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個世界充滿着不確定,他總抱持着懷疑,永不相信任何的可能或者不可能,因為沒有什麼是恆定不變的,打從張開雙眼的那一刻起,就代表了對這個世界無止盡的揣測與假設。
背叛是人與生俱來的習性,他再清楚不過,所以從來不曾對誰有過絲毫信任,從不。
對她的認知,原本只存在着模糊撲朔的繪聲繪影,近身接觸,有了複雜的牽扯交集,竟演變成難以脫身的曖昧羈絆。
不可理喻的微妙變化,詭異莫測的化學作用,全是預料之外,更是他最想擺脫,不願有半絲沾惹的麻煩。
這樣一朵嬌艷燦爛的野玫瑰啊,攀折的人可要當心,但偏偏他從來無意摘取,只是想看看脫去了滿身綠刺的玫瑰會是何等姿態。
鐵宇鈞慢慢收回散漫無章的混亂思緒,深邃的目光又落在原處。窗內的姣好容顏此時竟變得蒼白,一臉沉重的聽着羅蘭廢物連篇的廢話。
他無法得知他們交談的內容,只能從窗里兩人的表情變化作臆測,很顯然的,狄威廉帶來的不僅只有好消息,一塊兒捎來了對楚寧而言極為惡劣的壞消息。
他當然猜不出是什麼事,畢竟那是她的事,與他無關。
此時的她像一朵失氧凋零的花,神色蒼悒,雙掌緊握住瓷杯,企圖穩下輕顫,雙眼像掉入了黑暗的漩渦,空洞模糊了焦距,只剩狄威廉紅潤的唇不時張合,聒噪不休。
鐵宇鈞的眉頭下意識蹙起,胸中一陣緊縮,儘管不痛不癢,只要稍一閃神便能當作是換氣時的脈搏跳動,但……
不對勁,大大不對勁。
狄威廉究竟帶給了她什麼樣的消息?
【第六章】
高級的套房,寬敞明亮的空間,麻綠色緹花法式沙發椅,kingsize的床上鋪着鵝黃色寢具,充滿家的溫暖,讓人賓至如歸。
淋浴后披垂着一頭長鬈濕發,呆坐在成堆名牌衣物中的女人,卻像失了魂掉了魄,眉睫軟軟地塌掩着,全然不同於兩鐘頭前周旋在百貨精品店時的熱血澎拜神采飛揚,形貌相差懸殊。
鐵宇鈞右臂環腰斜倚冰箱,左手輕舉酒杯垂首啜飲,耳邊傳來空調呼呼的吹拂聲,除此之外再無雜音。她突來的失常以及緘默,幾乎令他誤以為這場荒謬的旅途又重回一人行程。
終於,他按捺不了體內深處不斷叫囂着別多管閑事的警訊,蹲下身撥開一件件吊牌未拆的華美霓裳,目光不減輕蔑地淡掃過上頭令人咋舌的數字。
「別碰──」楚寧驚惶的回神,趕緊搶過被他以指勾起的絲質洋裝,眸中來不及藏匿的脆弱,在兩人眼神對焦的瞬間全然泄漏。
眨眼間,寬大手掌繞至她腦後,穩穩扣住,逼她正面迎視他盤旋心海已久的疑問。「你在慌什麼?一塊爛鐵換來一筆龐大的救援金額,又能盡情地讓你享受虛榮的物質,你究竟在慌什麼?」
同一句話重複兩遍,代表了他的在乎。
她的倉皇無措和軟弱無助,全以漂亮的偽裝藏得很深,從踏出咖啡館的那一刻起他就敏感察覺到,她垮了,垮得一塌胡塗。
而他,感到無端焦慮急躁,像虛擲了大半人生鑽研發明的科學家急着想尋出最後一則方程式,苦無出口。
片刻對峙后,楚寧倔傲的別開蒼白的臉,擺明了拒答。「與你無關,少管閑事。」標準的官方說法,只差沒附帶一句謝謝指教。
「你應該沒忘了我們是暫時的生命共同體?需要我特別提醒嗎?」
他嘲弄的口吻搞得她沮喪到極點的心情越發惡劣,甩動一頭濕發將水滴全甩到他臉上,張開朱唇大吼:「鐵宇鈞,我討厭死你這個沒格調又沒品味的混蛋!你憑什麼自以為是的闖進我的世界!你又憑什麼自以為能夠干預我的事!你又憑什麼資格把我連累得如此凄慘!你憑什麼?憑什麼──」
垮了,徹徹底底垮了……她緊緊拉起的那條封鎖線,精心建構的堡壘,與他之間曖昧模糊的羈絆,全因突來的消息而頹潰塌陷。
鐵宇鈞陰鬱的鎖視她泛紅眼眶中的失控情緒,「沒憑什麼,就憑我在乎。」
「在乎?你在乎什麼?」她討厭這種糾扯不清的狀態,厭惡被困在原地不能前進的心慌意亂,害怕短暫擁有又將失去的感覺,一切自虐的煩惱全因這男人而起,全因為他。
鐵宇鈞一反常態,雙臂箝緊了微微發抖的嬌軀,閉緊薄唇,冰冷的神態隱忍着一再按捺的慍惱。
楚寧的情緒徹底崩潰,「你在乎?你在乎什麼?你只在乎我會不會是泄密者,你只在乎你自己的死活,你什麼都不在乎,我也什麼都不在乎!」
她在他猝然覆來的嘴中哭喊失聲,害怕讓人拆穿的壓抑全傾吐在交纏的唇舌中。所有的抵抗都是多餘的,長年刻意堆砌的堅強已經不敷使用,此時此刻,再多紙醉金迷、再多糜爛虛榮都填補不了胸中的空虛,再華麗的裝飾都隱藏不了她的痛苦。
獨自走過這麼長遠的漫漫孤單,周旋在罪惡與道德之間,她從未迷失在任何一堵胸膛中,但現在,她淪陷在這座處處破漏的避風港里,甘心停泊。
她在鐵宇鈞的吻里哭盡軟弱,直到天旋地轉,直到嚴重缺氧,直到眼淚鼻水梗住了咽喉,他才鬆開嘴讓她緩下失序的心跳,尋回自己的呼吸。
兩人沉默不語,透過眼神相對無聲,傳達複雜的心緒。
她不懂,這個自私自利的男人為什麼突如其來地想探索她內心的那塊醜陋禁區,只是單純的在乎,還是……該死的,此時的她竟懦弱的不敢往下猜測,害怕答案會粉碎她內心不斷浮現的期待。
「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羅蘭家的廢物究竟說了什麼,令你這麼痛苦?」
「……你確定你想聽與自身利益無關的事?」
「至少此刻的我很感興趣。」
「對我有興趣,還是我背後的故事有興趣?」畢竟兩者有差別。
「你想聽見我回答哪一個?」
楚寧愣忡的揚睫,濕潤的瞳眸中倒映出鐵宇鈞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表情,一種害怕被全然看穿的心慌漲滿胸臆,她茫然的別開臉,最終仍選擇避而不答。
「我是孤兒,我不知道自己的來歷和背景,只知道我父母應該是來自台灣的移民,也許是非法移民,也或許是短暫激/情的留學生或是什麼,總之,當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住在政府設置的社福機構。」
「紐約?」如果他的記憶無誤,她的發跡地是布魯克林區一帶,進而拓展到歐洲,靠着層層積累的人脈逐漸傳開種種傳聞,待傳至他耳里,楚寧這個名字已經是翻了數百倍,身價形同鍍了金一般。
楚寧瑟縮了下,在他伸長雙臂之前,已環過發冷的纖臂擁着自己,掩下羽睫幽幽地追憶,「記不得了,我待過好多個社福機構,多到連自己的編號都記不清楚,我只記得,來來往往的那些領養人只要看見我的黑髮、黑眼珠,再慈愛的眼神都會瞬間變得醜陋……那些主張種族融合的狗屁白人壓根兒是歧視亞裔的豬!」
她的貝齒深陷在唇瓣里,狠狠咬出一排齒印,血絲微微滲出。
鐵宇鈞靜靜凝視着她撕裂心中那道已經癒合的傷口,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她會崩潰決堤,但她比他相像中要來得堅強。
她自厭的淚水以及童年時期的受創,全在一次次將滿頭黑長發染成鮮艷棕紅色的過程中,轉換成自我防衛的高傲。
所有的偽裝全是為了包裝傷痕纍纍的一顆心,因為拒絕再受相同的傷害,因為曾經渴望被認同卻一而再、再而三遭受不到公平的對待,所以只好將纖細脆弱的外表披上滿身荊棘,抵禦那些尖銳的審視。
「然後呢?」他平靜地追問。
不知為何,她就是清楚知道他的漠然是出於維繫她僅存的尊嚴,短暫的沉默卻彷佛有一世紀之久,而她,最恨這種尷尬的緘默。「他領養了我,一個不知道叫作約翰還是強尼的狡猾老玻璃,不知用了什麼方法領養了我。」
「你不能確定領養者的名字?」
「不。老玻璃的化名多得數不清,今天是馬克,明天是傑克,後天是湯姆,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道他是這個行業赫赫有名的老手,他領養了我以及……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