。
那點精神不繼,哪比得上他舍不下的痛苦。
“我不要你等。一起睡……好不好?”他不希望他繼續睡沙發。
不同於以往,要是邵彤不在,他會睡不着而不是做惡夢。
因為如此,邵彤如果不一起睡,把整個晚上浪費在他身上也無濟於事;到時候,兩個人只能大眼瞪小眼,直瞪到天亮也說不定。
早困卡有眠,他不覺得需要浪費時間去證明絕對的事實。
“不好。”邵彤皺眉一哼。
對生活瑣事不在意,他連其他感覺都遲鈍了,難怪成了他女朋友的傅筱涓不安,會找上他請求幫忙那樣荒謬的事。除了他,也沒有多少人能了解,未禮在苗繼死後,早把心靈給封鎖起來,生活變得有多差。
啐,遲鈍還不足以形容!
“喔……”望着他,江未禮似乎很失望。
“過去點!”可惡啊,到底是誰對他說要獨立,想劃分出彼此的生活圈?翻了個白眼,邵彤在心頭不住詛咒,二話不說掀開棉被。那個有一大堆自以為是的決定,卻被他一刺激,突然從八年渾沌中覺醒的人,明明是眼前這傢伙。
好吧,他懦弱、他無能、他意志不堅,他不算堂堂男子漢……要怎麼說都隨別人去了,他就是拒絕不了他的眼神,不忍心讓他失望。
挪了個位子,江未禮嘴邊有了微笑。
“笑什麼?睡覺了。”
拉高被蓋住兩人,邵彤一古腦兒轉過頭去,粗魯地躺下。既然他有一大堆決定,那麼他也從今天起決定—再也不去看他的笑容。
看了,淪陷的心遲早萬劫不復。
望着邵彤寬闊的背,江未禮躺下是躺下,眼睛卻始終張着不動。察覺到了背後灼熱的視線,邵彤忍耐了足足五分多鐘,還是受不了地翻身。
“你幹嘛不閉上眼睛睡覺?”
想整他,還是存心找麻煩?從床上半撐起身體,邵彤不悅地俯視着那張熟識已久,讓他莫可奈何的臉龐,直想嘆大氣。在他好不容易下了決心以後,他卻一再考驗他的意志力,讓他根本無法貫徹自己的信念。
想放手,談何容易?
猶豫了一會兒,江未禮淡淡地說道:“我閉不上眼。”
說法有點卑劣,可是他直覺地順從了本能,來不及多加思考便已脫口而出,壓根阻止不了自己扯下這個謊。邵彤明白他的意思—閉不上眼,代表了他害怕一閉上眼,揮之不去的夢魘便纏了上來。
江未禮比誰都清楚,這分明是在主動要求邵彤撫慰。
望進那雙清澈的黑眸深處,邵彤拒絕不了他的期待,更壓抑不了發自內心的渴望。就算有天,什麼也沒想的他終會離開,投入別人的懷裏,他還是不願意放棄眼前可以擁有的幸福。
邵彤緩緩吐氣,不知發出了今天第幾次的嘆息。
他再度躺好,而且改變原本睡姿的方向。
一如從前的習慣,江未禮像是尋求安全感的雛鳥,很習慣地鑽進他懷裏。他不願意去理解,為什麼寧可扯出謊言,仍要換來邵彤的轉身。
身體僵了一會兒,邵彤幾度調整呼吸后才慢慢放鬆。
太久沒有感受到彼此的體溫,他都快忘了這份溫暖有多難能可貴。本來,最初時,他不過是單純地想安撫未禮,何時這份安撫變了質,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邵彤只是好笑,從沒當他是情人的未禮,用他的胸膛倒是比他以往的情人還習慣。
友情基礎太深厚,反而是他們之間的障礙不成?
倏地,他產生一不做二不休的衝動。
一個翻身,邵彤已把江未禮壓在健碩的身下。
“彤?”並非掙脫不了,但不明情況的江未禮縱使被鉗制雙手,此時也不過是怔愣地仰視正上方,望着邵彤那勾魂攝魄似緊盯自己的黑瞳。不確定邵彤突然想做什麼,他怦怦然的一顆心莫名狂跳着。
似乎,有些不該有的期待。
“你根本就不喜歡她。”邵彤像是求證,卻又如此確定的說出口。
“不喜歡誰?”沒頭沒腦的話,教人從何解起?沒有莫名其妙的惶恐,江未禮的反應看在邵彤眼中,可說相當冷靜。
冷靜得讓他多了分勇氣,平添義無反顧的氣魄。
“你的‘女朋友’—傅筱涓。”提起這個名字,他有些苦澀。
江未禮愣了幾秒才想起有她這一個人。
“或許,你想交個女朋友,好過一般人眼中的正常生活。”不管他會不會唾棄他,他都已不打算改變心意。下了決心之後,邵彤勇往直前道:“那些事都無所謂了,只要讓我擁有你一次就夠了。”他要未禮,就在今晚。
“喝?”邵彤的意思該不會是……江未禮開始掙扎了,不明緣由加快的心跳更是愈加劇烈。
一時之間,他不知如何面對生理上衝動起來的邵彤。
說實話,如果邵彤真有生理上不可免的需求,早已非處男的他並不介意和他做愛,只是他很害怕在這次的關係之後,他們多年累積的友情也就毀了。而,邵彤僅要求一次的說法,還真有種侮辱人的意味。
他又不是街上賣身的牛郎!
“未禮,我可以要你吧?”拉近距離迫使兩張臉孔幾乎相貼,邵彤以低沉的嗓音嘶啞問着,緊緊抓住他的雙腕不放,如同害怕着失去渴望已久的寶貝。他灼熱的眼神彷彿會燙人,再也不去掩藏心中壓抑已久的慾望。
縱使態度強勢,他仍揮不去害怕被拒絕的憂慮。
從邵彤熾熱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他那份卑微的強烈渴求,江未禮不自覺停止了掙扎,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對方是邵彤,或許他沒有資格拒絕,是不?
他欠邵彤太多太多了……
江未禮的沉默像是一種無言的應允,因此邵彤俯下身,輕輕地吻上他的嘴唇,汲取着等待已久的甜蜜。他的吻落在江未禮的唇上,落在他敏感的耳垂,以及他衣襟敞開下的鎖骨和胸口,一寸寸烙下印記。
“啊……”
褪去彼此在肉體以外的累贅,邵彤濕潤的唇自然擴張了探索的領域,很快便帶給江未禮的身軀一陣陣戰,讓他發出異常舒服的呻吟。
江未禮誠實的反應,更讓邵彤忘情投入,竭說心力取悅彼此。
怕是一場夢般的回憶,邵彤小心翼翼的每個吻有些微微顫抖,反而挑逗出江未禮未被發覺的敏感處,惹得兩人身體異常發燙。
有種體悟,這只是曇花一現的美夢……
不可能永遠沉浸在美好的夢中,所以他用手用唇的侵略從不間斷。
感受到江未禮的反應,他更以渾身解數討好對方。
付出所有的熱情,他滿足地開發着彼此的快感和戰,渴望着能記取心上人此刻的反應和神情,牢牢不忘這份甜蜜激情,卻又幾乎讓人心痛的感受,好填補往後所有空虛的日子。
像是從絕望的飢餓感里,貪求需索目標的侵略。
至少今晚的未禮,是完全屬於他的……
鈴鈴鈴……鈴鈴鈴……
嗚……吵死人了!
一隻略顯蒼白的手,在不耐鬧鐘的鈴聲干擾以後,突然從蓋住頭的棉被中伸出來,胡亂在床頭柜上搜尋。
下一秒,那隻搜尋鬧鐘的手臂倏地停頓,便見它的主人掀開溫暖的棉被爬坐起身,露出覆在蓬亂黑髮下的臉孔。搔了搔後腦袋,江未禮才用修長的十指,把遮住的眼睛的頭髮往腦後一梳。
鬧鐘刺耳地響着,坐在床上的他卻像聽不見。
約莫一分鐘,他只是出神望着身旁昨晚原本有人的位置。昨晚,他便有一種強烈不安的預感—早上起床后,極可能再也見不着邵彤。
預感成真了,讓他有種沉悶的感覺。
沉思許久之後,他終於望向堅守崗位不曾間歇的嘈雜聲,伸手按掉了兩個吵個不停的鬧鐘。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他把臉埋進雙腿間的棉被裏,全然無視於缺氧的胸口在頻頻抗議。
鬧鐘鈴聲按掉了,卻彷彿還在他的腦海嗡嗡作響。
須臾,他猛然從雙膝間抬起頭,大口大口用力呼吸着。幾度深呼吸,勉強獲得需要的氧氣之後,他突然瞥見床頭柜上有張字條。
賴床的懶豬,醒了就去刷牙洗臉。
P.S.你快遲到了。
不願承認,簡短的字條讓他滿是陰霾的情緒,轉眼間悄悄散去不少。拿起字條閱讀後,江未禮瞥了一眼時間,不由得微微皺眉咕噥:“什麼嘛!鬧鐘的時間不是你設定的嗎?怕我遲到怎麼不定早些?”
用兩個鬧鐘吵人,丟下他先走就罷了,時間竟然也不設定早些。
這就是在和他一夜纏綿,達成“只要擁有他一次”的目的之後,邵彤對待他該有的態度嗎?暗自咕噥着,他突然想到跟邵彤生活的這八年來,早上總是因為低血壓起不了床的自己,竟然不曾遲到過。
一古腦兒,複雜的情緒湧上。
他渾沌不已的腦袋,倏地有些不勝負荷。
算了,不去多想。把思緒拋諸腦後,江未禮毅然下床往浴室走去。
你的早餐在桌上,刷好牙以後快去吃。
P.S.動作快點,你真的要遲到了。
這傢伙,有必要這樣消遣他嗎?
廁所洗手台醒目的化妝鏡上,貼着另一張便利貼字條。
看着字條上流利的筆跡,他沉默了幾秒不由微微失笑,開始梳洗的動作還是慢吞吞,完全沒有快點的打算。字條要是能催快他的動作,他就不用邵彤每天重複同樣的行為,像老媽子又叨念又催趕。
快點吃,吃完快去換衣服—早餐不準剩下來。
P.S.你這烏龜,再摸我救不了你了。
烏龜?真侮辱人。
他的動作明明比烏龜快多了。
一如往常,早晨的餐桌上擺着牛奶、三明治、水果沙拉和他中午的便當。站在餐桌旁,俯視着早餐旁的第三張字條,江未禮揚了揚不以為然的眉頭,幾秒后才拉開餐桌的椅子坐下來,慢條斯理吃起早餐。
別看了,我替你叫了計程車,快把睡衣換下來準備出門。
P.S.你的動作未免太慢了,別讓司機等太久。
衣柜上的字條,至少分掉他一分鐘心神。解開鈕扣一一褪去身上的睡衣,感覺無奈又好笑的江未禮搖頭,嘆了口氣才忽略掉衣柜上的字條,打開櫥門拿出邵彤為他掛好,每天都會替他準備妥的襯衫和長褲換上。
他的動作還是沒快到哪裏去。
唉!既然遲到都遲到了,你就慢慢走吧!
P.S.路上小心。
大門口上,貼着邵彤留下的最後一張留言。
足足凝視正前方,因為沒黏緊而微翹的紙條十秒,江未禮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劇烈起伏的胸口才稍稍舒緩下來。
老天,邵彤比他還了解自己!
中午,熾熱的艷陽下。
這陣子以來,總是陰雨綿綿的天氣,似乎正悄悄遠離地球這一角。因為一通意外的電話,江未禮在中午時被約出了學校,依約走進離平成高中不遠處的咖啡館。無可奈何,他只能帶着邵彤為他準備的便當,換個地方享用。
誰知他剛打開便當蓋,一道陰影便覆蓋而下。
抬起臉,桌旁這個正以充滿敵意眼神,像是想從他身上找出瑕疵缺陷,不斷將他上下打量的美女,肯定就是今天約他出來的主角。想從雞蛋裏挑骨頭,恐怕也沒她盯着他的眼神犀利。
很顯然,她刻意來找他麻煩的。
說她是美女絕對沒有錯,整間店裏眼睛還能轉動的雄性動物,都像只垂涎花蜜的狂蜂,牢牢把眼睛黏在她身上了,還頻頻對他投以艷羨不已的視線;可想而知,如果說她長得不夠美,就是一屋子的男人全瞎了眼。
一個女人來勢洶洶,衝著他找碴,有什麼好被羨慕的?對於一屋子男性欣羨的目光,江未禮只覺好笑,無奈於他們看不清楚現實。
誰曉得他根本不算認識她。
“你是張小姐吧?”眼前一臉高傲,目光鄙夷地看着他的女人不說話,江未禮倒是不介意先放下身段詢問,不甚在意她的無禮。
說穿了,他是看在邵母的份上。
一屁股坐下,張巧妍望着他面前的便當,給下馬威般厭惡地輕嘲:“帶便當來咖啡館吃,你有沒有常識,不覺得丟臉嗎?”
輸給一個男人,她心中的嘔氣從來不曾消退。
遑論是個和別人相約,竟然把便當帶到咖啡館吃的男人。
“邵彤做的,要吃嗎?”聳了聳肩,江未禮只是笑問。對於邵彤過去的相親對象,他耐着性子付出包容心。
邵母和邵彤……不都說她溫柔賢淑?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除了她的確很漂亮以外,他實在找不出半點溫柔的影子。唉!要不是她在學校的吃飯時間硬約他外出,他又何必把便當帶到咖啡館來吃。
“邵彤……他做的?”像是受到打擊,張巧妍一臉震驚。
是她看錯人,給錯評價了嗎?
還是,邵彤跟她想像中的男人,根本大不相同……
一臉酷酷、對人愛理不理的邵彤,擺明就該是君子遠庖廚的類型。她根本不相信,像邵彤那樣的男人,穿上圍裙下廚會是怎番光景。她漸漸有種體悟,邵彤之所以進廚房,恐怕全為了這個會帶他做的便當到咖啡館吃的男人。
“老實說,他的手藝不錯。”
江未禮淡淡一笑,不難看出她盯着便當的眼中,充滿了矛盾懷疑的神色。光是從外表看上去,邵彤的確不像個居家的好男人。花花公子、愛玩之類的稱號,大概比較符合邵彤給人的感覺和形象吧!
在短兵相接后,確定自己打了個徹底的敗仗,張巧妍高囂的氣焰當場退去。
幾番掙扎后,她不由得重新評估起眼前始終帶笑的男人。
她有種先入為主的感覺,能讓邵彤如此對待的人,應該是十分特別的。
沒說幾句話,她也發現了態度終如一的江未禮,似乎處於任何環境都能置身事外,完全不在意她存心試探挑釁,絕佳的修養好到不像一般人所有。就算他對她的態度有任何不滿,從他斯文的笑臉上也看不出來。
如果那是他的演技,她不得不承認他掩飾的功力實屬上乘。
“張小姐,我的休息時間有限,介意直接告訴我你的來意嗎?”收起眼前的便當,江未禮溫和的態度依舊不變。
很顯然,解決了她的問題,他才能有時間吃飯。
瞪着他的臉不放,許久后她卻像泄了氣的皮球,悶悶道:“邵彤說,他的心這一輩子已經給了人,不可能收回來了,無論我在他身上費再多工夫、下再多苦心都沒用;所以我很想看看他愛的人有多特別。”
不管會帶給他多大的震撼,自嘲中的她只是照實回答。
本來,她是想知道邵彤為了什麼樣的人,竟然會看不上她這個自小從不乏追求者、許多男人夢寐以求的結婚對象;然而見了江未禮以後,她卻突然明白想和邵彤兩情相悅,已經是不可能成真的奢想。
女人,偶爾還是遲鈍些好吧!
敏銳是她的優點,或許也是她面對愛情時的致命傷。
遲鈍些,至少可以讓她多分執着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