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不孝徒,人既沒死,就不會派人來信吭一聲嗎?就不會通知一下自家老師嗎?就這般讓老師為你白髮人送黑髮人,夜夜垂淚不已,你於心何忍?”

丞相府內,在收到沐策的來信后,身為一國之相的梅亭然即懸着一顆心,日以繼夜地等着他原本以為早已不在人世的愛待登門,而就在今日,在一見到確實還活得好好的沐策后,他即一聲一句地控訴着。

沐策挑挑眉,“哪來的白髮?”

“為師偷偷拔掉了!”

“哄我呢,您若能生出些白髮,那還真得拜天謝地酬酬神了。”沐策白他一眼,不為所動地別過臉去。

眼前這位號稱天下第一奸相、百官心目中的妖相、亦是沐策恩師的梅相梅亭然,當年他以這副艷若桃李的出眾容貌,首次出現在朝廷廟堂上時,當下迷倒了文武百官不說,就連陛下也都忘了他是男子之身,為他神魂顛倒得差點都忘了回後宮的路該怎麼走……

即使現下他已到了四十一枝花的年紀,可這張紅顏禍水的臉龐、這一身玲瓏有致的迷人身段,卻還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從沒變過,仍舊青春招搖得很,每年照樣迷死一大批沒抵抗力的新晉官員不償命。

“老師,學生前陣子剛進京時,聽到個與您有關的消息。”沐策笑咪咪地說著,語氣溫柔得有若煦煦朝陽。

梅亭然一聽他這話頭,登時先前所有氣焰就都迅速消失殆盡,還作賊心虛地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眸。

“聽說,數月前您在府里一哭二鬧三上吊,不但鬧了個雲京人盡皆知,還讓陛下給下了道旨,要您進宮反省?”好啊,翅脖硬了,臉皮厚了,命嫌太長啦?

“……快下雨了,為師收衣服去。”梅亭然兩肩一縮,轉身就想來個腳底抹油。

“沒出息!”沐策大掌朝桌案重重一拍,“都多大年歲了還玩這一套?您當自個兒是深閨怨婦還是被逼嫁的黃花大閨女?性命是由着您這麼玩的嗎?若是稍有差池,您今日還能站在這兒嗎?”

梅相怯怯地低下頭,小聲地在嘴邊辯駁。

“為師這還不都是為了你……”當初要不是接到自家愛徒的死訊,他能傷心得不顧儀態、不顧身分,在衝進宮中得不到陛下親口一句解釋之餘,才回到自家裏鬧上這一出?

他厲目一瞠,“嗯?”

“沒……老夫除了心疼你外,不過就是想乘機向陛下告老還鄉罷了……”梅亭然害怕地把頭壓得更低,幾乎都快貼到胸口上了。

“都說過幾百回了,沒個能讓人心服口服的理由,陛下是不會准您離朝的。”拿他的事情去鬧?陛下本就厭惡他沐家入骨,怎可能會讓老師用這理由離開廟堂?

“那……那老夫想稱病辭官?”梅亭然不甘地咬着唇,那深受委屈的模樣,看上去更是楚楚動人。

“您認為這招真騙得過那一打太醫?”沐策再潑上一盆冷水。

“你這不孝徒啊——”怎麼拐都不上鉤,他不禁指着愛徒的鼻子哭訴。

“學生不過是提點您老是刻意忽略的事實罷了。”沐策笑得十分純良無辜,壓根就沒把恩師迷惑世人的模樣給看在眼底。

他抽抽噎噎地拉着衣袖抹淚,“愛徒,老夫真不想再當黑鍋奸相了……”

試問,天底下有哪個丞相當得比他還冤屈?

明明他就是個良言直諫的好清官,偏偏世人就只看在他這張臉上,便兀自給他定了個先入為主的妖孽大罪,根本就不管他是多麼的愛民勤政,每每一遇朝中大事,他們總是把最壞的罪惡源頭往他的身上推,不論對錯便把髒水都往他的身上潑,這大大小小的黑鍋,他都背了快二十年了……

“不都早叫您別管別人的看法了嗎?您就是說不聽的愛面子。”沐策搖搖頭,在他猶在自憐時將他扶至椅上坐好,“說真格的,學生今日來找您除了向您請安外,還另有幾件要事。”

他茫然地眨眨眼,“什麼要事?”

“威武將軍返京祭祖一事,您知道吧?”沒記錯的話,他家徒弟是用這名義回京的。

都轟動全京城了,他怎會不知?

梅亭然寞地大大轉了個音調,朝他笑得一臉妖魅不已。

“愛徒啊,聽說你家徒弟最近很威風哪,連九王爺都敢打?”上回他奉旨代皇帝登門探望傷況,嘖嘖,那個下手之狠哪,堂堂皇嗣都被揍成個半殘的豬頭了。

沐策聳聳寬肩,“您的徒孫隱忍許多年了,讓他發泄發泄也好。”

“說吧,你做了啥事?”他才不相信事情就這麼簡單而已。

“學生不過是教唆而已。”

“你這回無風生浪的理由是?”他點頭再點頭,在嗅到了一絲絲詭譎的氣息后,急不可耐地再問。

沐策不答反問:“老師,若學生說您有機會能在近期全身而退……”

“為師這就入伙!”

“話都還沒說完呢。”

“行了,你這小子就這顆腦袋最是靈光,為師信你就是。”梅亭然再明白不過地推着他的肩,“來來,告訴老師,你打算怎麼做?”

他扳扳兩掌,“二桃殺三士。”

“喔?”

沐策自一旁桌案上取來一隻他所帶來的大布包,解開布巾后露出了那些由項南與蘇二娘主動配合獻上的帳冊,並自懷中取出一張由項南派人明察暗訪得來的官員清單,接着,他再奉上兩本由他親自所擬的摺子。

一鼓作氣看完了他所帶來的那些后,梅亭然斂了斂心神,面色凝重得有若烏雲罩頂,不時還雷聲隱隱、電光閃閃的。

“愛徒啊,你可知你這事情一挑,將挑起六部的動蕩?”臭小子,幾年不出手,一回來就打算鬧大的?

“這些年來他們油水撈太多了,是該清減一下了。”誰讓他們欺負他家徒弟?

“你可知你這一攪和,將會造成後宮大亂?”

“陛下後院起火關我何事?”當年派人想毒死他的,都是什麼人啊?

梅亭然不斷搖首,“你可知你這一巴掌打下去,打的不只是九王爺的臉面,更是直接扇在陛下的臉上?”

“那不是挺好的?”不然怎麼叫報仇?

“……”他不該忘了,他家愛徒是標準的面白心黑。

見他將那兩本摺子翻來又看去,緊皺着兩眉遲遲就是不開口吭上一聲,沐策有些擔心地問。

“老師?”

“你就直接說吧,你要為師怎麼做?”他總得搞清楚這回他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吧?

“扮個忠臣。”沐策誘拐似的道,“您不是一直都很想這麼做的嗎?”

他兩眼一亮,“當真可以?”他終於有機會扭轉世人對他的印象了?

“可以,且在事後,太后必定會要您滾出朝中。”保證到時他連官也沒得做。

他興匆匆地撩起衣袍,“為師這就去書房重新騰過這兩本摺子!”

沐第一掌按住他,在他不解地回過頭時,低聲說出接下來的打算。

“老師,學生這回離開雲京后,或許就不再回來了。”

梅亭然的身子頓時一僵,當下沒了先前的歡欣雀躍,反而有些愁悵地頓了頓,而後,他看似落寞地扯動着唇角。

“這樣啊……也好,現下全朝都以為你人已死,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是不該留在京中的……”他不放心地拍着愛徒的肩頭殷殷叮嚀,“話說回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往後別再孤家寡人的,回去前記得看看京中的閨秀,就是帶回去當媳婦也是好的。”

沐策氣定神閑地道:“媳婦已經有了。”

“你成親了?”梅亭然頓了一會兒,訝然地湊上前,一下子又變得眉開眼笑的。

“尚未,但日後定會。”沐策靜看着他那雙純粹為他感到開心的眼眸。

“美人?”

他微揚起唇角,“在學生心中自然是。”

“才高八斗?”

“醫術方面算是。”她都能把他從鬼門關前拖回來了。

“她……”梅亭然還想再問些什麼,卻也不知接下來該從何問起才是。

沐策輕輕攬住他的肩,“老師若好奇,日後告老,搬過來一塊住不就知道了?”

他一愕,莫名湧上的淚意,張牙舞爪似的想要奪眶而出,他急急轉身想要掩飾,卻掩藏不住頻頻顫抖的兩肩。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沐策以袖拭去他的淚,一臉理所當然地對他微笑,“您是我的親人,我怎會丟下您呢?”

自當年轟動全天下的沐氏叛國一案后,沉寂許久的雲京,又再次因案子而熱鬧了起來。

京中人人皆知,九王爺與威武將軍這兩班人馬早就不對盤許久,往日為了沐策一人,更是結下了數之不清的粱子與舊恨。而現下,聽說九王爺府里管家的義子,看中某個小藥材商外室所出之女,這日子都已看好也已下聘了,偏偏就在這節骨眼上,硬是殺出了個威武將軍,說是要代軍中義弟提親,連聘禮都抬到府里去了,卻沒料到被潑了盆冷水,在一聽到又是與他有過節的九王爺所為,於是這下更是搶人搶出新仇來了。

提親不成的威武將軍,在教登門找九王爺理論時,手底下的一乾親衛在大街上被一輛橫衝直撞的馬車給衝撞了,而這駕馬車的不是何人,正是九王爺府的管家。豈料管家在撞了人後,他非但沒下車慰問傷者,亦沒道歉,反倒是仗勢將傷員給打了一頓,還揚言這馬車是九王爺府里的,有本事他們就進宮告去,反正他們九王爺的背後有着太后撐腰。

管家這一招,或許在往日橫行雲京時是挺管用的,只是他不巧忘了……這回他對上的威武將軍是個什麼樣的人。

威武將軍他……是個當過兵混過江湖的粗人,還是個莽撞的血性漢子,他哪會有什麼細膩的心思去管你背後有什麼靠山?

當下佛面僧面都不看的威武將軍,怒氣衝天地領着一大票人馬,直接踹壞了王爺府上的兩扇大門后,便衝進裏頭一把揪出九王爺,當頭就不顧身分、不講情面地給他一頓暴打,確確實實地來了個以仇報仇。

據說那日威武將軍的這一毆,所造成的傷況可不是擦擦藥酒、看看大夫就能簡單了事的,收到消息后急得掉淚的太后,派出了數名太醫也沒能讓傷重的九王爺下床來,其他王爺登府驚見自家手足被傷至此,紛紛同仇敵慨,一怒之下聯袂殺進宮裏狀告威武將軍,要皇帝為弟主持公道。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敢告我,老子就敢咬你。

鎮守大漠多年的威武將軍,不緊不慢地將摺子一擬,也有樣學樣地登上廟堂告上九王爺去了。

然而就在兩方互咬,而陛下也有意袒護親皇弟這當頭,在朝中地位堪稱舉足輕重的梅相,走上前朝皇帝深深一揖,儀態優稚地自袖中取出了本摺子,當庭也陳狀告起九王爺。

與衝動傷人的威武將軍相比,梅相這一狀的內容可就紮實多了。

九王爺多年來勾結兵部盜賣軍備武器予西北眾國、盜賣大軍糧草、串通吏部苛扣軍餉謀利,造成大軍銀庫虧空、戶部在九王爺授權之下偽造民兵證,按人頭冒領民兵兵薪、工部行賄於九王爺,以換取三年不需營造開發新型攻城飛梯……一一寫在那本被攤開的摺子上。

一鼓作氣扯出了六部向來都在底下密而不宣的小動作后,梅相繼續將多年來,九王爺恃權橫行雲京、縱仆傷人等等被壓在衙門底下不見天日的大小案子,也都附上案件卷宗一併呈報上去,看得陛下面色鐵青之際,梅相再將最大的標靶,定在了九王爺的另一個身分,皇商這二字上。

皇商這二字一提,簡直就是提起了一大串粽子,霎時殿上一片清寂,百官皆噤聲不語,因眾官皆知,若是這案子搭進了皇商里,那麼,接下來不只是九王爺將會失足跌跤,站在殿上的他們將會跟着一塊倒霉,就連太后與兩宮娘娘,恐也都會被牽扯進去。

自開國以來,大部分的皇商不是皇裔身分,就是後宮妃嬪們的親人,而這些素來就站在雲端上的權益,霸權已久、行事乖張、目中無人等等本就是常態,種種作為更是早在民間積怨已久……

不急着咬死一大群人的梅相,深明適可而止的作法,只在扯出六部大案之後便暫且歇停,好讓一下子被眾案砸暈了腦袋的皇帝喘口氣,但,該辦的案子還是得一一去辦。

他隨即向皇帝進言,應火速派大理寺接手六部眾案,並嚴加撤查以揪出動搖六部根本的蠹蟲。

於是如隱身在海底下的巨大冰山終於露出一角般,長年來大理寺一直想辦,卻始終迫於上頭壓力而不敢辦的這些案子,總算是在梅相的指引下逮着了契機。當下朝中風起雲湧,各黨各派人馬焦急得猶如鍋上蟻,而負起全責偵辦的大理寺,更是差點被前來關心案情的官員們給踏破門檻……

這日在用過早膳后,沐策即找來了備用替身花嬸,要她再次穿着蘇默的衣裳扮成蘇三姑娘,代替蘇默在小屋裏睡大覺,而蘇默則是打扮成一身樸素的僕婦模樣,與沐策手牽手逛大街去。

逛了一日的京城四處遊覽后,蘇默挽着沐策的手,走進聽說是本城最有名的一間茶樓,才坐下喝不上一盞茶,她就大約已聽了四五種版本的朝中流言,而她發現,不管是哪版的流言,起因都一定是她這個同時被九王爺府和威武將軍看上的蘇三姑娘。

她湊至沐策的身邊不滿地低嚷。

“我哪是什麼起因啊,我是借口、借口!”這下她總算明白,梅相這黑鍋奸相多年來的心情了,這黑鍋,背得她還真有點悶。

沐策徐徐地安撫她,“總得讓愛徒師出有名嘛。”

“還說我是什麼禍國殃民的天仙……”她愈想愈不滿,覺得這城裏的人造謠的本事還真可怕,“都在這坐大半天了,不也都沒人回頭看看我這禍水天仙一眼?”

“在長工眼中三姑娘自是國色天香。”他執起她一手輕吻,也不管什麼光天化日或是人潮往來。

蘇默微張着嘴愣了愣,而後有些消受不起地拉拉她泛紅的耳朵。

“長工啊長工,你是愈來愈招搖了……”反正全城的人都當他已死,所以他這活生生的鬼魂在外就可以肆無忌憚了?

沐策心情甚好地拉下她的纖指一一啄吻,“是嗎?”

“話說……咱倆可以這麼仇閑嗎?”眼下京中都亂成一團了,他倆卻鎮日什麼都沒做,就只是逛街和吃茶,這樣真可以嗎?

“為何不可?”

“朝中之事……”

“小事,很快就會解決的。”大戲又還沒上場,急什麼?

“別忘了你家愛徒還在天牢裏蹲着呢。”不是聽說被關在裏頭待審嗎?

“他被關得很開心的。”據梅相派去的人來報,莫倚東在牢中天天都哼着小曲,快活得不得了。

都把人打成那樣了……能不開心嗎?

她一手杵着下巴看着他,“你真有把握在事後能把愛徒救出來?”

“放心,用不着救也會有人主動放他出來的。”與九王爺的大罪相比,莫倚東那一點意氣衝動下犯的小事,算得上什麼?

蘇默想了想,再次在腦海里點起這回也被牽扯下水的人名。

“家姊她不會有事吧?”

他氣定神閑地道:“慕府與項府檢舉官員索賄有功,又奉上帳冊配合查抄,最多,就是罰銀了事罷了。”

“那索賄的官員們?”

“丟官流刑、沒收家產,大致上是跑不掉的。”反正也不是什麼斷頭大事,那個陛下還沒最蠢到會宰了泰半的官員,好在日後落了個昏君的罵名。

她有些驚訝於這代價,“接下來會有這麼大的動靜?”

“還好,小風波而已。”又沒被誅九族。

“……”還真如項南所言,再大的事到了他的面前,也全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怎麼一直看着外頭?”沐策在她神情專註地看向街道,怎麼也不把眼轉回來他身上時,以一指轉回她的小臉。

她一手指向外頭的街道,“我記得,當年我就是在這街上曾見過你一面。”

“在這?”他沒什麼印象。

“嗯。”蘇默一手挽着他的手臂,“那時你騎着駿馬從大街上而過,而我呢,則正巧要被蘇府趕回沛城。”

沒記錯的話,那是個也像今日般有點寒意的午後,聽車外的馬夫說,剛從禮部出來的沐家二少爺,正要返回大將軍府去見自關外返京的父兄。

那時街上也如今日一樣人潮擁擠,被困在街上動彈不得的沐策,耐性極好地停下馬兒等待前頭的人們讓道,而她的馬車,則正巧就停在他的身邊。

透過馬車的窗欞看去,午後的日光自街旁的屋檐斜斜地映照在他的身上,鮮衣駿馬、面貌清俊的青年,就似一副秋日的風情圖畫,而他與她,沒有預兆的在大街上錯身而過,並在數年後,措手不及的再度重逢,乖舛的命運,默默地將他帶至她的生命里。

沐策領着她下了茶樓,與她一塊走在大街上靜靜回味着往事,行至街底到了蘇府,猶不願走的他,抱着她躍上了後院的房頂,兩人肩並着肩,坐在屋頂角落邊上不會被人瞧見的地方,一塊低首看着下頭成天在府里吵吵罵罵的人們,而後不約而同地想着,這京城中的生活還真是煩人又吵嚷。

山頂上藍藍的天空,總是廣闊無邊地對他們笑着,在那兒,一段融入他們呼吸的春天早晨、一份彼此目光交會時的默契,夏日草原上的夕陽餘暉中,有他倆交織的身影,秋夜銀白如霜的月下,分享着的是彼此的懷抱……是種種他們記憶里難以抹滅的美好。

怎可能戒掉,怎麼能分得開?他們約好要牽着手一起回家的。

朔風自遙遠的北方千里奔來,攜着森冷的寒意提醒着人們冬日已然來到,沐策將她擁在懷裏,用外衫將她包裹起來,融融的體溫為她抵擋了寒風,也熨着她的心。

當天色漸暗,她輕推着他的胸膛,“先回去吧,不是說好今晚要陪遠親去跟太爺爺吃飯嗎?”

“嗯。”沐策小心地將她扶起,帶她回到小院裏時仍是沒與她分開。

“我等你消息。”

“嗯。”

她好笑地看着他緊握不放的大掌,“還捨不得放手啊?”

“捨不得……”他低聲長嘆,着實放不下滿懷的罄香溫暖。

“長工啊長工,你愈來愈黏人了。”她偎在他的肩上,滿足地將身子貼合進他的懷抱中。

他低首咬着她的耳垂,“長工想將你綁在身上帶着一塊走。”

“不是說要有耐心嗎?”當初這話是誰說的啊?

“我悔了。”他閉上眼將她摟緊,“我想時時都陪在你身邊……”

猶記以往年少時,情愛對他來說,是種遙遠又難以想像的夢想,它可能像陽光、似雲朵,或是清晨遺落在葉梢上的露滴,他做了無數種想像,卻不知,當身處在其中時,以往的幻想皆只是幻想,它實際上就存在心底,巧巧貼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靜靜流轉在她每一回的眼波生姿中,它沒有很特別的形與狀,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崇高偉大,它只是流淌在他的血液里,讓他日夜都想陪伴着她。

“……嘴愈來愈甜了。”很難得地,兩耳早已紅透的蘇默,這一回連面頰上都浮上了兩朵紅暈。

他含笑地履上她的唇,“這都是為了誰……”

“咳。”不遠處的屋檐底下,某位等待他倆已久的旁觀者,忍不住想提醒他們一下。

沐策雖是早就發現這位第三者的存在了,可蘇默宛如花瓣般柔軟的唇瓣,卻讓臨走的他百般不舍,怎麼也挪不開腳下的步子。

“咳咳。”花嬸在他將蘇默抱得死緊,兩手不斷在她身上游移,全然沒有半點分開跡象時,好意地再次出聲。

不知不覺中,有些被濃濃柔情沖昏了頭的兩人,氣息急促地將雙臂纏在對方的身上,拋開了外界的打擾,專心致志地親吻着彼此,根本就不管這時間和地點實在是不太合適。

“兩位……”

欲走還留的沐策埋首在她頸間處蹭了蹭,不經意抬首見到她瑰色的面頰,嬌嫩欲滴的唇瓣,當下他又不想走了,他的一雙大掌扣住她的細腰,低首又是一記纏綿悱惻的依依之吻。

“三姑娘,我都餓一日了……”能不能讓她這替身去歇歇腿用個飯啊?

據她家長工說,兵不血刃,衣不沾塵,這才是謀略家最有誠意的表現。

天知道他這個有誠意的報仇,總共一口氣掀翻了幾艘大船,又讓多少人因此而榔鐺入獄。

六部大案一出,長年以來雲京中官官相衛、官商勾結、廣開後門堂皇索賄之事,也就這麼明擺着的浮上了檯面,害得六部上頭的高官們下馬的下馬、進監的進監。

在群龍無首之後,六部底下的小官們自然是天天互掐着脖子推諉卸責,種種抹黑造謠、栽贓嫁禍、互拖後腿的摺子更是在朝上滿天飛,在徹底的惹惱了被摺子淹沒的皇帝后,於是皇帝明袍一揮,下旨統統都革職查辦。

後宮妃嬪們與皇商間盤根錯結的關係,在百官們焦頭爛額之際,緊接着又被一片忠心可表日月的梅相給捅了出來。

仔細瞧過梅相遞上來的摺子,皇帝再次派令大理寺查探是否屬實。當大理寺收到了梅相提供的行賄官員清單與帳冊,再輾轉上呈皇帝御覽后,龍顏當庭大怒,不顧眾案猶待審之,即一口氣頒旨剝奪了皇室宗親的行商權,沒收享有朝廷奉祿的皇親們經商所得的財產,並大大限制起今後皇商們的經商權限。

皇商案一揭,與妃嬪們有親屬關係的朝中官員,與倚靠裙帶關係起勢的京中皇商,抄家的抄家、查產的查產,多年來仗勢欺人的陳冤舊案,也一一被好事者或是苦主翻了出來。奉旨清查眾案的大理寺,幾乎動用了所有能派用上的人手,手持一道聖旨,不管在九王爺或是那些人他們背後的靠山,究竟是兩宮娘娘還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不講情面地將人一個個都逮來往牢裏關着待審。

一時之間,雲京中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然而身為始作俑者的沐策,卻無辜地攤着兩掌對蘇默說,他也不過是稍微動了動腦袋,和出個嘴皮子說說而已,事情都不是他做的。

他還用得着親自去做嗎?

上兵伐謀,光出一張嘴,他就已讓舉朝上下雞飛狗跳,更讓後宮都亂成一鍋粥了,今兒個不是東宮娘娘欲懸樑自清,就是明兒個西宮娘娘為父絕食,父家財大勢大的妃子們個個鬧投井、跪宮門,十八般惹憐招數都出齊全了,太后還將自個兒鎖在歲延宮裏,拒見嚴辦皇室宗親和親皇弟的自家兒子……

據梅相說,這陣子下來,國事家事兩頭燒的皇帝,上朝時,腳步虛浮蹣跚,面色蠟黃得令人心驚,看上去好像蒼老了好幾歲。

半個月後,痛毆九王爺的威武將軍莫倚東,遭皇帝降旨免職,釋出天牢后即被逐出京城。

主動舉發眾案的梅相,自認有愧於皇室宗廟,遂向皇帝辭官。皇帝看在太后對梅相仍是氣恨未消的份上,即使再怎麼心有不舍,為求母子能夠冰釋和解,也只能咬牙蓋下御印,同意他告老還鄉。

對於這個曾欲置沐策於死地的皇帝,說實話,身為局外人的蘇默心情很複雜。

他砍沐策的父兄又想要沐策的命,沐策就斷他股肱,帶走他的賢臣猛將不再為他效命,再把他的前院後院都弄得坑坑巴巴一團糟,然後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真是,這皇帝,他幹嘛去得罪沐策呢?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天底下沒有最記仇的人,只有更記仇的人,都當到皇帝這份上了,連這簡單的道理都不知道?活該他被沐策整得灰頭土臉的。

在這事事後,蘇二娘又來蘇府哭了一回,說皇商一案,使得皇帝下旨大限皇商商權,明令今後嚴格限制皇商的發展。她聲淚俱下地哭訴,會有今日,起因全是蘇默成親一事,這眼下,九王爺府那邊的親事已是結不成了不說,她蘇家還成了京中眾矢之的,他們還把這剋星留在京中幹嘛?

於是一如數年前被遣送回沛城,在蘇老爺的令下,蘇默帶着花家夫婦坐上了遠離雲京的馬車,再次被趕出京中下放回鄉。

疾行的馬車迎着勁韌的風雪,將瑣碎的往事拋甩在後頭的滾滾雪土與煙塵里,沒有絲毫回頭的意思。

在風雪愈下愈大,使得前路難行之時,載着他們一家子的馬車在一座大宅處停了下來。據沐策說,這是他家沒有登記在冊的避暑別業,項南早在幾年前買了下來,還雇了一名又聾又啞的老僕在這照料。

他小心地將蘇默扶下馬車,向她解釋。

“雪勢太大了,咱們先在這歇個三日,待該買的東西補齊后,咱們再回桃花山。”離京時過於匆忙,可說是什麼都沒帶上,而回沛城之路甚遠,算一算趕回去時也差不多都快過年了。

蘇默抬首看着偌大的宅子,“這兒是……”

“這雖不是我老家,但我年少的時光可說是都在這度過的。”他邊說邊走進宅子裏,並回頭示意花叔他們先將行李放下來。

長年居住在這兒的老僕,留下一封項南給他的信,便耐不住天黑雪冷回房去睡了。沐策看完信后,照着項南信上所說的,一路走至內院深處,來到那間由他以往讀書的書閣改建而成的新祠堂。

按他的吩咐,此次在進京之前,項南就已去找着了他沐家的管家,挑了個黃道吉日去起出他父兄的骨灰帶至這裏,準備在日後讓沐策帶走另尋他處安葬。

他不語地站在祠堂里,兩眼直盯着堂里的牌位發獃,待他回過神來時,花叔他們三人早已在他身邊忙碌了起來。

“你們在做什麼?”

“賄賂。”花叔勤快地抹完桌椅后,把用來插香的香爐拿出去打算清一清。

“得讓大將軍他們對咱們留個好印象才成。”花嬸恭謹地將堂上的牌位取下,以沾過清水的布巾仔細地擦拭着上頭的灰塵。

他一頭霧水,“啊?”

蘇默兩手推着他往外走,沒空看他發獃,“別愣着了,是你說的,咱們只停留三日,去把這宅子裏該收的該帶的都整理好,日後可別漏了忘記帶上路。”

“但——”

“這是長工的家人吧?既是家人,咱們就得一塊帶回家。”她將他推出祠堂,再兩手將門一關。

將他趕走後,花叔與花嬸即齊齊地放下了手邊的工作,拈來蘇默為他們點燃的清香,站在兩位前將軍的牌位前,開始向他們報告起這一年多來沐策在他們身邊的詳況。

當蘇默再次打開祠堂的大門,叫花叔花嬸先去清出今晚要睡的客房時,沐策已站在院子裏等着她。

“都收好了?”

“嗯。”除了幾本貴重的兵書與劍譜外,這裏本就沒什麼東西可帶走。

她嫣然一笑,“那長工進去好好與家人聊聊吧,記得要說服他們和咱們一塊回家,知道嗎?”

“……嗯。”

那一晚,沐第一人獨自在祠堂里待到月上中天,待他出來挨着寒風走進院子時,遠遠的,他見着廚房還有隱隱的火光,走進去一瞧,蘇默在飯桌上為他留了一盞燈,而灶里的柴火也還小叢地燃着。

門扇一合上,四面八方攏過來的溫暖,無由地捻弄着他的心,一屋的溫馨將愁悵寂寞都給趕出門外,他靜靜看着蘇默伏趴在飯桌上睡着的那張側臉,搖搖曳曳的火光將她染成一道令他心安的光影,在在地提醒着他,在那座小小的山頭上,曾經有過那樣的美好,如同被晨曦浸潤的雲朵,是種生命中令人沉浸的喜悅。

他輕輕搖醒她,她倦累地眨着眼,一手撫上他猶帶外頭冷意的面頰。

“餓了嗎?我熱着灶等着給你煮碗面填肚子呢。”

“餓了……”

“等會啊。”她笑了笑,起身將髮辮攏至身後,挽起兩袖在灶台那邊忙了起來。

他安靜地坐在她的身後看她忙碌,心情出乎意外的平靜祥和。隨後蘇默先給了他一碗摻了補藥的羊肉湯暖了他的胃,再給他一碗羊雜拌面,待他吃完時,等在一旁的她累得都睜不開眼了。

熄了灶火吹了燈后,沐策摟着睏倦的她走出外頭,黃昏時已停的大雪又在這夜深時分落了下來,冷冷的雪花拂上蘇默的臉龐時,令她稍微清醒了些。

“咱們就這麼回家?”對這間宅子不熟的她,由着他領她走向內宅。

“不然呢?”雲京中該辦的事都已辦完了。

“愛徒怎麼辦?”他是不是忘了什麼人啊?

他聳聳肩,“自家的徒弟當然得帶回家養,他在京中無親無故,拎回去后也好跟恩師作伴。”

“梅相也要一塊來?”怎麼事前都沒聽他說?

“他老嚷嚷不想再當奸相了,眼下太后也容不下他了,當然得請回家奉養着。”

她不禁有些煩惱,“可咱們家不夠大啊。”山上的宅子裏的客房也才兩間而已。

他揉揉她的發,“兔崽子說了,他已派人買下整座桃花山,還找人去山腰處修了座大宅,夠他們這對師祖與徒孫住了。”

“項南為何要買下桃花山?”他老兄錢多得沒地方花嗎?皇帝不是才下令要限制皇商的發展,且砍掉了他項家一半的身家嗎?

“因他家老太爺聽從我的建設,配合皇命將家業縮減后,再一分為二,本家以雲京為據地繼續做胭脂生意,而分家就遷至沛城,由我輔佐兔崽子經營糧食生意。”

“你要做生意?”他不當長工了?

沐策瞄她一眼,“咱們這一大家子,總不好再繼續讓令姊養着吧?”別說他們這三人矜貴得很,吃喝用度都得用上最好的,他家恩師更是個標準的金枝玉葉,十指從不沾陽春水的,日後他能不賣力點賺錢好讓他們吃飽穿暖嗎?

她有些惋惜地問:“那山上的果園怎麼辦?”他這個農夫才剛出師而已,這麼快就不幹了?

“反正咱們家愛徒閑着也是閑着,日後就交給他了。”總比讓他又回到江湖裏到處砍人來得好。

遙想着將來一位威武將軍在她家果園農忙,一位貌美的丞相就住在附近與她當鄰居,還有位時不時跑來她家塞銀票的皇商,蘇默便覺得今後的日子挺熱鬧的。

“長工啊長工。”

“嗯?”

“你在京中想做的事真的都已做完了?”如今朝廷已是元氣大傷,官員關了泰半,在各部各戶急缺人手的景況下,政務都因此而被迫停擺了,皇帝更是身心俱疲……就是不知他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禍首有沒有盡興。

“做完了。”他本就沒有把朝廷翻過來的打算,點到為止就成了。

她掩唇輕笑,“也是,你的仇都報得七七八八了。”也直接樂了一票從中獲利的人。

他停下腳步,將她嬌小的身子整個圈在懷裏,並將下頷擱在她的頭頂上。

他沉沉地道:“今後,我再也不會回去雲京了。”

蘇默抱緊他,“嗯,你還有我們。”京城中那麼雜亂的人心與浮事,就都擱在他的身後吧,往後再也不要去搭理那些會讓人傷心的人事物了。

“我真可與你們在一起?”他總覺得兩腳踩在雲端之上,有種不真實之感。

她一頓,刻意漾着壞壞的笑問,“難道長工又想漲月錢了?”

“不漲月錢。”

“那是長工另有良聘?”

他自豪地揚高了兩眉,“指不定還真有大戶人家比蘇三姑娘識貨呢。”

“喔?”她懶懶地拉高了音調,狀似不介意地攤着兩掌,“若長工真有高枝可另棲,要我拱手奉送,也不是不能。”

“三姑娘,你就別指望了。”他將臉一板,不是滋味地將她狠狠摟進懷中。

“是嗎?”

他以指頻頻戳着她的眉心,“家裏的雞窩雁窩是我搭的,菜圃是我耕的,果園是我一手照料的,養蛙的池塘是我挖的,籬笆是我修的,房頂漏水是我去補屋瓦的。你們三個就只是中看不中用,辭了我,你打哪兒去找像我這麼任勞任怨的好長工?你上哪兒再去找個就只對你一心一意的長情長工?”

蘇默笑得十分開心,半晌,她裝模作樣地拍拍他的肩。

“你悟了就好。”不錯嘛,有自覺。

他哭笑不得地矬回她來,“早悟了,早就離不開你這蘇三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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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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