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森林首席」──坐落於這個古老城市中精華區裏的豪宅小區大樓,是由五座大樓組合而成的大型小區,打從建案文宣一推出,即打着高知名度建商、完美的建築規畫、預定入住的大型連鎖書店以及面對佔地上千坪的都會公園等等優勢,為這景氣剛由谷底翻身仍躊躇不安的時代注入一股活潑的力量。

傍晚時分,一輛高級休旅車緩緩駛進仍在興建中的場子,往一旁的接待中心靠近。

「沐深,這次回國應該就會定居下來了吧?空中飛人當久了,就好像浮萍似的,始終沒有安定的感覺,伯伯從小看着你長大,一直都希望你可以過安穩的日子。」偌大的頂級休旅車後座,年近六旬滿臉和藹的古振遠拍拍左側身形修長的年輕男子。

「謝謝伯父,這幾年跟着師父在日本研修,師父知道我工作之餘也接了台灣的案子,索性就叫我回來幫他照料一下在台南新設的事務所,嗯……說白一點就是我被趕回來了,所以應該會在台南長住。」韓沐深俊朗的臉上帶着淺淺的自嘲。

「呵!日本國寶級建築大師藤木俊二的得意弟子竟然說自己被趕回台灣,你這話要是被小林那伙人聽到,肯定各個捶胸頓足,你就不知他那伙人對你又愛又恨的,巴不得立刻把你挖角為己所用,也怕你被別人搶走變成頭號對手,這下子好了,啥拉啥搶的都不用了。」古振遠意味深遠的笑着,他對韓沐深總是特別關照,因為親弟弟夫婦早逝,留下這孩子孤苦無依,他理所當然負起照顧的責任,接回家當成自己第三個孩子養,也或許受了自己的影響,這孩子長大后竟也一頭栽進建築的領域。

「伯父,您別笑我了!」韓沐深淡淡的笑着,「我聽又賢說,森林首席這個案子目前完工率才五成,兩百戶就已經完售,在這種景氣還有這樣的成績,簡直是業界奇迹。」

「哈哈哈,說到這個,你的功勞尤大,當初請你幫我設計這個大樓小區時,我就非常有信心,你的設計圖一攤開,小林那伙人眼睛都亮起來了,說你這當初在他那鬼混的小鬼頭,沒幾年光景竟然可以畫出這種設計圖,直誇你前途無量,你都不知道我一說出你恩師的名字,那些人眼睛睜得多大,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古振遠眯着眼搖搖頭。

「伯父,我的任何成就都是來自您的栽培,別說功勞,就算您要我做牛做馬我也不會說個不字,所以,有件事情要告訴您,聽說您留了頂樓要給我,這份禮我實在承受不起……」韓沐深一雙劍眉微蹙,自從他的好兄弟古又賢,也就是古振遠的二兒子跟他提了這件事後,他就一直記掛着。

「給你間房子這件事已經提了好幾年了,建案一場拖過一場都被你拒絕,這回絕對不能再拖,而且,這一場是你親手設計,你又堅持不收設計費,不然你就當成報酬收下好了,這事就這麼決定。

「下車吧!看接待所里鬧烘烘的,慶功宴應該開始啰!」古振遠滿臉的笑容。

「……」三兩下就被擺平的韓沐深,心裏仍是忐忑不安的,據他所知,森林首席這個案子少說能為古城建設凈賺個五至六億元,他的確可以大方的收下這份昂貴的報酬,可這樣就違背他當初的心意了。

精美細緻的接待所燈火通明,跟着古振遠身後走進接待所時,原本熱鬧喧嘩的空間瞬間安靜下來,在場十數人臉上無不掛着驚懼的表情。

為什麼原本快樂的慶功宴,在大老闆出現后,人人臉上會出現這種看到鬼的表情?

韓沐深呆了一呆,隨即聽到古振遠以嚴肅的語氣問道:「發生什麼事?」

「董事長,發生了一件嚴重的疏失……」被人群團團包圍的古又賢立刻走向前,「前幾天E棟5之3重複簽約,一直到今天結案才發現,馬上聯絡第二個買方,剛剛買方帶了人來這裏大鬧了一場,說……」看見父親越來越銳利的眼神,古又賢的眼神不由往一旁飄移,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說下去!」

冷冷的聲音冒了出來,嚇得古又賢心跳漏了半拍,很快的接下去,「說她們絕對有依照買賣合約走,而且我們也收下頭期款和二期款,連裝潢變更的費用都談好了,如果我們真的要違約,不僅要依合約賠償雙倍的違約金一千多萬,也要……也要……讓我們古城建設在水果日報或數字周刊發光發熱……」

「砰」的一聲,古振遠一手重重擊向桌上,怒不可遏的斥喝道:「這麼基本的事情也會出錯,你到底是怎麼辦事的,你每天領着這些人都是在玩嗎?」

此話一出,躲在人群中身材曼妙的女子嚇得哭了出來,緩緩的走到古又賢身後拉着他的衣角,發抖着說:「那……那第二份合約是我推的,可是我真的有依照流程做,計算機中也沒訂單數據,都是小傑的錯,是……是他鍵入計算機時出錯,才會害我……」

「夠了!陳貞玉,我承認我在計算機作業是有疏失,但是實體文件全部都有放在E棟5之3的卷宗里,你推案時不僅沒有依照規定拿卷宗出來看,即使簽好約后也沒有立即歸檔,如果那時你真的有照流程走,馬上就可以發現這個失誤,你現在只會把責任推給我,是怎樣?」這兩人方才已經爭得面紅耳赤,此刻顧不得大老闆就在眼前,拚了命也要出一口氣。

兩人互相指責的聲音不斷湧入韓沐深耳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這個哭得唏哩嘩啦的女人不就是又賢的新女友嗎?

前陣子古又賢寄了封E-MAIL給他,信里儘是他和女友甜蜜的合照,還大剌剌在照片上直接用粗粗的紅字寫上「羨慕吧!光棍!」讓他哭笑不得。

看古又賢急得冷汗直流的樣子,韓沐深有着想為這個摰友做點什麼的想法。

古又賢眉頭緊蹙,將兩個快要動手的人硬生生分開,「你們兩個不要再吵了,現在不是吵誰對誰錯的時候,這件事情可大可小,剛剛我看了一下買方的詳細資料,凌小姐她在台華銀行上班,最好運的是她就在我們公司有往來的台南分行,這事一定有轉圜的餘地,但就是……」古又賢緊張地看了看父親,「大家都知道董事長和那間分行的陳經理交情匪淺,看能否請陳經理當個說客,先把事情擋下來,我們再來談賠償或補償的辦法。」

「哼,你想出來的處理辦法就只有要我這老頭子出面緩頰而已嗎?那買方有沒有提出其它的要求?畢竟跟企業形象比起來,區區千萬的違約金不算什麼。」古振遠轉身坐進方桌后的椅子,眼珠子一轉,他和兒子口中的陳經理的確是三十幾年的好朋友了,這不肖子說的也不失一個解決眉頭火的辦法。

「報告董事長,凌小姐一直說她只想住進森林首席,問題是她帶來的同事,簡直是個潑婦,說什麼不管怎樣兩天內一定要我們再生一戶出來給她,可都賣光了要上哪生呀!」古又賢想起那位很眼熟,但卻對他異常牙尖嘴利的女人不禁倒抽一口氣,想他堂堂一米八的大男人,竟然被一個小他一個頭的女人指着鼻子罵不停,而他只能像小媳婦似的沉默。

是呀!要如何再弄一戶來平息這場風波,燈光明亮的招待所里沉默了片刻,接着緩緩低柔的男音和着說出來的話,讓眾人不禁睜大雙眼,彷佛聽到了天籟──

「這件事情很好解決。」

「真的嗎?!沐深?」古又賢迅速靠到韓沐深身旁,半年不見的兄弟再次見面,還來不及給他個熊抱,他就給自己一個大禮,讓想到腦漿快要乾枯的古又賢驚喜萬分。

「嗯!」韓沐深點點頭,對着眉頭上揚、雙眼有着期盼的古振遠說:「A15不就是最好的解套方法嗎?」

在場除了古氏父子外,沒人聽懂眼前這個身材修長、樣貌端正的男子在說什麼,這人跟着董事長一起進來,難不成是新來的秘書?

「我就知道你在打這個主意,剛剛不是說我心意已決了嗎?馬上就忘了?」古振遠手指敲着桌子,發出規律的聲響。

「拜託,A15是你的房子耶!怎麼可以捐出來,再說E棟5樓和A15的價格天差地遠,你要送人也要看看對方受不受得起,這個辦法行不通。」古又賢攤攤雙手,他就不知道這個兄弟怎麼這麼固執,硬是要把自己應得的東西往外推。

A15,位於正對都會公園A棟的頂樓,也是森林首席兩百戶中位置、視野最好的一戶,這5棟下4層、上15層的大樓構造大致相同,1至4層是商用和公共設施,5樓以上是一般住戶,越往上層戶數越少,當然每戶的價格跟高度成正比,而頂樓15樓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也是唯一的一戶,室內面積就有135坪,屋外還有一個近百坪的空中花園,更有個單獨的停車場和直達電梯,這5戶頂樓一般人有錢要買還買不到,因為在案子尚在規畫時,就已經被內定了。

「啊!他就是那個A15的主人……設計這個案子的建築師……韓沐深……」一旁的工作人員拿着A15的卷宗,這本早早就束之高閣顯少被人打開的卷宗,正被幾個交頭接耳的人傳閱着。

「就說是我的房子了不是嗎?所以我要怎麼處置也是我做決定,不然這樣好了,我就重畫張設計圖,把A15分成兩戶,這樣不但可以解決當下的問題,而我也比較能安心接受這份大禮。而且,重新簽約時,房價應該比照原本E5之3的成交價,畢竟這是公司的疏失,不可以轉嫁到消費者身上。」清朗的眼眸望着古家父子,淺淺的一抹微笑,讓一旁的女性臉紅心跳不已。

古振遠父子眼神交會了一下,對於這位跟他們有着父子、兄弟情誼的男子,他某些固執到像老牛皮的個性非常清楚。

或許因為幼年喪親的緣故,韓沐深比一般同齡的孩子更加獨立,除了對建築的熱愛外,從沒見過他執着於任何人事物,對於那種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也避得遠遠的,只相信自己付出多少,便應當拿回多少,多一分不取,少一分則力爭。

「那便這麼辦了,沐深,伯父深深的感謝你,只是……讓你受了委屈。」歲月的痕迹爬滿古振遠的臉,掛着充滿歉意的微笑看着韓沐深。

不顧老父仍在說話,古又賢轉身狠狠的抱住韓沐深,「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救世主,你果真是我的好兄弟呀!剛剛你一踏進來,我就看見你發出的光芒了……嗚~~」

「哈哈哈……」

古又賢忘情大喊的模樣,讓招待所里原本神經緊繃的員工們不禁鬆了一口氣,紛紛笑了出來,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轉為和樂融融。

「那我待會先跟凌小姐做個簡單的回復,等建照變更好了,再重新跟她簽約。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們這個團隊幾個月來的辛苦,終於可以畫下完美的句點,完售兩百戶,不,應該說是兩百零一戶!哇嗚~~我們辦到了!」古又賢樂不可支的撲向另一側同樣激動不已、眼中閃着淚光的男男女女,一伙人忘記大老闆的存在,忘情的尖叫、用力的歡呼……

**

位於台南市中心,在日據時代最熱鬧最繁華,有着銀座之稱的地方,現在雖然早已沒落,但仍有多家大型金融行庫在這裏開業,道路兩旁隨處可見古老優美的建築,而有着古老歷史的台華銀行台南分行落腳在這裏已經五十多年,復古的行舍數十年如一日,沒有附近其它新銀行亮麗的外表,卻是乾淨而明亮,每個進來的人聽着輕柔的古典樂,心情是愉快的。

銀行里,叫號機的聲音此起彼落,偶爾響起的電話鈴聲和着接電話輕聲美妙的女音,年輕面容姣好的女行員帶着微笑服務每一位進門的客人,招呼聲不絕於耳,一切是這麼的美妙和諧,令人心曠神怡。

以上是一樓的存匯部門天天出現的場景,可隨着螺旋樓梯走到二樓后,就會發現似乎是走入另一個不怎麼美妙的世界,外匯部的電話鈴聲就像高分貝的噪音般響個不停……

「現在美金匯率是30。881,吳小姐你確定要敲下去嗎?」

「林董,昨天你交代的那筆匯入款已經進來了,現在匯率不好,要不要先放外存?」

「今天到單的信用狀有瑕疵,要不要問一下你們老闆要不要接受?」

幾個說話快到讓人覺得她們下一秒就會咬到舌頭的行員,還一次夾着兩支話筒哩!

再往前走到放款部門,或許你會聽到──

「干!拎杯房貸每個月攏有繳,為蝦米利率一直這麼高,恁銀行吃人夠夠……」穿着夾腳拖的中年男子一邊拍着櫃枱,一邊大聲怒吼,而櫃枱里則站着一名面有菜色、一臉無辜的可憐行員。

但這一切吵雜對於正埋首於卷宗,纖細的手指快速飛舞在鍵盤上的凌依翎來說毫無影響,她只知道今天再不把手中這個案子送出去,她就真的要「跑路」了!

受限於古老行舍空間不足的關係,凌依翎說不上大的辦公桌上兩側堆了像山一樣高的卷宗,以着一種奇妙的平衡堆棧着,外加桌上再也堆不下而轉戰地板開始堆起的小山,總讓附近的同事離得遠遠的,害怕路過時不小心打個噴嚏會造成山崩。

大塞車……只能說是大塞車!這手中正經手的卷宗已經在她手邊躺了一個星期,一周來她被這卷宗的主人天天打電話來追殺,「我們公司的案件處理得怎樣?」、「拜託一下啦,先處理我們公司的好嗎?」從每天一通關切電話,到這兩天每天兩通的絕命連環CALL,讓她有着今天非完成不可的壓力。

「鈴……」桌上的電話響起,凌依翎反射性的抬頭往前方玻璃屋看去,接起電話。

死了!她在心裏嘀咕了下,看到玻璃屋裏的男人正頂着一張屎臉拿着話筒。

「給我進來!」男人命令道。

默默的放下話筒,迅速按下存盤鍵,凌依翎全身綳得緊緊的走進玻璃屋,「經理。」刻意壓低聲音,有點怯生生的叫道。

「去把襄理和如娟叫進來。」

照着指示一干人等魚貫進入經理室,也就是行員們私底下笑稱為「玻璃屋」的小隔間,而「玻璃屋裏的男人」就是這間分行的老大──陳昌遠,年近六十,臉上的皺紋加上滿頭斑白的髮絲,看起就像七、八十歲的老人家。

「砰」的一聲,厚厚的卷宗重重的砸在三人眼前,「你們自己看看這張申請書寫着什麼鬼金額?」

凌依翎拿起那張躺在眼前很無辜的紙張,「八千元整呀……」她念了一次,隨即脫口而出心虛的慘叫,羞愧的再也抬不起頭,「對不起,是我寫錯了。」

「跟我說對不起有什麼用,還好這不是借據,八千萬元寫成八千元,如果真的放款下去怎麼辦?到時候發生事情告到法院去,我們穩輸的!」陳昌遠一開罵便停不下來,嚴厲的眼光掃向另一人,「你當襄理的就只會蓋章嗎?還有,你也是,在審核什麼?!」

從經理室傳出一連串破口大罵的聲音,讓原本鬧烘烘的二樓瞬間急凍。

坐在外匯部正準備掛上電話的林青舞,轉頭看向玻璃屋,一眼就看到她最要好的朋友依翎正站在中央讓經理指着鼻子狂罵。

好一會兒,三人像戰敗的公雞似的垂着頭走出來,凌依翎跟在襄理身後,一直到襄理回座后,她深深的向他一鞠躬,「襄理、如娟姊,對不起,害你們被罵了。」

「下次注意一點就好!沒事沒事,回去工作吧!」襄理說。

一旁被牽連罵得狗血淋頭的如娟拍着凌依翎的肩膀,笑了笑,「別在意啦!我們都知道這幾天你搬家,又代理潘大哥的工作,一定是太累了,況且我們也有錯,沒有檢查出來。」

三人相視而笑,很快的收起紛亂的心情,打起精神繼續上班。

忙忙碌碌的一天,時針終於走到七的位置,把今天非寄不可的文件裝入大信封袋封好后,凌依翎長吐了一口氣,舒服的躺靠在椅背上,慵懶的模樣與之前的正襟危坐大不相同。

「今天又被罵了,還好吧?」林青舞捧着厚厚的文件走到好友身旁。

「當然啰!我的臉皮正快速增厚中,特別是最近被叫進去罵已經快變成家常便飯了!應該是搬家興奮過頭了才會寫錯,這幾天整個人都飄飄然的,到現在還是沒有真實感,好像還在作夢呢!」凌依翎一臉陶醉的搖着頭,綁成一束的馬尾隨之搖曳。

她原本不是這麼瘦的,原是標?身材的她,從存款部門轉戰放款部門后體重一路下滑,因此她深深的認為體重減少的幅度和被CALL進玻璃屋的次數是成正比的。

「廢話,我要是你早就飛上天了,至少也請個一星期的休假,每天窩在那間天上掉下來的豪宅快樂的發獃。厚!明明是位置最差的E棟,竟然會變成最贊的A棟頂樓耶!拜託,小花園耶!對了,你整理好了嗎?要不要我今天再去幫忙呀?」和體型偏瘦的凌依翎比較起來,林青舞是屬於那種俗稱「肉感」的女孩子,還算不上豐腴的瓜子臉,頂着一頭細心呵護的大卷公主娃娃頭,白皙的臉蛋化着精緻的淡妝,明明是一腳快跨進輕熟女的二十九歲,竟讓每一個上門的客人都以為她是剛滿二十歲的小女生。

「我昨天晚上弄得差不多了,這星期六、日你要不要來住?這次是真的要請你來玩的喔!不是叫你來當苦工的,不過我六、日可能也會待在書房工作,你要自己找樂子喔!」凌依翎笑吟吟的搭着好友的肩膀,對於這位好友,她有着深深的感謝,因為這個新家算是好友誇張一鬧得來的。

「沒問題!嗯……這兩天你有遇到隔壁的鄰居嗎?」林青舞有點好奇到底是什麼人住在好友隔壁,因為她們都知道這新家是由一戶分為兩戶的,到底原本是住了什麼人,而對方為什麼會同意分割成兩戶?

「沒注意耶!這幾天都沒有碰到隔壁的,有遇到再跟你說。今天好累喔!不想加班了,趁現在時間還早,我先去總局寄個信,晚上請你去吃頓好料的慰勞慰勞。」凌依翎說。

「好耶!」

**

「嗶、嗶」明亮的地下停車場傳來兩聲短促的響聲,凌依翎緩緩的走向這部唯一可達十五樓的電梯。

走進電梯,刷一下磁卡直接按下「15」的按鈕后,把剛剛在便利商店買的一整袋飲料直接放在地上,頭倚着電梯的牆面,緊緊閉上勞累的雙眼休息,想到待會兒還要繼續上工,心情隨之盪到谷底。

原本要闔上的電梯門,在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近后隨即打開,感覺有人走進電梯,凌依翎只微微張開眼睛──哦……原來隔壁住着個男的……

匆匆的一眼,她只看到走進來的人穿着西裝褲、踩着一雙光潔的皮鞋,想往上看,可是那不爭氣的眼皮彷佛有千斤重。

下次再打招呼吧!她懶懶的想着,繼續閉眼休息。

這部電梯是十五樓住戶專用,原本標榜有專屬的停車位與電梯,但因為分割成兩戶,所以由兩戶共享,不過凌依翎完全不在意這一點,她只真心誠意的感謝隔壁的好心人佛心來着,給她住下的機會。

「到了。」

上升中的電梯裏安靜無聲,連機械捲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已經有點神遊太虛的凌依翎在聽到這一句低沉的男音后,連忙睜開眼提起地上的袋子,胡亂的回了句「謝謝」后,走出電梯往左側的門走去。

瞌睡蟲在她打開那扇精美厚重的大門后,立刻消失無蹤,尤其在她的眼光穿越客廳落在落地窗外的庭院時,凌依翎的嘴角不禁揚起。

是了,她心愛的房子,十幾年來含辛茹苦的工作,耗盡心血在正職與兼職上,好不容易攢積下來的存款,也只夠付頭期款和二期房款,所幸在自家銀行辦的員工房屋貸款幫了她的忙,只要省吃儉用,她的薪水足以讓自己安心的住下。

森林首席兩百零一戶中,最小坪數的室內空間至少也有五十坪,頂樓的室內空間更達一百三十五坪,而特殊的A15這兩戶各有六十五坪,同時因為韓沐深一時興起,在這兩戶面花園的客廳外,造了條獨一無二的仿日式緣廊,雖然屋外的花園並沒有因為重新設計而隔開,但緣廊在二屋交界處有面木製矮牆分隔開來,互不侵犯。

客?的落地窗大大的打開,沁涼的微風拂上凌依翎白皙的雙頰,她真的好愛這種感覺,尤其是在這帶着濃濃秋意的十月。

迅速的洗完熱水澡后,照理說該是放鬆的休閑時間,可她卻不能像其它未婚的女同事一樣,悠閑的上網、看日劇、韓劇或小說漫畫,愜意的度過,而是走進書房裏繼續奮戰。

書房裏的空間是她自己設計的,這房子原本是三房兩廳再加個小書房,在她的要求下,把次次卧房和書房打通合而為一,使得這個書房變成房子裏最大的空間,而書房的三面牆訂製了深度達三層的可移動式書櫃,走進她的書房裏,儼然走進一間小書店。

打開新買不久的小筆電,喝着提神飲料,單手撐着頭的凌依翎開始對着小筆電發獃……發獃……再發獃……久久沒有動作。

「呀,不行了,寫不下去了……」她哀號着,看看桌上的桌曆,一個星期後的日子被用紅筆圈起來,上頭寫着「交稿日」。

她只好硬着頭皮上網,登入MSN,點開她僅存十來個好友之一「容」的頭像。

「容姊,我要延半個月。」抱着必死決心的凌依翎打完字后,用力的按下ENTER鍵。

「要死了,你自己說這是第幾次,廣告都發出去了,見鬼了才讓你延!」不到十秒鐘就得到這個令人灰心的響應,外加一個超級大的惡鬼臉抖個不停。

「真的啦!我最近搬家又代班的,被操個半死,寫不出來啦!」

「去去去,老娘今天沒空理你,快給我去寫稿!不要再發訊來了,七天後不交稿你就死定了!」

凌依翎默默的下線,十年了,十年來的交情居然是如此,人情冷暖呀!她心裏嘀咕着。

秋容是她大學時代第一次出版小說時的編輯,幾年來合作十分愉快,如今容姊已晉陞為總編輯,但仍十分關心她,沒有因為她只是個小咖就隨便應付。

雖然凌依翎不是秋容手下當紅的暢銷作家,也不是寫書快手,但因為她寫的書十分平易近人,從不用艱澀的字眼,不誇張的寫作風格,加上引人入勝的劇情,十年的時間也讓她在業界有了一點點小名氣。

「嗚~~沒人性。」凌依翎一邊碎碎念,一邊將小筆電抱到客廳外的緣廊,疲累的頭腦及身體,讓她有着江郎才盡,腦漿面臨枯竭的感覺,即使坐在最愛的緣廊上,還是激不起任何的火花。

涼風靜靜的吹着,身體倚靠着緣廊左側的矮牆,她整個人已呈現放空的狀態。

這時,似乎有說話聲隱隱傳來──

「……我不要!」

「我幾間房子都可以給你,只求你不要跟我分手。」

「不──我不要分手!」

「你不可以這麼對我……我真的是愛你的!」

瞬間她完全清醒了,迅速的轉過身,側耳貼着木牆,清楚的聽到隔壁客廳傳來的咆哮聲,和物品摔落的聲音,有點熟悉的男聲,可是凌依翎記不起是誰。

隔音做得一流的建築,原本是不可能聽到隔壁的任何聲音,但由於頂樓這兩間房子是采對稱式設計,A15-2的客廳隔着一面牆便是A15-1的客廳,若兩間客廳旁的落地窗都打開,在緣廊上多少可以聽見對方客廳的聲音。

「又賢,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其中一個男聲說道。

又賢?名字也很熟悉,這時凌依翎的職業病犯了,早期待在第一線櫃枱時,練出來認人的功力,讓她對客人只要看過一次再配上名字,她就有印象,如果跟對方交談過,那更是記住了。

「不!不要趕我走,不要離開我!」

她好想知道隔壁發生什麼事,如果剛剛在電梯裏有看一眼鄰居的長相就好了。凌依翎此時好生後悔。

聽着拉拉扯扯的聲音漸行漸遠,隔壁的兩個男人似乎是走到門口,意識到這一點后她馬上奔到門口,兩戶的大門是緊臨的,剛剛她不敢走下花園偷繞過去看,但總可以大方的走出自己的家門吧!如果可以很巧的看到些什麼,那也不是故意的!

嘿嘿!她竊笑着。

凌依翎手輕腳輕快速的移動到家門口,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在自己家要像個小偷似的,但這輩子第一次當偷窺狂,讓她很緊張又莫名的興奮。

輕輕的推開古銅色質地極佳的大門,映入眼眸的景象讓她整個人呆住了,所有的肢體功能似乎只剩下張得又大又圓的嘴,時間彷佛停滯住了……她像是看見天國的大門打開了,一道白光直直射入她滯礙的思考迴路……

**

時間往前拉回一些。

在韓沐深結束不斷重複看現場、開會的一天後,回到這個讓他可以完全放鬆的新居,拉下束了他一天的寶藍色領帶,深深的沒入米白色的沙發,讓清涼的風緩緩的注入這算得上寬闊的客廳。

自從「森林首席」這個奇迹個案在建築業界宛若炸彈似的炸開后,挾帶着日本國寶級建築大師藤木俊二嫡傳弟子的身分,韓沐深簡直成了最閃亮的一顆超新星,在台灣的建築業界掀起一道巨大的旋風。

悠揚的手機鈴聲響起,韓沐深拿起擱在精緻小方桌上的手機,剛要開口時,電話那頭便傳來熟悉的男嗓,「是我,現在在你家門口。」

韓沐深不疾不徐的開了門,看見自家二哥略為不滿的臉,「搞什麼呀!幹嘛不裝電鈴,如果我沒帶手機,難不成要站在門口大喊。」

「閑雜人等又到不了這一層,裝那種東西是要給誰用?」

「哼!」自知理虧的古又賢哼了一聲,拎着裝滿飲料的大袋子,像回自己家似的大搖大擺走向客廳。

「滿滿的一袋酒是怎樣,把我這兒當酒吧?」韓沐深眼光掃過被隨意放置在桌上的袋子,裏面裝滿各式啤酒。

「你這裏只有幾罐清酒、梅酒,那不合我的胃口。」古又賢嫌棄的說,順手拿起五十寸液晶電視的遙控器,隨便亂轉。「振興台灣房市的優雅貴族王子。」他隨口說道。

「那是什麼?」韓沐深說。

「前幾天『台灣優質建築志』不是有專訪你,今天聽小林叔說那個美女記者私底下都這麼叫你,哦~~有姦情喔!」古又賢開始翻起袋裏的啤酒堆。

「……」韓沐深無言了,看來明天要吩咐一下助理打電話去關切關切,不然在雜誌上被寫成什麼王子,那豈不是臉丟大了。

「哈……」看弟弟困窘的臉,古又賢直覺好笑,「對了,這裏住得習慣嗎?鄰居應該還滿好相處的吧?之前業務上我和她接觸過,看起來是個乖乖牌。」如果跟她帶來的那個潑婦比起來的話。這句他隱忍沒說。

「你上次說凌小姐是在銀行上班?」提到鄰居,韓沐深一時興起的問道。

「是呀!她在老爸那位當經理的好友那間分行上班,應該是在放款部門,之前在辦說明會時,有看過她來案場推銷他們銀行的房貸。」

「原來現在銀行業的壓力這麼大呀!」韓沐深喃喃自語,剛剛在電梯裏第一次瞧見鄰居,對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明天如果在報紙社會版看到「某銀行女職員不幸過勞死」的新聞,他也不會太意外。

當他看見消瘦的她連搭電梯這短短几秒鐘也可以站着睡着,而且地上滿滿一大袋都是「蠻牛」、「白馬馬力夯」等各式提神飲料后,他便深有此感。

不理會弟弟的提問,古又賢咕嚕咕嚕的連喝兩罐金牌啤酒。

韓沐深捉住他的手臂,阻止道:「喂,這樣子喝酒會醉的,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好兄弟的關心讓古又賢悲從中來,英俊的臉龐糾結在一起,「小玉……小玉說要跟我分手。」

「你們不是很恩愛嗎?」從他半年前回台灣后,他們這對情侶除了平常上班日朝夕相處,連星期六、日都膩在一塊,所以這個消息教韓沐深有些意外。

「你也這麼覺得吧!所以我才莫名其妙呀!」古又賢又連喝兩罐海尼根,「她說上次她一時失誤重複賣房子那件事,我竟然沒有挺她,讓她記恨了半年外,還說什麼半年來跟同事因此交惡,身處水深火熱中,我卻一點也不關心……說我一點也不可靠。」

他緊着手中的啤酒罐,忿忿的站起來,「靠!不可靠,我怎麼會不可靠!要幾間房子我都可以給她……」

韓沐深把他按回沙發,好好的安撫一番,沒有阻止他繼續喝酒,心想還是讓他好好的發泄發泄會比較好過。他很了解這個兄弟,打從他十歲時跟他成為戶籍上的兄弟后,直至他大學畢業到日本留學這中間的歲月,兩人的相處比親兄弟還要交心,甚至在斷斷續續分開了十年後的今天,還是無所不談。

也因此,他很了解這個情路十分坎坷的古又賢現在的心境,古又賢從國小時期就開始交起兩小無猜的小女朋友,直到現在前前後後換了幾個女友,但他絕不是到處留情的花心男,對待每一任女友更是全心全意,將對方捧在手心呵護,但是最後總是得到對方的一句:「你讓我很沒有安全感」、「你一點也不可靠」等等的分手理由,就像詛咒般的如影隨形。

韓沐深實在不懂古又賢哪裏不可靠,可他現在無法探究這個問題,因為情形似乎有點失控了。

「嗚……你說,你到底要什麼?我什麼都可以給你……」古又賢奮力一跳,將韓沐深緊緊壓制在沙發上,渙散的眼神好不容易聚焦在他臉上。

「冷靜點!」被古又賢緊緊掐住的手臂讓韓沐深感不適,忍不住斥喝道。

「我不要分手,我的幾間房子都可以給你,只求你不要跟我分手……」古又賢呼天搶地的搖晃韓沐深。

看到古又賢失控的模樣,他開始後悔不該讓他喝這麼多酒。

努力掙扎着起身,將古又賢壓回沙發,聽着他繼續大喊:「不──我不要分手!你不可以這麼對我……我真的是愛你的!」

「又賢,你醉了,我送你回去。」韓沐深用力的在眼前這個爛醉如泥的男人耳邊大喊,隨即扶起他往門口走去。

古又賢又叫又跳的抗拒,發起十足的酒瘋,「不!不要趕我走,不要離開我!」抓起桌上的啤酒罐亂丟。

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古又賢押到門口,但一個醉漢是難以駕馭的,韓沐深只好順着他的語意不斷的在他耳邊說道:「我不會離開你。」

古又賢一聽到這話,就像瘋貓遇到貓薄荷或木天寥一樣,全身狠戾盡失,乖得像小羊似的,征征的望着韓沐深,輕輕的說:「真的嗎?」

韓沐深見機不可失,一邊笑着說「真的」,一邊手腳利落的開門,將古又賢扶出門外。

古又賢深深的一笑,忽然將韓沐深扶着自己的手推開,自個兒站得直挺挺的,這又讓韓沐深感到驚奇了。想不到「我不會離開你」這句話也有醒酒的功能呀!他心想。

「你真的不會離開我?真的會跟我在一起?」古又賢怯生生的問。

只要能把這醉漢安撫下來,讓他可以平平安安的送他回家,要他講什麼都行。

韓沐深笑開了嘴,對眼前的人說:「是是是,我不會離開你,會一直跟你在一起。」說完,他下一秒就後悔了,而且是很深很深的後悔,因為他的好兄弟竟然撲上來抱住他,堵住他的唇,在他還來不及反應時連舌頭都伸了進來!

韓沐深在心裏哀號着,眼前這醉漢力氣出奇的大,推也推不開,情急之下他操起十幾年前在大學時代社團里學到的手刃,利落的往古又賢後頸一擊──古又賢隨即倒下,讓他穩穩地扶住。

但是禍不單行,韓沐深的衰運似乎還沒過,在古又賢倒在他肩頭的時候,他看見那個可能隨時會過勞死的鄰居,竟然就站在他眼前,張着大大的眼睛和嘴巴瞪着他。

「你……」韓沐深欲哭無淚,只見他的鄰居就像受到驚嚇的小貓似的,瞬間消失在他眼前,「砰」的一聲將門關上。

「啊!我的清白呀……」他看看醉死的古又賢,早知如此剛才在屋裏就該一掌讓他躺平才對!

帶着無限懊悔的韓沐深靜靜的拖着古又賢,慢慢的往電梯走去……

**

一切是這麼的平靜,將近半個多月來如無風湖面般安靜無波的日子,讓韓沐深有種錯覺,似乎那晚的詭異荒唐事從沒發生過。

知道這件事的三個人,那個醉到不省人事的古又賢隔天因為宿醉頭痛欲裂,對自己干過的事竟然一點也不記得,而韓沐深和隔壁鄰居隔天早上在停車場偶然相遇時,他才要開口澄清這場誤會,那位看似瘦弱的鄰居卻一臉正經的說:「你放心,我發誓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看來誤會深了!算了……她的話讓韓沐深一時語塞,決定不解釋了,反正他跟這位鄰居並沒有太多的往來,就算她誤會他的性向也無所謂,他嚴謹的一面向來只針對工作,對於其它的生活瑣事並不怎麼在意。

不過,這半個多月來唯一讓他掛心的是──這個看似正常的鄰居,卻讓他越來越覺得詭異。

舉例來說,兩人一起搭電梯時,他老覺得她常常偷瞄自己,帶着那種絕對不是欣賞或暗戀的眼光,而像是在觀察某種研究對象,那仔細觀察的眼光,讓韓沐深想起在國中時上生物實驗課,那堂讓女同學們尖叫不已的「青蛙解剖」課程,他覺得自己就像桌上那隻讓人仔細觀察的青蛙!尤其是她忽然從提袋中迅速拿出小筆記本振筆疾書的模樣,更加讓他確定他就是那可憐的小青蛙。

難道出櫃的同志都是受到這種待遇嗎?那真是太凄慘了……搖搖頭,他不禁打了個哆嗦,但光是這種程度的困擾仍不會讓他煩惱,畢竟工作上需要煩惱的事情太多了,何必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心煩。

念頭一轉,韓沐深繼續過着他忙忙碌碌但又平靜的日子,直到他收到一個包裹后,平靜的日子終於畫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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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女吃掉酷美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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