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鐵宇鈞臭着臉擰熄煙,梭巡過一堆堆破銅爛鐵,眉頭深皺,偏首垂睨着身旁正鬆口氣面露微笑的楚寧。
幸虧賣面的大嬸心軟,讓他們稍作簡單的清潔,至少兩人的狼狽度頓減了幾分,不至於太過嚇人。
「你帶我來這裏是要挖寶,還是要為我們即將流落街頭的日子預作暖身?」如果她點頭,他也大可親切配合,人在落魄時總要隨和點,不是嗎?
楚寧橫他兩記白眼,沒好氣地回道:「要當街友麻煩請自便,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很有當犀利哥的潛力。」
「犀利哥?」
他誤以為這是某業界知名人物,嚴肅地思索着,認真的態度令她噗哧一笑。
「喔,拜託,中國好歹也是金磚四國之一,難道你從來不關心這些國家的新聞?」已洗凈殘妝的柔媚臉蛋愛嬌的回瞋,逮着難得的機會調侃他。
「我只在乎每日黑市的價格波動。」
黑市,不過是泛指,是毒品、軍火、人口、珍奇異獸、稀有秘寶、活體器官、失竊的古董藝術品……等名目的總稱。
「喔,至少這一點沒有誤傳。」也是,他成天忙着黑吃黑,哪來多餘的心力關注趣聞?
「什麼誤傳?」鐵宇鈞好笑地挑眉。有時,他真想潛入她的腦子裏看看,究竟藏了多少關於他的訊息。
楚寧煞有介事逐一數着,「無趣、刻板、嚴謹、野蠻粗魯、沒耐性、嘴賤愛譏諷……」
「聽起來,我在你的心裏佔有極大的空間?」
一句慵懶的詢問,宛若丘比特角度一偏不慎射出的愛神之箭,咻一聲破風射透她的心。她嫣紅的唇當場傻傻愣張着,兩隻耳根火速燎燒驚人的烈焰,嚴重錯愕,全然忘了反駁,只能感覺失序的心跳任他戲謔調侃。
「寧寧,不要在心裏塑造關於我的形象,這種只有愛搞曖昧暗戀的小女生才會做的事,不符合你的格調。」
她的惶然失措看在他眼裏,都是有趣而且順眼的景緻,隨口一句、隨手輕觸就能滋擾這個傳聞中愛錢如命的女人,何樂而不為?
「你管我!」楚寧倉皇的撇開頭,怏怏地生起悶氣。
看着她難得彆扭的孩子氣模樣,鐵宇鈞長臂一橫,搭在她纖瘦的肩膀上,與她咬起耳朵來,「想不想知道我聽過什麼樣的傳說?」
「不想。」她將被他的熱息呵癢的耳朵轉開,意圖掙脫他在無心中佈下的迷魅氛圍,可惜徒勞無功。
「可是我想說,而且想對你說。」他放輕鼻息,以故意又可惡的口吻道。
「你無聊!」
「就是無聊才要找話聊,不然兩個人都把想說的話悶在肚子裏,像兩尊木頭人面面相對,這樣的生活多無趣啊,你說是不是?不說話表示同意。」
「我……」激將法屢戳屢中,每次待她驚覺時才發現前方毫無退路,只能帶着壯士斷腕的決心跳入他挖好的坑。
完全不待她拒絕,鐵宇鈞繼續往下細數,「你特別喜歡菁英,特別崇拜羅蘭家族的男人,這個神秘華麗卻又異常守舊的殺手世家令你神往。」
他的眼神寫滿了揶揄嘲笑,透過虛實交雜的傳聞逐一檢視她。
「你愛錢,非常愛,沒有人知道你究竟存了多大筆的數目在世界各地的黑市銀行里。你虛榮,喜歡華麗誇張的排場,像『第凡內早餐』里渴望擁有高尚物質生活的女孩,周旋在爾虞我詐的醜陋黑暗中,精心謀取你所想要的一切。」
「喜歡菁英沒有罪。」她最無法忍受的是他在論述時夾帶的諷刺。
「對,誰都喜歡菁英,他們聰明優秀,掌握了世界,用各種偏頗的言語愚弄無知的人群,站在至高點來批判底下的愚民,喜歡菁英不是罪,而是這個社會的集體價值。」
而人們往往只能追隨這樣的集體價值,害怕被孤立,求助無援,恐懼着被貼上異類、怪胎的標籤,沉重的世俗眼光框架着你我,跳脫不了的人只好盲目跟從。
「我不是什麼盲從的崇拜者,你不必向我訓話。」楚寧冷哼一聲。
「你當然不是,你想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完全不給她拒絕的機會,鐵宇鈞利落的搶在粉唇張啟之前犀利地道:「在我看來,你喜歡菁英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價值,用浮華的物質享受來麻醉自己的自卑感。寧寧,你的骨子裏還藏着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支配着你、壓迫着你恣意追求曾經得不到的東西……」
「夠了!」她聽夠這堆鬼話連篇,也受夠他的蓄意試探。
他想從她身上找到什麼?他想對她的潛意識下達什麼樣的暗示?他想影響她什麼?
見她的眼憤然的迎來,他微笑着道:「沒錯,我最後想說的就是這句──夠了。」
她聞言愣然,像迷了路的孩子般旁徨。「什麼意思?你這是什麼意思?」
幽邃的瞳眸緊鎖迷惘的秀眸,鐵宇鈞俯頸湊近她,粗糙的拇指來回摩挲白皙的雪頰。「為什麼要讓自己活得這麼疲倦?為什麼要讓自己一直處在這種『非要什麼不可』的緊繃狀態當中?」
「你不懂……也不會懂的。」楚寧落寞地瞬掩雙睫,像個落荒而逃的膽小鬼躲避他太過露骨的刺探,可是,那片獨自盛開着燦爛玫瑰的內心禁地,卻相反的期盼着有誰願意造訪問候。
那裏空蕩蕩的,總是徘徊着她落寞的隻影,獨自一人幽幽地靠在窗畔,守着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到來。
那個人會是誰?
他此刻人在何方?幾時會來到窗前?
會不會讓她一等就是天荒地老?
察覺她眸中急欲藏起的憂傷,鐵宇鈞慢慢收回勘探她內心的企圖,鬆開箝擁在臂彎里的僵硬嬌軀,悠哉的掏出身上僅剩的最後一根煙點燃,慵懶地吞雲吐霧。
要卸下一個女人的防備,對他而言輕而易舉,只是做與不做罷了。
特別是她,自以為像鍍金的花瓶無懈可擊,實則不過是剔透的鏤花琉璃,一眼即可看透。
他不得不承認,她確實特殊。
關於她的種種傳說,偶爾縈繞在腦海閑置區,就這麼一直擱着。
兩人就這麼站在古怪珍寶區前,久久無語,楚寧抿咬着下唇,狠狠握緊拳頭,象是很想一拳揍扁這頭自以為是的豬,更象是獨自忍受着無端被他看穿的難堪。
「不要哭。」鐵宇鈞開口道。
「我沒有!」
他哪只豬眼看到她哭了?!她這是因為憤怒、怨懟而紅了眼眶,哪裏是在哭!即使面對再艱難的折磨她也不曾掉過淚,沒有必要為了他三言兩語的撩撥而流淚……她只是忽然覺得發炎過後的眼睛有些酸澀。
她只是……
鐵宇鈞伸掌摸摸她柔軟的紅棕色發頂,像安撫孩子般的輕柔。「夠了,這樣就夠了,逞強也該有限度,而不是無止盡的耗用。」
「你當自己是愛心無國界的神聖傳教士嗎?你只是個靠違反道德良知,大發黑心財,就算被分屍扔到臭水溝里都沒人會有異議的沒格混蛋!」倉皇的躲開他的慰問,慌張的閂緊心扉,楚寧徹底拒絕再被他刺探內心的軟弱無助。
不,她等待的絕對不會是這個臭男人!
她急着藏匿的心情全落入鐵宇鈞眼裏,他扯唇無聲的笑了笑,看着渾身狼狽的娉影逃離,在轉入貨艙盡頭的深處前,她腳步一斜,撞歪了一整排的二手瓷盤,趕緊笨手笨腳地扶正,然後火大的掀開布幔一頭闖進去。
倔傲的紅玫瑰果真棘手,他只不過是輕輕拔下一根刺,就逼得她使盡全力自衛,假使,他循序漸進將所有的刺都拔了,那她會如何?
剝落了刺荊的赤裸玫瑰,要如何維持高傲的姿態?
真正的拍賣會原來藏身在貨艙盡頭的一間房裏,狹隘隱密又悶熱,時而運轉時而故障的空調發出近乎野獸喘息的粗嘎聲響,各自為目標物而來的人們排排坐,氣氛肅穆,頗似參加一場隆重的告別式,神色凝重。
「那麼接下來……」簡陋的拍賣台剛卸下兩分鐘前高價售出的夢幻逸品,工作人員正忙碌的擺放新的拍賣物。
轉角處,狹窄的入口一陣騷動。
「先生,沒有出示邀請卡不能參與這場私人拍賣會。」守衛伸臂擋下個頭與他相當的鐵宇鈞,眼神交鋒,煙硝味極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