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呃……放手,你……放手!」靳湄琴痛苦的揮舞着雙手,想把男人的手給撥開,可是她越掙扎,男人的手勁就越大。
「妳是誰?」男人坐起身,一手扣着她的手腕,一手緊箍她的脖子,冰冷的眸睇向她。
剛才他所感應到的「敵意」,是她散發出來的吧?
「唔,我……你……你放手啦!」她邊說邊用手拍打他的身體,無邊的痛楚與黑暗,讓她的眼前漆黑一片。
「妳到底是誰?」他再問,說話的溫度再降三分。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是她發現你倒在山谷的草叢裏,而救到這裏的恩人。」靳友奕推開門看見眼前的這一幕,又聽見男人的問話,他連忙開口解圍,也慶幸自己來得及時。
昏亂的思緒,漸漸聚焦的視線,慢慢地將訊息與應有的判斷力傳回他的腦部,男人聽到「救命恩人」這四個字,雙手緊抓的力道這才有稍微放鬆的意思,看着眼前頭髮泛白的老者,從他的眼中讀出關心與誠摯的眸光,男人乾乾地滾動喉頭,聲音嘶啞:「是她……救我的?」
「是的,你昏倒的時候,是我孫女先發現你,然後才把你帶回來醫治的。」靳友奕多少能諒解這個陌生的男人,如此警備的心理。
想他一身的傷,該是經歷了死亡的加逼威脅,能挺着活下來,可想見其驚人的意志力,所以他在初醒意識混沌的時候,面對陌生的環境與人,自保的警戒意識也相對的強烈。
男人如冰的厲眼,從老者身上慢慢移到臉部漲紅的女子身上,從她的眼底,看到對他的驚恐與害怕,還有夾帶着氣忿與責怪的眸光,更重要的是,他……看見她眼底漾着的薄霧。
她哭了嗎?
莫名的情愫滑過心口,男人緩緩鬆開手,眸底有着不明顯的歉意,想開口卻被她眼底的憎厭給逼得將話咽了回去。
「咳咳咳──你──你想謀殺啊?」擺脫了箝制,靳湄琴踉蹌的往後跌坐地上,她捂着被掐得發疼的脖子猛咳嗽,還不忘以討厭的目光,瞪視差掉要她小命的劊子手。
面對她的指控,男人蠕動唇瓣想解釋,可是胸口一陣劇烈的痛楚,卻讓他疼到渾身冒冷汗,他低吟了聲,以手撫着身上纏着布條的傷口,身子搖搖晃晃。
靳友奕馬上瞧出他的異狀,趕忙上前扶住他的身體,發現他傷口處的布條滲出鮮血,判斷應是剛才的劇烈動作,扯裂了他身上的傷口,「快躺下,我幫你重新包紮傷口。」
男人愣了下,抬眸看着眼前老者慈祥的眸光,緩緩地放鬆緊繃的身體,躺下。
「丫頭,快去拿些止血的草藥來,我要重新包紮他的傷口。」靳友奕頭也沒回,忙着解開男人身上纏着的布條。
積了滿肚子怨氣的靳湄琴,好不容易喘口氣,但聽見爺爺的叫喚,雖然心中百般不願,可是──
再次狠瞪了男人一眼,靳湄琴這才踱步走出房間取葯。
好不容易將傷口的出血止住,靳友奕見陌生人合眼的模樣,以為他睡著了,才想悄悄地離開,卻聽見男人啞着嗓低問:「請問……老人家怎麼稱呼?」
沒料到男人會有此一問,靳友奕笑開了眉頭,重新坐回床畔,「敝姓靳,孩子,你可以跟着我家丫頭,喊我一聲爺爺。」看他年紀,想來不過虛長自家丫頭幾歲吧?
自稱是駱雨樵的男人,起先是聽到靳友奕的那聲「孩子」,眸子裏跳躍着悸顫的光,曾經……也有一個人,也是這麼慈愛的喚過他。
眨了眨眼,明白他們是不同的人,唇角牽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再將目光放在猶在一旁生着悶氣的靳湄琴身上,眼底轉為歉意滿滿。「我叫駱雨樵,多謝老人家還有……姑娘相救。」
聽到男人說出自己的名字,靳友奕唇邊綻開一抹溫笑,因為在男人要自報名姓時,靳友奕有發現他眼中一瞬的猶豫,但他仍是眼神清明的道出自己的姓名,這樣的男人,頗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磊落風範,這個認知着實讓靳友奕滿意。
「我家丫頭叫湄琴,」靳友奕見孫女不吭聲,知道她仍在意剛才的事,所以乾脆幫她介紹起來,「她今年一十有六,別看她年紀小,她的醫術已有我的七八分火候。」說到這點,靳友奕的臉上就有說不出來的驕傲。
「爺爺,你跟他說這個幹嘛!」靳湄琴的眼裏遞出來的訊息是,他不過是個陌生人,不用跟他說這麼多好唄!
「丫頭,妳真是沒禮貌。」靳友奕佯裝板起嚴肅的臉,眼底卻滿是笑意。
駱雨樵沒有做聲,僅是靜靜的看着他們這對爺孫的互動,心口泛起熟悉的暖熱,但這樣的情景,對他來說已是此生再難追尋。
吃力地轉頭,看向臉色鐵青的靳湄琴,「姑娘,我為剛才的行為感到抱歉,請妳原諒。」不管剛才他所感覺到的敵意是否出自於她,既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怎麼說他都該至謝賠禮,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則。
「哼!原諒?我真是消受不起你的道歉,反而應該是我要向你道謝才對,感謝你剛才的手下留情,沒有掐斷我的脖子。」靳湄琴用着充滿敵意的眼神瞅着他。
從頭到尾,她就反對救陌生人回家,看!她剛才不就差點死得莫名其妙嗎?
「丫頭,妳不要得理不饒人,人家駱公子已經跟妳道過歉了,他又不是故意的,妳又何必……」
「道歉又怎麼樣?難道一個人可以在拿刀砍了人之後,再回頭笑笑的跟那個被砍成重傷的人說聲抱歉,說我是不小心砍到你的,請你原諒,這樣可以嗎?」她才不屑他的道歉,她只希望這個男人馬上從這裏消失,畢竟不屬於靳家村的人,本就不該留在此。
「丫頭,妳那是什麼邏輯?」聽了她負氣的話,靳友奕忍不住動了氣,正想再出言訓斥時,靳湄琴卻像是早有預感般,先一步的跺腳甩門離開,完全不給爺爺教訓她的機會,也不給駱雨樵解釋的餘地,反正說到底,她就是對村外人反感,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已經化成她血肉的一部分,無法輕易化解的。
「丫頭……」靳友奕對於她的舉動,臉上除了錯愕之外,也只能回頭對駱雨樵投予抱歉的微笑,並沒有打算解釋。
而駱雨樵似乎也明白靳友奕的為難,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明知道靳湄琴剛才情緒反應如此激烈,事出必有因,但他卻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打算。
因為即便不清楚她究竟是為什麼討厭他,可是駱雨樵卻從她瞪視的水眸中,看見受傷的痕迹,望着她逐漸遠去的身影,心裏彷佛被一塊盤石壓在胸口,沉重到……透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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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再怎麼對那個叫駱雨樵的男人感到反感,爺爺所交待的工作,卻不會因此減少一件。
「快點把葯喝一喝,我還要幫你重新換藥包紮傷口呢!」手裏端着剛煎好的湯藥,靳湄琴以冷漠又不悅的神情,催促着正從床榻上支起身體準備喝葯的駱雨樵。
知道她討厭自己,駱雨樵對於她表現出來的明顯反感,並沒有特別的感觸,眉宇間依舊是慣常的平淡。
默默的將葯碗接過,卻在抬眸間瞥見她白皙的頸項上有道淡淡瘀痕,深邃的眸里瞬間透出愧疚與自責。
「靳姑娘,昨天的事我真的感到相當抱歉,我知道我的行為已經傷害到妳,可是我還是希望妳能夠原諒我的冒失。」
涼涼的睨了他一眼,擺明不想接受他的道歉。
「我不是討厭你,是對你反感。」她糾正。
「……這兩者有何不同?」知道她一向不給他好臉色,但駱雨樵倒是沒想過,她居然會說她不是討厭他!
「討厭需要感情,而反感僅是表達我的立場。」她不是只針對他這個陌生人,而是所有靳家村外的人,她都是這副德行。
「我不懂。」他承認自己不太聰明。
「既然你這麼想知道,我就老老實實告訴你,我之所以對你反感,是因為我爹娘曾經在村外救了一個陌生人,結果那個被救的人傷愈之後,非但沒有感謝我爹娘,還在他們回村的途中將他們殺死,洗劫他們身上的所有財物,所以我討厭村外的陌生人,這樣你聽懂了嗎?」聽懂的話,就識相一點,早早滾離她的視線之外。
如她所願,駱雨樵聽完她的話后,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深邃的黑眸卻漸黯,腦中回蕩往日的記憶。
他來自江湖上極為神秘的組織──藏劍閣。
這個組織在江湖上已經存在近百年,組織中的每個人都擁有絕佳的武藝,卻隱而不宣,即便如此,想進入藏劍閣中習武的武林人士仍是趨之若鶩。
駱雨樵已記不清楚當年入門的過程,只知道他自小便深得藏劍閣掌門的疼愛,記得師門尚未有變時,師父曾經語重心長的對他提出,希望他能參與競選掌門的比試。
「競選掌門?師父,您身體有恙嗎?」不然好端端為何要另選掌門?
「孩子,不是為師身體不好,而是我們藏劍閣中有疾啊!」俞亦鴻知道駱雨樵個性淡泊,對爭權奪利之事毫無興趣,可是這藏劍閣,除去十二年前,早被南鳳皇朝徵召入宮任職的宇文仲之外,目前能繼承藏劍閣劍意與劍志的弟子,唯剩駱雨樵一人。
雖然他有想過,找宇文仲回來接掌掌門,畢竟以宇文仲的年紀與江湖歷練,會比駱雨樵更加適合,可是宇文仲早在十五歲那年,習完劍藝離開,至今已在朝中擔任要職,倉促之間要他接掌門務,確實太過草率,不得已,才會勉強要求不興名利的駱雨樵出線。
「師父,弟子聽不明白。」就他所知,同門師兄俞佑權,是師父的獨子,他一直對掌門之位十分熱衷,為什麼師父卻要他出來跟師兄競爭呢?
「孩子,你現在聽不明白沒關係,反正為師希望你能在比武大會上奪魁,這樣就可以了。」
當時看着師父面露憂心神色,駱雨樵只能回給他一個更迷惑的表情,如今,他被「逐出師門」,也明白師傅那時的心情與用意。
注意到靳湄琴的目光仍放在他身上,知曉她還在等着自己的回答,那雙黯淡的深眸,掠過一絲難掩的落寞,看着她,他口氣有些艱澀的開口:「這次我聽懂姑娘的意思了,妳放心,過兩天我會找機會向老爺子辭行。」
「跟爺爺辭行!不用了,如果你開口跟他提想離開,他不會答應的。」意思就是,如果他想走,就請悄悄地走,不要做無謂的舉動。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駱雨樵朝着她瞭然一笑,然後將手上的湯藥一飲而盡。
聽他承諾會識相的離開,靳湄琴本該感到高興,但在看到駱雨樵唇邊那抹勉強的微笑,心中反而產生些微的罪惡感。
這種感覺很莫名其妙。
因為她分明就巴望着他的離開,可是為什麼在聽到他答應會爽快離開后,心口卻冒出一絲鬱悶的感覺?
收起他擱在榻邊的葯碗,靳湄琴又轉至桌邊,將外敷的草藥捧在手裏回到床榻邊。
「請你轉身,我要重新換藥。」心裏的排斥感降低,靳湄琴說話的口氣也跟着變得客氣許多。
聽出她語意的轉變,駱雨樵緊抿的唇瓣,往上彎出淺淺的弧度,他依言轉身背對着她。
「那就麻煩妳了。」他口氣平淡,心裏卻想着,這位靳姑娘雖然老愛板着一張臭臉,但事實上,應該是個善良可愛、體貼懂事的好女孩。
她知道他的背部有傷,就貼心地在床榻上鋪上厚厚的軟墊;她不知是否清楚他討厭喝葯,卻極有默契的,在不影響他傷口復原的情況下,悄悄地讓他少喝不少碗葯。這些小細節,駱雨樵是點滴在心頭。
面對他的懇求,靳湄琴依舊面無表情,淡淡地響應:「你不用這麼客氣,只要記得你剛才說過的承諾就好。」
她故意擺出計較的嘴臉,其實只有她知道,方才他說話時,唇角漾起的那抹淡笑,竟牽動了她的心。
她不懂,真的不懂,她原以為這個男人既然會對她做出掐脖子這種可怕的事情,個性應該是兇殘冷血的,可是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他的態度卻給人一種溫文儒雅的感覺。靳湄琴經常看到他攢眉不語的模樣,像是內心藏了許多心事,在他的身上,根本找不到任何暴戾之氣,因此她開始對眼前這位謎般的男人,起了想了解的興趣。
「嗯,我會找適當的時機離開,絕對不會再給姑娘添麻煩的。」離開了明爭暗鬥的掌門人之爭,背負着「弒師」的惡名,本想隱姓埋名過一生,但面對有救命之恩的靳家祖孫,他思考着該如何償還這份恩情?
「那就好。」她輕應着,然後默默的將他肩背後的發收攏到一邊,看着那一道道逐漸癒合的傷口,滿布在他結實精瘦的身體上,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因為他身上的那些傷口,離完全癒合尚需一段日子,而她卻只顧自己感受,一心想趕走他,如果他在路上又碰到仇家的話怎麼辦?
心中的矛盾令她不禁皺了眉,索性不再想,她將有消炎鎮靜的藥草,鋪在葯布上,再小心翼翼地將布條重新纏上他的身體。
他身上的傷口,除了一處貫穿的劍傷,背部也有一道道長長的刀傷,為了處理這些傷口,靳湄琴必需將他的整個上半身包上藥布。
「你知道嗎?爺爺說你背後的刀傷,只要再偏一寸、再深及一分,你的下半輩子就只能癱在床上無法動彈。」她說這話時,正將布條纏過他的肩胛,又圈着他的胸膛捆住。
半彎腰,站在他的面前,感覺到他灼熱的呼吸,拂過她頰邊的髮絲,無形的電流經由脈絡,竄入她的胸口中燃燒,這種心口不穩的感覺讓她面頰燒熱。
注意到她臉上異樣的粉色,駱雨樵輕啟唇瓣,半開玩笑地應道:「如果我的情況真如妳所說這般糟糕,屆時也只好勞煩姑娘照顧我一輩子了。」
明媚的大眼眨了眨,長長的眼睫隨着視線的上移而翹起,接觸到他那好看又迷離的微笑,她的心倏地緊縮一下,準備將布條打上結的手,像是氣惱似的故意收緊,看見他因傷口壓迫受疼而皺起的眉,她露出得意的微笑。
「你如果敢繼續留下來讓我照顧你,那麼我一定會不負所望『好好』的照顧你。」她刻意加重語調,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從清醒到現在,第一次看到她嬌美的笑顏,駱雨樵回望着她,一股淡淡的暖意在他的心中靜悄悄地擴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