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要是他們不滿意我，要我們分手，欠的債是不是就可以一筆勾消了？」林曦還是決定問個清楚。

「我還以為你一向很有自信。」他定定地看着林曦，似乎想要看穿她。

「我是很有自信，不過有些外在的因素，不是光靠自信就能改變得了。」她可是有切膚之痛。

「譬如？」

林曦拿着叉子撥弄沒有吃完的沙拉。「譬如一個人的身家背景，你真的確定你的父母能夠接受我？」

「他們不是勢利的人。」梁振珖嚴正地反駁。

她垂下眸光，掩住眼底的苦澀。

「真的不能用其他的方式？」林曦當然希望他們不是那種人，否則到時大家都會很難堪的。

「當然不能！」他斷然拒絕。

「好吧！」林曦咬了咬牙，還是接受了。

不想承認自己也會害怕那些言語上的攻擊，雖然她同樣也會不甘示弱地還以顏色，可還是希望不要碰上。

梁振珖聽她答應了，不知怎麼，委實鬆了口氣，只不過馬上將它解讀成不必再去應付相親對象，可以暫時逃過父母的催婚。

「手機號碼給我。」他說。

林曦告訴了他，又看着梁振珖輸入到手機里。「你的也給我吧。」話才說著，就聽到放在腰包內的手機響了。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看着手機螢幕上顯示的號碼，她便隨手存進電話簿中，昵稱就用「債主」好了。「還真是貼切……」

「你說什麼？」梁振珖將金卡交給服務生。

她搖頭。「沒什麼。」

「沒事就走吧！」他走向結帳櫃枱，接過帳單，簽了名，拿回金卡，和林曦一起踏出牛排屋。

兩人也都沒有發現，從頭到尾，都被人暗中觀察。

「可以麻煩送我回店裏嗎？」林曦只想要快點回家。

梁振珖見她臉色明顯地黯淡下來，活像被人硬是推上斷頭台似的，於是把心一橫。「別忘了，這是你欠我的。」

「我知道。」不管要面對什麼狀況，她都得要承擔。

他也不再說話了。

當銀色座車回到店門口，林曦說了一聲再見，才打開車門下去，目送梁振珖催動油門離開。

「只要還清，我和你之間就再也沒有關係。」她口中喃道。

兩天後，星期日下午兩點。

梁振珖坐在位於天母豪宅區的這家日本料理店，和母親的女性朋友，以及對方的外甥女吃飯，其實應該稱為「相親」。

因為早就約好，他也不能推說臨時有事，只能耐着性子應對。

只見兩位長輩早就移到另一邊的座位，就是為了幫兩位年輕人製造機會，不要因為有她們在而太過拘束。

在美國證券公司工作的張小姐擺脫上班時的嚴肅專業，一件V領的白色絲質襯衫，金色十字架正好垂掛在若隱若現的乳溝上，相當引人遐思。

「……梁先生喜歡吃日本料理？」她用着有些腔調的中文問道。

他淡淡地說：「還算喜歡。」

「我在美國出生長大，倒是不太習慣吃日本料理。」張小姐吃了塊生魚片，似乎不是很滿意。

梁振珖反過來建議。「張小姐難得回台灣，可以嘗嘗看台式料理，應該會比較有親切感。」

「那麼就要請梁先生介紹了。」說著，她先瞄了一眼坐在斜對面的長輩，接着改用英文來交談。「我也才二十八歲，好像擔心我職位坐得太高，太能幹了，真的嫁不出去，原本這次是要來台灣玩，結果……」

「看來兩家的長輩想法都差不多。」

張小姐一臉不信。「梁先生不可能沒有女朋友吧？」

「有，只是還不到跟父母見面的時候。」梁振珖簡單地帶過。

她哈哈一笑。「其實我也一樣，只是我喜歡的男人不是亞裔，而是個道地的美國人，加上又是一個沒有名氣的畫家，對長輩們來說，根本就是不務正業，也養不起老婆和小孩，可是他的畫卻感動了我，就算要我養他也可以，不過家裏的人一定不會答應，所以我和他只能偷偷來往。」

梁振珖沉吟一下。「沒有嘗試去說服，永遠不會知道結果的，只要你們感情夠堅定，遇到再大的阻礙也不退縮，相信會有希望的。」

「如果是你，就算家裏的人全都反對，你也會跟她在一起？」張小姐想聽聽他的做法。

他揚起一抹淺笑。「如果她真是我要的，我會盡所有的努力去擁有她，絕對不會放手。」

「真羨慕能被你喜歡的女人……」

見兩人似乎相談甚歡，梁母和友人不禁暗喜在心，以為這次相親成功了。

用過午餐，兩位長輩自然又找了理由，說要去逛百貨公司，讓兩位年輕人換個地方再聊。

梁振珖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於是載着張小姐到她想去的地方，接下來的兩人便各走各的路了。

他本想回到住處，可是當銀色座車快要到「錦茶」門口，才意識到做了什麼，正打算直接開走，透過茶色鏡片，見到林曦提着幾袋飲料走出來，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在烈日下趕着外送。

銀色座車便跟在後頭，看着機車在車陣當中鑽動，讓梁振珖不禁捏一把冷汗，忍不住為她擔心。

直到兩人再度重逢，他更進一步地了解到林曦不只是獨立自主，對事物還有特別的看法和見解，如今更覺得她不怕吃苦，其他同年紀的女人，總是擔心會把皮膚晒黑、怕會太辛苦，她卻忙得很開心。

當綠燈亮了，梁振珖輕輕踩下油門，往另一個方向走，不打算再跟下去，就怕知道林曦太多的優點，便會忘了她曾經做過的事。

對於自身在感情上的軟弱，他既感到挫敗，又無可奈何，要是能像工作一樣公事公辦，他就不用這般苦惱了。

梁振珖繞到信義誠品，在裏頭逛了一個下午，買了幾本財經和心理學方面的書籍，直到將近六點，決定回到父母的家。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梁母訝異地問著兒子。「媽還以為你會跟那位張小姐一起吃晚餐。」

他將西裝外套掛好。「其實吃完午飯之後，她有事就先走了。」

「看你們似乎聊得很愉快，你覺得她怎麼樣？」

「她說已經有交往的對象了。」他雲淡風輕地回道。

梁母愣了一下。「我那個朋友怎麼沒跟我說？」

「因為還在交往當中，不想太早說出來。」梁振珖也就順勢說到自己身上。「其實也跟我的情況差不多。」

「咦？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該不會……你早就有交往的對象了？」

梁振珖不置可否。「可以這麼說。」

「怎麼不早點跟媽說呢？」梁母馬上追問。「是什麼樣的女孩子？」

他卷高襯衫袖口，到廚房裏找喝的。「媽，時候到了自然就會告訴你了。」

「你不是騙媽的吧？」

「當然不是。」

梁母跟在兒子後頭。「那麼改天約她出來吃個飯，讓媽看看。」

「還不到見家長的時候。」梁振珖一句話回絕了。

想到兒子終於有了想要交往的對象，她當然想快點看到。「有什麼關係，只是吃個飯。」

「過一陣子再說吧。」他拖延地說。

她一連地追問。「那麼她姓什麼？幾歲了？又是從事什麼工作？」

「她姓林，雙木林，二十五歲，自己創業，目前是一家泡沫紅茶店的老闆。」梁振珖為了讓母親相信真有這個女人，才稍稍透露。

「她自己開泡沫紅茶店？」梁母愣了幾下，因為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不像兒子社交圈中會遇到的對象。「才二十五歲，那麼應該是滿能幹的。」

「確實很能幹。」梁振珖沒有否認。

「只要你說的是真的，媽是不介意再等一陣子。」她只好等見到人再說。「想想你大伯父的兩個兒子都已經結婚，也當爸爸了，只剩下你和你二伯父的兒子振擎，他在兩年前原本也要結婚的，後來不了了之，也不曉得哪裏出了問題。」

「堂哥有堂哥的想法，讓他自己去處理，媽就別為他操心了。」梁振珖倒了杯柳橙汁來喝。「更何況牽扯到感情，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交代清楚……」

說到最後，梁振珖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

就拿和林曦之間的事來說，連他這個當事人都無法釐清，反而愈來愈複雜，其他人更是無從體會。

梁振珖將杯子洗一洗，走出廚房，他當然不是要跟林曦複合了，所謂的複合，也必須是建立在雙方都曾經用了心，認真交往過才能算數，而她根本不把別人的感情當作一回事，那麼就必須付出代價。

就只是這麼簡單。

安華人壽——

星期一的上班日，讓不少還未收心的上班族，顯得懶洋洋的。

為了讓底下的員工打起精神，恢復戰鬥力，梁振珖總是選在這一天開會，令大家繃緊神經，不敢再懶散下去。

會議從早上十點開到中午十二點十分，總算結束了。

不到一會兒工夫，有的員工在座位上吃着便當，有的員工則選擇出去覓食，辦公室的燈光在中午休息時間關掉一半，也可以省下不少電費。

梁振珖坐在辦公桌後方，稍微閉目養神，當他再度睜開雙眼，眸光變得凌厲了些，拿起桌上的手機，撥了通電話出去。

電話響了很久，對方都沒有接。

該不會故意不接吧？他不禁皺着眉頭思忖。於是，他繼續讓電話響着。

「……我現在很忙，有事晚一點再打給我……」林曦似乎在匆忙之間接聽，不等他開口就直接掛斷。

聽着嘟嘟聲，梁振珖過了好幾秒，才將嘴巴閉上，臉色有些陰沉。

到底是誰欠誰的債？

試問這世上有誰欠了債，架子還擺這麼大，居然敢掛電話的？這個叫林曦的女人恐怕是第一個。

她不只沒有賠不是，還要他晚一點再打去，梁振珖很想馬上衝去店裏，要林曦好好的搞清楚，他才是「債主」。

「那個女人到底有沒有自覺……」真是愈想愈嘔。

話才出口，梁振珖馬上意識到自己太容易被影響了，就像林曦也說過，因為太在意她，只會讓自己更痛苦。

可是……一個人的心是無法由理智來操控的。

梁振珖仰頭靠在椅背上，重新閉上眼皮，好整理混亂的思緒。

過了半個多小時，「錦茶」已經忙過中午的尖峰時段，林曦趕緊讓兩位工讀生先去吃飯。

她拿出腰包內的手機，想了又想，還是主動打給「債主」。

「……是我，找我有事？」

「總算忙完了。」梁振珖淡諷地開口。

林曦吸了一口珍珠奶茶，嚼了兩下。「吃飯時間客人最多了，以後不要挑這個時候打來，我沒有空接電話……」

「不要忘了你欠下的債還沒開始還，至少要懂得把姿態降低一點，讓我看出你的誠意。」他冷冷地警告。

電話那一頭陡地安靜無聲，讓梁振珖以為線路不通。

「……我知道了，請問找我有事嗎？」就因為他看不到，所以林曦也不需要笑臉以對。

其實她也想過，如果把當年需要那筆錢的原因告訴梁振珖，證明是情非得已，並不是有意欺騙，再掉個幾滴眼淚，依這個男人的個性，很容易就能得到原諒，有再大的怨氣也會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