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張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得罪誠一商銀的副總?」看紀於恆沉默不語,楊美玲開始緊張了起來。
「嗯,如果揪出他性騷擾的惡行是得罪的話,那麼沒錯,我確實是得罪他了。」紀於恆兩手一攤,大方地承認。
「性騷擾?小張說他只是偷摸了我們的女員工一下,沒那麼嚴重吧?你怎麼會為了這種小事跟他撕破臉呢?!」楊美玲急了。
「小事?」紀於恆難以置信地擰起了眉頭,「媽,你也是女性,怎麼會講出這種話?你應該設身處地替那個員工想一下才對吧,你知不知道那個人渣有多下流?今天我縱容他這一次,以後他來我們飯店喝酒的時候,可能又會再犯,這樣誰來保障我們員工工作的安全?」
「但問題是,這種事情你可以用溫和一點的方式處理,不一定要當場給他難看,你現在跟他的關係搞得那麼僵,以後他在融資方面刁難我們怎麼辦?」
「你不用擔心,誠一商銀又不是沒有其他人,至少他們的總經理就很明理,得罪了副總,頂多是以後會有一些故意為難我們的小狀況發生,但實際的影響不大,更何況很多地方我早就想跟他們重新談了,現在發生這件事,說不定對我們反而是好的。」
「真的嗎?」自己兒子的能耐,楊美玲當然清楚,只是過往的遭遇跟生活,讓她有太多的不安全感。
「真的,相信我。」紀於恆握了握楊美玲的手。
「好吧。不過屏東的併購案又是怎麼回事?」處理完一件,還有另一件。
「併購案?」紀於恆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面對這個關鍵問題,他決定裝傻,「併購案一直都進行得很順利,怎麼了嗎?」
「聽說有一間位在我們重點風景區的民宿,你偏偏跳過不買,所以搞到現在整個設計規畫出現了很大的問題是吧?」
「喔,你是說那件事啊,不是我故意不買,是因為那間民宿的位置太偏遠,而且原先的設計又太難看,買下來的話,光是重建就要花很多錢,不划算。」紀於恆擺擺手,避重就輕的打發掉這個問題。
「是嗎?我看你不買的原因,是因為那間民宿是「小桂坊」吧?」不過楊美玲也不是泛泛之輩,沒那麼容易被自己的兒子唬弄。
楊美玲此話一出,紀於恆立刻沉默地別開臉。
既然都被看穿了,他也沒什麼好辯解的。
「唉。」楊美玲嘆了一口氣,看到紀於恆這種反應,她就知道事情果然正如她預料的那樣,「於恆,媽知道你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可是在生意場上是不能太重感情的,這次的併購案是一個大計畫,如果因為一間民宿讓整個計畫的進行延宕,這會對公司造成很嚴重的損失……」
「小桂坊是一間很棒的民宿,它不應該跟馥樺這種冷冰冰的集團並在一起。」紀於恆用簡短有力的一句話表明己意,也打斷了楊美玲的長篇大論。
「什麼冷冰冰的集團?你怎麼會這樣形容自己的飯店呢?」
「我說錯了嗎?跟客人得保持適當距離,不能與之攀談探究私隱,飯店作業采一貫化標準流程,若有特殊要求,必須先呈報,再決定是否能更動,這樣的管理原則,難道不夠冷冰冰嗎?」紀於恆聳聳肩。
雖然他字字鏗鏘有力,卻不見任何躁怒之氣。
「話不是這麼說的,我們的規模跟小民宿不一樣,要成功撐起一間五星級的連鎖大飯店,本來就要這樣做啊!」倒是楊美玲因為紀於恆這一番言論而動了氣。
「是啊,我明白,所以我這幾年不也拚了命地照着你的方針,把飯店經營起來了嗎?屏東那邊反對的聲浪那麼多,可是我一樣狠下心來,軟硬兼施,一間一間把它們並下來了,但唯有小桂坊,我絕對不會這麼做。」
「於恆,所以我說你這是感情用事。」紀於恆決然地打斷了楊美玲的話,「這不是感情用事,這是知恩圖報。」
「你在說什麼?這跟知恩圖報有什麼關係?」楊美玲因為無法掌控兒子的想法而顯得有些焦慮。
「媽,我問你,你覺得為什麼我們可以成功取得馥樺的經營權,坐穩今天這個地位?」紀於恆將手肘撐在桌面,反問楊美玲。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為你夠努力,才會替我跟你爸爭了一口氣。」
「不,這是因為當年小桂坊救了我們,不然我們兩個可能早就跟爸一起離開人世,永遠都沒辦法東山再起了。」紀於恆一字一句說著,雙陣瞬間變得深沉。
讓他們母子倆都不願再想起的那些往事,此刻慢慢浮現在腦海里。
「我……」楊美玲頓時啞口無言。
紀於恆的父親是他爺爺的大老婆所生的長子,而他另有一個叔叔是他爺爺的小老婆所生的私生子,爺爺過世之前將整個集團傳給了紀於恆的父親,但此舉卻引來叔叔的憤恨跟嫉妒。
有一天晚上,紀於恆跟母親在家裏突然接到公司傳來的消息,說他的父親心臟病發作,此刻正被送往醫院,紀於恆與母親立刻趕過去看他,卻始終不明白,一直都藥罐不離身的父親,怎麼會搞到要送醫院這麼嚴重的地步。
那天晚上,他們才剛踏進醫院,就接到了父親搶救不及的噩耗,而他們這對孤兒寡母甚至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因為隨後集團內部的人事安排整個風雲變色,一直屈居次要職務的叔叔立刻名正言順地繼承總經理的位置,所有父親以前的心腹,也一個一個被調職或解僱。
當時有內部消息傳出來,說這次紀於恆父親的心臟病之所以會發作得這麼嚴重,是因為臨時找不到藥罐的關係,至於他始終隨身攜帶的藥罐為什麼會不翼而飛?有人認為那是他叔叔搞的鬼,只不過因為一直沒有明確的證據,又礙於會對公司的商譽造成影響,因此這件事被壓了下來,沒有公諸於世。
只是如果這件事是真的的話,那麼紀於恆跟楊美玲將會陷入令人擔憂的處境,因為紀於恆是唯一一個會對他叔叔的繼承正統性造成威脅的人,也必然會成為下一個被剷除的目標。
當時紀於恆父親的一個貼身助理就建議他們先離開台北一陣子避風頭,等到他叔叔在公司的勢力穩定下來,不再對他們疑神疑鬼的時候,再回來比較安全。
而沒有在外地置產的紀家母子,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可以去哪,只好先到宜蘭的鄉下,找一家民宿住一陣子。
「媽,我記得你那時候身上帶了一罐安眠藥對吧?」
「你……」楊美玲嚇了一跳,她沒想到當時只有十歲的兒子竟然會發現這件事。
一夜之間失去丈夫跟家業的楊美玲,那時幾乎陷入了一個絕望的深淵裏,雖然她聽從建議,帶著兒子到外地避風頭,但遭逢劇變的她,心裏其實早已悄悄萌起輕生的念頭。
「我還記得你每天晚上要睡覺之前,都會拿着那罐安眠藥看好久,只不過最後你都還是把它收進包包里。那時候熱情的民宿主人每天都會來找我們聊天,帶我出去玩,而且還堅持要我們每天都跟他們家一起吃晚餐。
有一天晚上,他跟你聊起他年輕時候的奮鬥史,講到他窮到身無一文的那段日子時,他突然說了一句:「反正我知道只要留着一條命在,我就一定有機會可以東山再起」。那天晚上睡覺之前,我看到你一邊哭,一邊把你包包里那罐安眠藥倒進垃圾桶。」
講到這裏,紀於恆頓了一頓,然後才又繼續說:「媽,如果那個時候民宿的叔叔沒有對你說那句話,那麼或許當晚你就不是把安眠藥倒進垃圾桶,而是倒到我們兩個的嘴裏了,對吧?」
母親當時那些怪異的舉止一直存留在紀於恆的腦海里,是後來他長大之後慢慢回想,才終於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
「唉……」楊美玲很重、很重地嘆了一口氣。
她紅着眼眶沉默不語,沒有承認紀於恆的問題,但也沒有否認。
這些不堪的往事不管經過多少年,再提起的時候,都還是重重地壓着她的心。
「小桂坊能給客人的東西,是我們馥樺永遠給不了的,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想併購小桂坊的原因,它有存在的價值,或許此刻就有另外一個跟我們當年一樣無助的客人需要從它那裏得到再出發的能量。」
紀於恆兜了這麼一大圈,還不得不提起讓他母親傷心的往事,就是為了讓她明白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