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紫檀木辟造的華美棺槨,綉工細膩、整齊劃一的喪服,浩浩蕩蕩一行人從女婢到小廝全都打扮得體面不含糊,前方更有官兵馬騎幫着掃街開路,此等陣仗,即使無知如她,也懵懂曉得躺在棺木中的人絕對非同小可。

「辜家怎麼又辦喪事了?」

三姑六婆聚在一旁,低聲碎嘴。

「老的缺德事干多,就得輪到少的來受,自古皆如此,沒啥好奇怪的。」

「可惜辜家公子一表人才,玉樹臨風,怎麼福分如此淺薄,投胎生在這樣的人家?」

「三姑六婆,你們別咬耳朵咬到全天下的人都聽見了,小心讓人通風報信,一併把你們抓去辦了。」小販雙手交抱胸前,打趣的揶揄。

「呿。」

敏兒怔忡的尋思片刻,迅速轉身,衝著小販問:「小哥,你們說的辜公子是什麼樣的人物?」

怎麼還來啊?小販一臉不耐煩,「你連名動天下的辜家也不知道?原來是鄉下來的土包子,難怪。辜家便是京師第一世家,官拜二品的安穗公一手掌攬半個天下,顯赫之至,連皇親國戚都略遜一籌,可惜安穗公寵妾無數,膝下唯有一子。」看她聽得津津有味,小販索性連街弄野史也掏出來說,「說到這個辜靈譽,從小體衰身弱,但容貌出色,才能過人,不久前被診錯脈,假死過一回,讓一個仙姑收驚鎮魂之後,又生龍活虎的活起來,辜公子橫行京師,所向披靡……」

接續的精采情節,她一個字也聽不真切,雙耳鬧哄哄的,不斷重複着「仙姑」兩字。那名仙姑……難道會是宸秋哥哥的小師妹?

「然後,更誇張的是,名震八方的辜公子居然一時興起,想娶仙姑為妻……」

「小哥!」敏兒猝然中斷小販的滔滔不絕,「你知不知道那名仙姑在何處?」

「我哪知道啊?」小販莫名其妙。

「怎麼會呢?」她亂了思緒,焦慮不安,彷佛能感應到在不遠的彼方,她心之所系的那人正面臨一場劫數。

「哇,好大的風沙……」

瞬息飆揚的狂風捲起漫天塵沙,滿天冥錢紛紛墜下,落在熙來攘往的京師大道,撒了人人滿身皆是,怕觸霉頭的百姓爭相走避。

風勢不減反增,凜冽之中夾帶尋常人感受不到詭譎陰寒,她在原地怔繞了一圈,循着風向望去,恰巧一股狂浪颶風正面來襲,衝散了系在架子上的一隻只紙鳶,奼紫千紅,涌聚起程,直朝同一方位而展翼。

她孤單的立在斑斕錯落的鳶鳥之中,傻傻的望着它們升空,重拾自由。

去吧!去把朝暮思念的那人找回來……一隻只化作鳳鳥般的紙鳶彷佛如是說道。

仰看蒼穹的心型小臉漾開甜美的笑靨,片刻不遲疑,握緊粉拳,重展堅定步伐,跟着紙鳶指引的方向直奔。

出了京師,穿過茂野盛林,來到近郊,沒多餘閑暇讓她停下腳步順氣,來時路上的異狀加深了她的惶恐焦慮。

餓鬼行屍全都受限於不知名的咒術,和她尋從同逕往某處會聚,加上一些存着湊熱鬧心思的小妖小精,以及修行高深的稀少魔物,當真是群魔亂舞之夜。

宸秋哥哥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敏兒的心跳陡然加劇,緊緊揪扯着衣襟,快步走向僻野盡頭,不理會那些魔物在聞到她的味道后紛紛露出覬覦、垂涎的眼神。

不怕,不怕,只要找到宸秋哥哥,他會保護敏兒的……

「尹宸秋,你擅自擾亂陰陽之間的平衡,還想召喚野鬼喪屍來一逞私慾,這樣的罪行已經很了不得,我毋需稟報閻羅,便能捉你下地府治罪。」

聞聲一愣,她猝然仰起驚愕的雙眸。

幾尺之遙,身着碎雲如意浮綉黑喪服的玉面男子跪地擁起一名女子,男子以掌緊摀去懷中人半張臉,阻止她將無意識復誦的咒語念完,儘管背着身,看不真切模樣,但她曉得那女子肯定便是宸秋哥哥長年牽挂的小師妹。

儒雅判官率領天官地官興師問罪,黑白無常與全員齊上的鬼差正疲於制伏打算乘機作亂人世的殭屍野鬼,這般大陣仗當真是前所未見。

她只見過判官哥哥一次,當時她剛長靈犀,尚未化作人身,判官哥哥說話很溫柔,怎麼會用那種口氣責怪宸秋哥哥?

遍地凌亂不堪,顯現稍早之前方歷經一場兩陣爭鬥,難道會是宸秋哥哥和小師妹……

「哈哈……」

狂傲的肆笑劃破凝滯的氣旋,如一條無形的繩索縛繞她的心神。

是宸秋哥哥在笑,他的笑聲充滿了濃重的悲哀與凄涼,彷佛遭受了莫大的天懲,獨自忍受萬千孤寂,卻只能選擇以放聲狂笑來宣洩。

他在笑,心在哭。

「判官?辛老頭果然有一套,連判官都能請上陽間來責罰我,可惜啊,現在的我沒有人阻攔得了,縱使是閻羅親身上來,我也不放在眼底。」瘦削的面龐露出陰鷙的笑容,無視天官地官預備出手擒捕的舉動,高舉桃木劍,眯眼念咒。

「既是如此,想必也是天意所為。」判官無奈的嘆息,揮毫在朱冊上批寫注死,以搖頭之姿示意天地兩官行動。

天官賜福,地官解煞,兩者同時現身齊出,非福即禍。

尹宸秋怒赤的雙瞳沉浸在癲狂的殺戮中,無可自拔,這麼多年來的忍耐、折磨、屈辱,換來的卻是這般不堪的結局,縱然是要玉石俱焚的下場也罷,要割捨性命了斷這段難堪的一相情願也好,無所謂,什麼都無所謂。

孑然一身的他,一切都無所謂了……

「天為干,地為坤,左掌陰,右控陽,開天路,辟鬼神,雷霆任我號令……」犀利的咒語破風喧囂,血紅的眼眸木然殘酷,放任心中的惡獸毀滅僅剩的良知與情感。

不需要了,善良何用?到頭來,還不是一場過眼雲煙?他受夠了,徹底的領悟。

他再也不要多餘的情感與道德良心來鞭笞,本來就是無可饒赦的惡人,貪婪自私,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冷血無情,泯滅人性。

沒錯,這就是他,醜陋無良的尹宸秋!

「宸秋哥哥……」

縈繞耳畔的虛幻呼喚鑽出層層壓抑,彷佛夢境成真,銀鈴似的清脆響起。

他不理不應,只是幻覺罷了……

全是叛徒!所有的所有都是為了令他墮落、痛苦的推手,一個個全背叛了他,誰都不能信,任誰都不能!

殘佞漠然的雙眼因為恨憎而蒙上一層陰翳,淺黃色身影如水浮漣漪沖映紅瞳,甜軟芬香撩動只聞得到血腥氣味的灼熱鼻息,昔日的記憶瞬間自深處湧上腦海。

不,不可能!這裏不是崑侖,她怎麼可能……

【第七章】

「住手!」判官驟然揚聲制止。

天地兩官驀地停下腳步,眾人愕然。

濕濘一地的腥紅迤邐數個足印,纖裊的馨軀倏地凌躍撲抱,收緊雙臂,環住傲岸的身軀,象是遠方紛紛墜落的紙鳶終於有了棲靠之所,不必再茫茫尋覓。

「宸秋哥哥,我終於找到你了。」

輕輕掀動的薄唇僵凝,一綹青絲扎得雙眼反射性的眯起,鼻尖稍稍一偏,磨過柔軟的香腮,輾轉印上頰面的濕痕,他恍惚失魂,不能思考。

不是夢,竟然是真實。

怎麼可能?還是他從頭到尾都不曾離開崑侖?

何者是夢?何者是真?他分不清楚。

「宸秋哥哥,你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好不好?判官哥哥不是壞人,他只是想阻止你傷害自己,也傷害到別人……」

「住嘴!」

「宸秋哥哥?」她讓一道蠻力扒卸下來,被迫退離了他好幾步,傻氣的瞠着雙眼,凝瞅面色猙獰的俊顏。

他的目光如冰刃,兇狠的瞪着她,嗓音冷澀粗啞,「你說判官不是壞人,那誰才是壞人?我?你是在暗指我才是造成這一切惡果的壞人?」

敏兒搖頭,哽咽的說:「沒……不是這樣的……」

「你來這裏做什麼?我警告過你,往後不準再跟着我,不許你喊我的名字,難道你沒聽見?還是我說得不夠清楚?」他冷酷的說,上前抓住皓腕,狠狠的加重力道,將最醜陋、最絕情的一面烙進她的眼底。「那麼,我就把話說得更明白。這場戲,你參與了多少?那隻魃又知道多少?」

「我……」

他的神色太過瘋狂,震懾了怯懦的她。

「算了,我不想聽,我聽夠了太多人的謊言,也受夠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辯白。那隻狸妖要的是一具人身,以及酸酸,那麼你呢?你又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這些年來,你看我的笑話看得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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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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