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攤開雙掌,他自問,來這裏究竟都學到了什麼?
洒掃灶務挑水劈柴磨硃砂……這和原先在辛家學的有何兩樣?!
他究竟都幹了些什麼?
「宸秋哥哥,你想好了嗎?」
又是那道熟悉的綿軟笑語,縈繞在耳畔、腦海,不時糾纏他,赫然回首,果真又是她。
黃衫娉影輕盈一蹬,躡手躡腳湊近軒昂身軀後方,略微抽尖的心型小臉漾動可人笑靨,靈巧身段恰似翩翩粉蝶,來時迷香襲鼻,去時殘影烙瞳。
刺眼的夕陽餘暉促使他眯細雙眼,瞪着就是不肯死心的少女。
「你來這裏做什麼?我不會告訴你小師妹是誰,你回去。」
「呀!」她很是納悶的蹙起黛眉,有點不甘心的悶聲道:「你在說什麼?都好幾個月前的事,你還提,存心讓我難過是不是?一想起來,我滿肚子委屈。」
驀地驚憶,日月如流,待在崑侖無所作為的日子居然貧乏得教他忘了分辨逝去韶華,茫然讓記憶愚弄,擺了一道。
「宸秋哥哥,你到底想好了沒?」他傻傻的站了老久,就是沒個回應,只好不厭其煩的再問一遍,誰讓她是聰敏活潑的敏兒,嘻。
「你到底在說什麼?」他森冷的口氣顯得不耐煩,泰半心神仍困滯在記憶片段。
敏兒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唉,我就知道你忘了。前兩天你不是說今晚要上玉珠峰採藥材煉丹?我問你,讓不讓我跟呢?」
她說過的話,幾時才能讓他牢記在心裏?記性奇佳的他,怎麼唯獨她說的話總是記不得呢?宸秋哥哥真是……
「隨你。」
他陪她玩耍的時間越來越多,話卻越來越少。偶爾,整整一日下來,幾乎是她在對着整座山峰自言自語,怪悶的。
敏兒以柔指代替梳子,順過及腰青絲,習慣了相隔一大段距離只能傻瞅他背影的角度,總是這樣,宸秋哥哥常在日暮之際恍神得厲害,若不是她適時喚醒他,恐怕三魂七魄要飄到幾海拔之外的渺渺紅塵。
「宸秋……」
筆挺身影倏地回首,側眼一眯,「隨你高興,別老是為了這種小事來纏我。」
「太好了,那今晚我們一塊上玉珠峰,聽祖奶奶說,那兒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我懂的可比你多呢!沒有我陪着,你肯定會吃虧,嘻。」
燦爛笑容在目送他的背影沒入殿內后略僵,粉唇緩緩的垮下,雙眸滿是悵然失落,怔怔返回玉虛峰最北的峭岩林地。
宛若仙境的清靈莊園隱藏在凜寒雪峰之下,高敞饒沃的鬆軟泥土遍長百草,石屋花軒,娉婷倩影自若踱來,絲毫不畏懼塵泥會染臟輕紗裙裾下的赤裸雪足。
泥土的芳香撫慰了她揪得難受的心,再深吸一口,穩下想掉淚的洶湧,要是讓祖奶奶知道她又為了崑侖上的庸俗凡人沮喪,肯定又要被訓誡一番。
「敏兒,你又偷偷跑出去找你的宸秋哥哥是吧?」
「祖奶奶,我……」她惶惶望向席地而坐的銀髮老嫗,乖巧的挨着唯一親人,親昵的躺靠。
銀髮老嫗讓她側卧在腿上,輕撫着簪飾桃花的一瀑青絲,「怎麼了?是不是你的宸秋哥哥又說了什麼話惹你不開心?」
敏兒猛地搖頭,「才不呢!宸秋哥哥越來越喜歡我了,他還邀我今晚陪他一起上玉珠峰採藥材,他說日子少了我會無聊得快悶死。」對,宸秋哥哥一定會這樣想,只是他害臊,所以不好意思說。
「傻敏兒,在這座崑侖山上的凡夫俗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怎麼就是勸不聽……」
「宸秋哥哥不一樣,他什麼都好,人好,心地好,模樣好,脾氣好……」
「唯獨對你不好。」老嫗惋惜一嘆。
「才沒有,他對我可好了,只是祖奶奶都沒瞧見罷了。」她固執的陷在自我編織的美夢裏,不肯醒來。「敏兒可是整座崑侖唯一能讓宸秋哥哥信賴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能讓宸秋哥哥表述心裏話的人。」
「你啊!就是死心眼,我真不該讓你私自離開園子,去上頭胡玩,那些求仙求道的茅山術士一天到晚只會作惡,擾亂陰陽,早在知道你的宸秋哥哥也是他們其中之一時,就該阻止你。」
敏兒面色一白,拉起老嫗的雙手,哀求道:「祖奶奶,你別這樣嚇敏兒,如果見不到宸秋哥哥,我會難受,我會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你讓我去見他為止。」
「我知道,所以我才沒攔着你。」
「祖奶奶……」
「傻敏兒,你可不要因為一個小道士便暈頭轉向,忘了自己的身分,我們之所以會在這裏是為了什麼,你應該還記得吧?」
蒼悒小臉低垂,薄霧襲瞳,鼻音濃重的回答,「敏兒記得一清二楚,明白自己的身分。」
「我們之所以能安然無恙的待在這兒,全是因為身分特殊,現在你想怎麼玩耍、怎麼胡鬧都可以,但是再過不久,等護者一來,你就該好好的收心了。」
「護者什麼時候會來?」她傻氣的問。
「等你再大一些的時候,自然就會來了。」老嫗語重心長。
「護者一來,敏兒就得離開崑侖嗎?」
「不,你得先讓祖奶奶去啊!等祖奶奶走後,才能輪到你。」
「能不能……」她瞬間紅了雙眼,「我們能不能別去?為什麼我們非得這樣不可?」
「敏兒,你怕了?」老嫗擁抱顫抖不止的柔軟馨軀,欺哄孩子似的安撫道:「敏兒,別怕,這是我們族類天定的宿命,我們倆能像現在這樣面對面說話,可都是上天的恩賜,以及本身的慧性,這才使我們長了靈犀。」
「靈犀?」
「我們本來是有體無靈,有靈犀者才能育化成人身,自由行走,才能像你這樣盡情的四處玩耍,開開心心的過完每一天,還能擁有喜怒哀樂的細膩心思去喜歡你的宸秋哥哥。」
「那我也可以像宸秋哥哥的小師妹一樣,和他一同下山雲遊嗎?」
「傻敏兒,我們除了崑侖,哪裏都不能去,這裏是我們生之地,也是最終之所,一旦擅自離開,可是會受到護者的懲戒,你千萬不能動這個傻念頭。」老嫗諄諄教誨,訴說一則千古寓言般神秘幽深。
她不死心,繼續追問,「那……那要是我真的離開了崑侖,又會怎麼樣?」
老嫗露出慈藹的笑容,「你問倒祖奶奶了,打從祖奶奶擁有靈犀,能走能跑之後,就一直乖乖的待在崑侖,又怎麼會知道離開之後會變什麼樣?」
「如果我向護者求情呢?他肯通融嗎?」
「別自己瞎猜了,護者雖然不壞,但畢竟是奉旨行事,他不可能因為一時心軟而壞了千百年來的規矩,咱們還是乖乖的待在崑侖,等着天命到來的那一日。」
「喔,敏兒曉得。」她難掩沮喪、失落。
淡淡環視置身所在,天然岩石砌落的地下莊園聞不到一絲惡鬥血腥之氣,千百年來僅有她與祖奶奶兩人相守於此,歷經漫長歲月,不曾見過同族類的蹤影。
她們是幸運的……
祖奶奶說,能通曉靈犀的她們是萬中選一,千萬年來僅有的特殊,所以她們被養育在仙山之稱的崑侖,盼她們能因此越發滋蘊靈性,如此一來,方能在天命終時奉獻更多。
能像這般活着,其實是她的義務所在,祖奶奶提醒她要時時含笑,感激上天的眷顧,讓她能有別於其他族類,能有人身思維,甚至是能感受喜歡討厭高興難過的複雜情緒,這都已是最大的恩賜,不能再奢求……
靈犀,賜予她萌作美夢的權利,賜給她喜怒哀樂,卻也是一切苦痛的開始。
靈犀,靈犀,她心有靈犀與誰通?
「光是符籙佐助還不夠,練劍之最高境界乃是通極天人合一,匯聚真氣,打開任督二脈,使其貫通,欲練劍仙必須劍與人心靈犀相通……」
「靈犀?天地人三靈,你指的是哪個?」答聲者打了個酒嗝,不客氣的插話。
「欸,虧你在崑侖待了數十年頭,居然連這最根本的道理都不懂,白待了你!」話匣子大敞的某師兄喝口饘粥,啜飲溫酒,醉笑道:「天師說過,要能修鍊至召喚神靈的境界,自然是要凝聚天地人三靈,而這三者之中,最重要的是自身的靈力,要充沛紮實,否則窮極一世,也只能當個胡裏胡塗的小道士。」
「痛快,天師這番話簡直是當頭棒喝。」
朱門之後,一張幽晦俊容佇立聆聽,卸下剛自窖里扛進殿堂的酒瓮,踩過步履,杳然如寂,行屍走肉般僵直闊行。
推開蛀朽斑駁的陋門,濃重的桃木硃砂薰得雙眼泛酸,日日坐卧於此,他由內到外早已徹底麻痹,毫無知覺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