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顧家世代為皇商,做着皇室的生意,一言一行極為謹慎,各種關係十分複雜。顧硯旋在顧老爺精心栽培下,按部就班地接手顧家生意,自小就陪着顧老爺出入各種場合應酬交際,在外人眼中,顧家未來的主人早熟穩重,前途不可估量。
然而,牡丹奴在拂香院看到的顧硯旋,總是疲憊而無力,好像被什麼重物壓得喘不過氣,讓牡丹奴明白她的少爺不是無所不能的,他畢竟只是一個大她三歲還未及弱冠的少年而已,他也有不堪重負的脆弱面。
牡丹奴在顧硯旋身邊的第三年,再次看到顧硯旋壓抑地哭泣。
那天,寒風凜凜,暮靄沉沉,臨玡城內飄起小雪,外出多日的顧硯旋迴府,神情疲憊,失魂落魄地窩在拂香院的書齋中,握着頸項下掛着的玉玦發獃,全身散發出濃烈的悲傷氣息。
“少爺,我備好了晚膳,要不要我端來給你吃?”
牡丹奴不知顧硯旋為何一回來,就將自己關在書齋,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探進腦袋,小聲地問魂不守舍的顧硯旋,她總是會看到他不開心的樣子,明明在外面是那麼的神采飛揚。
“牡丹奴,你過來。”
坐在書桌后的顧硯旋抬起頭,向牡丹奴招手。
“少爺,你怎麼了?”
牡丹奴乖乖地進書齋,瞅着顧硯旋彷彿溺水無助的眼神,胸口陣陣發疼,她不喜歡看到這樣難受的顧硯旋,讓她想起初見時他窩在假山洞裏哭泣的模樣。
“牡丹奴,我……”
顧硯旋聲音沙啞而哽咽,沒有說完話,一伸手抱住牡丹奴小小的身子,腦袋埋在她的胸間,難以自制地嗚咽出聲,緊緊抱着她的雙手,顫慄着。
“少爺,你在外被人欺負了嗎?”
牡丹奴嚇了一大跳,這是第二次她看到顧硯旋哭,有些手足無措地拍着他的背,她想少爺一定是受委屈了。
可是,她太小了,無法理解少爺應酬的世界,不明白為什麼老爺要讓未成年的少爺當家,更不知道少爺心裏承受着怎樣的壓力?
她只知道,看着顧硯旋不快樂,她也好難過,明明什麼都擁有的顧硯旋,為什麼一點都不開心呢?
“他走了……牡丹奴……他走了……我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長久壓抑的顧硯旋,終於再也撐不下去了,緊繃的神經崩潰了,對他最親近見過他狼狽樣的牡丹奴說出他難以承受的負擔。
“少爺,他是誰?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你見不到他了?”
牡丹奴滿頭霧水,隱隱覺得顧硯旋兩次哭都和那個“他”有關,她的小手溫柔地撫拍着顧硯旋的背。
她在顧硯旋身邊當了三年貼身丫鬟,她知道他有難以啟齒的秘密,她想是那個秘密讓他不快樂,讓他失控,讓他失落,讓他痛苦。
“牡丹奴……”
顧硯旋慢慢地抬起頭,望着牡丹奴越來越嬌憨的面容,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只會在她面前失控,讓她看到他無力脆弱的模樣,讓她看到完全與他人眼中不同的顧硯旋。她這樣天真又直接的問題,讓他非常想對她傾訴一切,將埋藏在心底的痛苦發泄出來,否則,他會瘋掉的。
“牡丹奴,無論怎樣,你都要一直留在我身邊,好嗎?”
“嗯,我是少爺的貼身丫鬟,當然會一直留在少爺身邊的。”
牡丹奴理所當然地說,因為她是顧府的家生子,生來就是顧府的人,沒有理由離開顧府的。
“那我們說好了,你不能離開我的。”
顧硯旋勾起牡丹奴的小尾指,按住她的大拇指,簽下他們之間的“不離契約”。
“好,少爺說什麼就是什麼。”牡丹奴抬起另一手,有些心疼地撫平他眉間皺起的褶皺,“到底是誰讓少爺這樣難過呢?”
“我告訴你,這是我們倆的秘密,誰也不許知道。”
顧硯旋拉着牡丹奴坐在他的腿上,他圈抱着她,腦袋枕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疲憊着說出他無力扭轉的宿命,那是他一輩子都無法擺脫的噩夢。
“在顧家,每一代都會有雙生子出世,雙生子的命運卻截然不同,這是顧家世世代代雙生子的宿命,誰也無法改變。哥哥是萬千寵愛集一身,被當作唯一的繼承人撫養;而弟弟要承受一切災難,只能當哥哥的影子,是外人無法知曉的存在。”
牡丹奴大驚,完全不曉得顧家還藏有這樣的隱晦,難以想像還有另一個“顧硯旋”的存在。
“少爺是哥哥,對吧?”
既然顧硯旋將來要繼承顧家的一切,那他就是哥哥,他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為何還這樣痛苦呢?
“我常常想我要是弟弟就好了。”
顧硯旋想起影子弟弟為他承受的一切,這輩子他都無法安心,他恨他倆的命運無法改變,他的所得都是建立在影子弟弟的犧牲之上,這成了他難以釋懷的原罪。
“那個讓我如此難過的人是我的孿生弟弟,他從小到大不為人知,作為我的影子替我擋住所有的災難和黑暗。我奪去了他的一切,讓他承受所有的痛苦,我不知道該如何改變這樣扭曲的命運,也不知道該怎樣幫助他擺脫束縛?為什麼命運對他這樣不公呢?為什麼我和他不能同甘共苦呢?為什麼我們兩個的命運要如此極端呢?”
“少爺,你別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
牡丹奴終於明白顧硯旋無法快樂的原因,明白他為什麼只能偷偷躲起來哭了,隱形弟弟的存在成了他的枷鎖,讓他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顧家的一切。
“不,是我的錯。”顧硯旋搖頭,緊緊地抱着牡丹奴,哽咽着聲音,“現在他被派往他國執行任務,到死我都不可能再見他了。他這十六年來沒有享受過一天的福,到最後為了顧家的利益必須犧牲自己……我卻什麼都做不了,他是我弟弟啊,為什麼我只能將他送往地獄呢?牡丹奴,你說我該怎麼辦呢?他走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他是哥哥,就不會遭這樣的罪了。”
“少爺,你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牡丹奴抱着顧硯旋,她無法開導他替他指明道路,只能陪着他一起哭,她不認識那位隱形弟弟,但她知道被命運寵愛的顧家孿生哥哥,得到顧家的一切,卻要背負對弟弟的罪惡感一輩子,這樣的折磨,永遠都不會消失的。
一直獨立承受這樣秘密的顧硯旋,怎麼可能快樂呢?
他連傾訴的人都沒有……
“牡丹奴……奴兒……我只有你……”顧硯旋彷彿抓住救命浮木一樣,抱着牡丹奴不願鬆開一絲縫隙,壓抑哽咽的哭泣聲,帶着恐慌和茫然,“奴兒……你要陪我……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沒有人陪他的話,他終有一天會徹底崩潰的。
奴兒……奴兒……
顧硯旋親密的稱呼,喚得牡丹奴小小的心都要化了,突然好心疼好心疼她的少爺。這樣隱忍着痛苦,在人前還要裝着左右逢源和氣生財樣的顧硯旋,看起來像她養的綻放時的牡丹花,可誰瞧見他如牡丹花凋敝之後的憔悴枯木樣呢?
她想守着顧硯旋,就像她想守着牡丹的心一樣。
“少爺,奴兒會一直陪着你的。”
她的少爺,崩潰時如枯萎的牡丹,但細心照料,來年又會艷冠群芳。
小小的牡丹奴從那時就下定決心,她要陪着顧硯旋,一生一世,不讓他再偷偷躲在山洞獨自悲傷。無論以後會怎樣,她都想待在顧硯旋身邊,當他無力承擔之時,她能夠為他提供小小的肩膀。
他是她的少爺,她是他的牡丹奴,說好不分開的。
“這幅‘鳳穿牡丹’的綉帕,乃錦衣坊為太子妃大婚所制,也就是當今皇后的嫁妝,後來因緣際會輾轉來到顧某手中,希望今日能為它尋得有緣人。”
郝魏紫凝視着結海樓大堂中央高台上的顧硯旋,他雙手輕拿綉着“鳳穿牡丹”花樣的大紅喜帕向客人們展示,不再是少年的面容,有歲月沉澱下來的沉穩,也有在爾虞我詐中淬鍊出來的狡黠,還有常年累月所帶的微笑面具。
眼前的顧硯旋是二十四歲的大男人,不再是那個躲在假山洞裏憋屈哭泣的十三歲少年,他談笑自如地讓一件件拍品的價值,在他的手中不斷飆高,盡顯他成功商人的魄力。
只是,如今的顧硯旋,少了牡丹奴陪在身側,難過的時候要怎麼辦呢?
濕氣慢慢地在郝魏紫雙眸中氤氳開,模糊了顧硯旋在她眼中的模樣。
而今的她,深刻的體會到顧硯旋背負宿命時的無能為力,明明最愛的人就在面前,她卻什麼都不能做,不能相認,無法言明,只能這樣望着他,暗自神傷。
她曾要陪他一生一世,但老天爺開了一個大玩笑,改變了她的命運,讓她和顧硯旋成了不相干的兩個陌生人。
“一千兩!”
坐在郝魏紫身旁的宮之瑾突然出價,競拍顧硯旋手中的“鳳穿牡丹”。
他別有深意地瞥了眼望着顧硯旋黯然神傷雙眸濕潤的郝魏紫,牡丹是她的摯愛,那麼綉有牡丹的綉品自然也能讓她愛屋及烏了。
本來對皇后嫁妝興緻勃勃的人,見一擲千金開價的人是宮之瑾,知曉他和皇室的關係,識趣地不跟他爭,顧硯旋當即宣佈:“那麼,這幅‘鳳穿牡丹’綉品就歸世子所有。”
當顧硯旋的視線投向宮之瑾,目光卻與郝魏紫的視線在空中交會,她眸中的疼惜之色,令他倍感親切,剎那間胸口發熱,似有熟悉的暖流湧出,腦海里不期然地浮現出牡丹奴的面容,她也曾用那樣的目光看他,心疼他的隱忍,張開柔軟的手臂,將他擁入她懷中,溫暖着疲憊的他,告訴他:“少爺,有我在,你不用逞強,累就說出來吧!”
他只在牡丹奴面前,才會表現他的脆弱。
郝魏紫,宮之瑾的妻子。
牡丹奴,他的心靈依託。
一個是國色天香,一個是小家碧玉,毫無關聯的兩個人,為什麼他看到郝魏紫會想起牡丹奴呢?
大概是他太想念牡丹奴了吧?
他的牡丹奴,那麼的體貼可人,那麼的善解人意……為什麼他留不住她呢?
噬骨的疼痛在顧硯旋的四肢百骸間泛漾開,他視線越過郝魏紫,若無其事地對宮之瑾點頭示意,然後繼續下一件拍品的展示……而腦中牡丹奴的影子,揮之不去。
這一生,他都不能再抱着牡丹奴,喚她“奴兒”了。
那年,又是牡丹花開之際,牡丹奴流連在牡丹園的時間越來越長,顧硯旋每次回拂香院瞧不見她的蹤影,都是在牡丹園找到牡丹奴。
看着目不轉睛凝視着牡丹花犯花痴的牡丹奴,連他靠近都沒有察覺,顧硯旋搖頭失笑,他這個小丫鬟上輩子肯定是朵牡丹,這一世投胎為人也改不了牡丹魂的本性,對牡丹如此痴迷。
“奴兒,你這樣撇下少爺自個兒享樂,太不盡職了。”
顧硯旋從牡丹奴身後環抱着她,語氣帶着絲絲哀怨,下巴擱在她的腦袋上磨蹭,有些着迷地聞着從她身上飄出來的香氣,那是一種融合了牡丹花氣的少女體香,屬於牡丹奴特有的味道。
在他身邊五年的牡丹奴,已從纖瘦嬌小的女孩,長成體態圓潤的少女,婀娜溫柔,抱起來手感極佳,常常讓他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