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醫院的急診室內，宋以軒正握着她的手，目光直望着她蒼白的面容。
長期疲累過度，營養不良，又感染流行性病毒，導致體力不支。但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真正原因是——心臟無法負荷。
方才，匆忙之間，他找出了盼盼放在皮夾中的健保卡，在她的就醫紀錄欄上，有着每月固定的門診醫院。
他立刻將她送至醫院急診處，莫名地，他就是直覺盼盼的病情不簡單。果然，根據盼盼的病歷，醫院立刻加派一位心臟科醫師。
原來盼盼……有先天性心臟病?!
根據醫生診斷，盼盼的心臟疾病隨時會發作，若是沒有按時服藥，恐會對生命造成威脅。
大手撫上她的兩頰，望着盼盼蒼白的容顏，心中竟興起了一股莫名的悸動。
為什麼?
為什麼得知她的病之後，心中有着極大的恐懼?為什麼此時竟想要將她抱在懷裏呵護?
不該是這樣的，他的心，早在多年前，已經死了!
原以為，他的心，是平靜的，絕不會再為任何女人悸動；原以為，他的生命，只能留下愛情的回憶
直到——遇上了盼盼。
這一切的原以為，都改變了!她的柔弱、她的善良、她的細心……在在都吸引着他。
他，該怎麼辦才好?
不!他……不能愛她!
倏地，宋以軒抽回了雙手。早在楹心離開之後，他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他的心絕不能再讓任何人進駐。
這一生，他已奉獻給楹心，他不能背叛楹心，更不能傷害盼盼!
可……為什麼他的心底卻有個盼望，盼望能夠再次敞開心門，盼望能再次愛人。
曾幾何時……他的傷痛已經不再?!
原本以為的深情守候，早已消逝無蹤?!
看着病床上的憔悴面容，心底陡地一震!她隨時都會離開這個世上，他不要讓盼盼就這麼離開，他不要她像楹心一樣，突然從這世界消失。
雙手耙着頭髮，他陷入矛盾的掙扎中——
許久，盼盼像是恢復了意識，開口呻吟：“軒……哥……”
“盼盼，醒了?”起身，靠近她的臉，想要將她看個清楚。
盼盼睜開雙跟，俊俏面孔出現在她面前——是軒哥哥?他怎會在她身邊?轉頭，望向四周，這裏……是醫院。
她對這裏非常熟悉，從小到大，她已經進出醫院好幾次了。
唉!她知道——自己又更加虛弱了。咬着下唇，盼盼不禁生起氣來，為何她又回到了醫院?好生氣自己的不爭氣。
她好想要成為正常人，好想擁有健康的身體，好想好想……
學習愛人與被愛!
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她的心臟愈來愈衰弱，若不儘快動手術，她僅存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見盼盼逕自陷入思緒中，以軒開口喚着：“盼盼，覺得怎麼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盼盼?!他叫她……盼盼?這是第一次，聽他開口喚她盼盼。
“總經理……我……”她的心跳不由地加快。
“現在是下班時間，叫我以軒。你突然在公司昏倒，我已經通知你家人了。現在感覺怎樣，還好嗎?”雙眼緊盯着她的酡紅臉蛋，她怎麼突然臉紅了?
盼盼心中湧起一陣緊張，低頭看着懸吊在左手的點滴，不敢望向他深邃的眼瞳。“你怎麼會有我家的電話?”
“別緊張，是護士小姐告訴我的。”他只是告訴護士小姐要通知家人，豈料護士小姐就熱心地送來她的病歷。
盼盼連忙想起身。“那我爸媽……”他們一定等得很心急吧?媽媽肯定又急壞了。
壓下她的身體，以軒輕拍：“沒事，等一下我會送你回家，放心好了。”
“真的嗎?他們有沒說什麼?”
“你母親本來想趕來醫院的，是我再三承諾，一定會將你安全送到家，加上你父親在一旁安撫，最後才打消念頭。你常常這樣嗎?”
“什麼?常常怎樣?”他知道她患有心臟病了?盼盼抬頭望向他，眼底充滿防備。
她不要讓他知道，每個人只要知道她的病，就會同情她、就會百般愛護她，好似她隨時都會消失似的，她不想要他的憐憫!
每個人都認為她是軟弱的，因為她的身體，因為她隨時會離開這個世界……她可以接受父母的關心；可以接受任何人投射而來的憐憫眼光，但，只有他她不要他的憐憫。
為什麼?
為什麼單單不要他的憐憫?!
答案很簡單，對於宋以軒，她要的，不是憐憫!
瞥見盼盼眼底的防備，他輕易地將話題帶過。“常常讓你爸媽擔心，好女孩應該要隨時向父母報備行蹤的。”
這女孩，有着強烈的尊嚴。
***
扣緊安全帶，盼盼在心裏暗自忖度。今天，是她二十二歲的生日，距離兩人的約定，已經過了十五個年頭。
十五年來，她獨自度過每個生日，每年生日許願時，她總是會有這麼一個願望——
希望能找到軒哥哥!
如今，軒哥哥是找到了，可是他的人，卻是陌生的。
對她，他總是保持距離。兩人之間，就單純只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
除了……今晚，他叫她盼盼呢!這聲盼盼，讓她原本沉寂的心，再次雀躍舞動起來。
嚴格說起來，他是位嚴厲的主管，從他對員工的要求，絕對沒有人敢對他說聲不，他的鐵腕作風，起初常常會令她不知所措。
比如，她的紀錄報告中，常出現錯字；比如，她的工作速度，還是太慢；比如，她總是迷迷糊糊的
有好幾次，在主管的會議上，她見識到他的嚴厲冷冽；在公司高級主管面前，他總是擺着一副冷峻的面孔。
而對於無法完成要求的主管，他的嚴格懲處，也着實令人驚懼。似乎在他的臉孔上，只能見到冷漠的表情——除了冷漠，還是冷漠。
惟有——在為他送咖啡的時候，她才能見到他的另一面。也惟有這個時候，她才能見到他的笑容；從他的眼神，可以見到一股很深很深的依戀。
那股依戀……是對她的咖啡嗎?抑或……是對她?盼盼搖搖頭，怎麼可能?他的心裏有着別的女人，這是她知道的。
盼盼側臉偷偷看着他，雖然在開車，可是他的人……還是好帥。怎麼辦?她似乎無法將視線移開了。
“為什麼一直看我?”宋以軒問道。
“你很帥。”這是事實。
“嗯?”所以呢?她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到他嗎?看了一個月，也該習慣了吧?
“我不想回家，可不可以……載我去一個地方?”她好想，好想……和他共度生日的最後時光。
“盼盼，現在已經十一點了。”好女孩不該夜歸。
“我知道，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她的生日，只剩最後一小時。“不會很遠的，拜託!”
雙手合十，盼盼低着頭，不敢看以軒，她怕……怕聽到他的拒絕。今年——她不要再孤單地度過生日。
宋以軒嘆口氣，這個女孩就是讓人無法拒絕。“好吧。”
***
海風颼颼，吹起一片鼓動的浪花。
和他並肩走在沙灘上，盼盼這才發現他很高，至少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他很英俊，五官深刻，眼神深邃；她還發現他的唇很性感，尤其是他笑起來的時候，有點壞壞的。
兩入席地坐在沙灘上，盼盼隨手將長發編成兩條麻花辮子，面對陣陣襲來的涼意，她忍不住打了冷顫。
宋以軒脫下西裝外套，披在盼盼瘦弱的雙肩。
“你太瘦了，要多吃點東西，不要只喝鮮奶、只吃7—Eleven的御飯糰，要多攝取均衡的營養才會長肉。你現在這個樣子……”轉頭瞧了盼盼一眼，宋以軒繼續說道：“太瘦了，女孩子太瘦不好，三餐要正常吃，不可以偏食，你是不是不愛吃蔬菜?多吃蔬菜，對身體有益……”
聽見身旁傳來一聲輕笑，以軒這才停止了說教，轉頭，卻見到盼盼一臉掩不住的笑意。
“你笑什麼?”
“你剛剛那樣子，好像我媽喔，每天我上班前，她也是這樣交代我的。”媽媽關心她，所以每天都叨念不休，而他呢?
為什麼對她如此說教?
聽見他方才持續的嘮叨雜念，盼盼心中不禁湧上一陣竊喜。她知道，他是在關心自己。
或許——他的表達方式是教訓，可她知道，他是真的關心她，剛才在辦公室，他被自己嚇壞了。
“那為何你都不受教?”嚴厲的口吻，以軒彷彿像個嚴父般。
“我沒有，我真的吃不胖嘛，我也想多長一點肉，也想健康點，像你們一樣啊。只是……我真的努力了。”盼盼嘻皮笑臉的，想撫平他的嚴肅面孔。
“真的努力了?”眯起雙眼，他很懷疑。
見狀，盼盼舉起右手：“真的，我發誓!相信我。”
“我會求證的，很快我就會知道你究竟有沒有在努力。”隱藏嘴角的微笑，以軒心裏有個底了。
宋以軒抬頭望向天上繁星，突地，整個人往後躺平，雙手交握於腦後。“盼盼，試試看，這樣可以看到更美的星空。”
“我不……”不等盼盼反應，他大手一伸，盼盼立刻躺平在沙灘上。“啊!你、你好霸道。”嘟起嘴，她抱怨道。
“噓，你看——”舉起手指壓住她的唇，及時阻止了她的發難。
星空，依然是美麗的，可他的心中，卻多了一份希冀。不同於以往，每每他獨自遙望星空時，心中總會湧起許多的感觸。
是思念，更是惆悵……
所以，他選擇逃避。不看星星，不看那片深邈的宇宙，單單地，獨自沉浸在蝕人心骨的悔恨中。
今夜，因為盼盼的堅持，再一次地，他體驗到另一種感受，不同於以往，是一種——苦澀中卻帶着微酸的甜蜜心情。
轉頭，卻瞧見盼盼的一臉興奮，掩住心中的感傷，今夜……是屬於他和盼盼的!
“哇，好漂亮，有好多好多的星星喔。”第一次，可以和軒哥哥一同看星星，還一起過生日——即使他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躺着看星星和坐着看是不一樣的，躺着可以看見更寬廣的星空，更可以看到雲層的變化。”語畢，以軒轉身傾向盼盼，問道：“你知道北極星在哪裏嗎?”
“讓我找看看。”目光開始達巡，須臾，盼盼伸出手指，指向星空中的某個定點：“是那裏嗎?”
以軒循着方向望去，搖搖頭。“不對，再找找看。”
睜大雙眼，再次尋找，須臾，盼盼轉向身旁：“我找不到，怎麼辦?”
微笑，以軒露出淺笑，就知道她找不到，舉起手敲她的小腦袋：“小笨蛋，你再繼續找，不告訴你。”
失望立刻寫在盼盼的臉上，弓起身子，她側躺起身，轉身傾向宋以軒，以雙眼哀求着。
“告訴我，求求你，好不好?”她下意識地咬着上唇。
看着盼盼漸漸偎近的身軀，再看到她投射而來的無辜明眸，以軒心中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悸動!他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但他一直極力把持着……
不!他不能夠傷害盼盼，明明知道她不是個隨便的女孩，雖然見到她的眼神透露出希望的眸光。
但，他——他不能!
盼盼鍾情於他，這他明白，只是……他不想耽誤她，在他還未調適好之前，再次觸碰愛情，無論對誰——都是種傷害。
可有一點，是他確定的……他不願傷害盼盼。
思緒迴轉間，他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佛上她紅艷的雙唇。
“別咬着唇。”來不及了，他聽見自己發出溫柔的聲音。
“你要告訴我了嗎?”盼盼更傾身靠近他，急想知道答案。
目光突然變得深沉，她不能再靠近了，不然……他難保能夠繼續自製!
“你……很可愛。”將話題轉開，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除了可愛，還有什麼?”淺淺的酒窩若隱若現地，盼盼直盯着躺卧在地的宋以軒瞧。
“你知道的，你一直都是美麗的。”
“除了美麗，還有什麼?”她不放棄地繼續追問。
“除了美麗，還有……”轉頭望着浩瀚星空，天上的繁星正閃閃發亮，正如同盼盼眼中的一抹希冀。今夜的她，很不一樣。
不同於醫院的蒼白臉色，現在的她，臉色紅潤，雙瞳有着慧黠的光芒，掩不住的興奮，無形中更為她增添些許的嫵媚。
強壓下心中的驚艷，宋以軒輕輕帶過這個問題。“盼盼，你想知道什麼?”將問題拋給她。
盼盼伸手探向他的心口。“你的心。”
“我的心?我的心有什麼特別的?”
“你的心裏……有人嗎?”悄悄地，她直搗他的心房。
心裏有人嗎?是的，七年來，他一直以為心裏有着楹心，也有着難以磨滅的傷痛。
可現在，他卻發現一個事實——原本以為刻骨銘心的傷痛，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消逝、淡了。
是因為盼盼的出現?抑或……自己根本沒有自以為的執着專情?這樣的他，可以愛人嗎?
“應該有吧!”淡漠的口吻，代表他的莫可奈何。
他只知道，心中的傷痛已經很淺很淺了。
原本以為他會撐不過失去楹心的歲月，此刻卻意外地發現，自己已經習慣沒有她的日子。
不知不覺中，所有的哀傷，都已隨時間淡化……
盼盼只聽到自己的心，“咚”地一聲，自陡地揪緊抽痛。
他，還愛着楹心啊……不該問他的，原本她就知道的，只是想親口向他證實。
低着頭躺回沙灘上，盼盼不想看他。
瞧見她霎時的落寞神情，以軒立刻轉身，將上半身立起，側撐在盼盼上方，俯視着盼盼。
情不自禁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拂去額頭上的散發，直盯着她。
她在傷心?因為他的答案傷了她。這是肯定句!
“我……很欣賞你，只是這樣而己。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她在說謊。
盼盼，你真傻!他怎麼會對你動心?他的心早就給了人，再也沒有位置了!盼盼在心中責備着自己。
緊咬着唇，她陷入低潮。好不容易又相遇了，可她卻突然明白，他不是她該接近的男人。
將她的不安納入眼底，不自覺地，以軒伸出手，輕撫她的眉宇，想除去她眉間的憂愁。
須臾，輕嘆，思緒百轉千回，他該拿她怎麼辦?
“盼盼，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盼盼搖搖頭，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勉強揚起嘴角微笑，想裝得自然些。“沒關係，我可以等。”
可以的，她可以等!
哪怕是五年、十年……都沒關係。因為——早在十五年前，她的心，早已遺落在他的手中。
眼眶泛着淚光，盼盼強逼自己忍住，轉過頭不看他。她不想流淚，至少不想在他的面前。
她真是活該，明明知道他的過去，卻又想證實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
深愛已逝的女友，這沒有錯啊，但她就是喜歡他啊，喜歡好久好久了，從十五年前，就已經……說不上愛，只知道從此，她的心中再也容不下任何男人。
十五年來，當高中同學正在品嘗愛情時，她在等；當大學朋友在迎新約會時，她也在等!
等……就這麼絆住了她的青春年華。
終於，她何其有幸，終於找到他了，她決定不要再等，許是潛意識中知曉，或許軒哥哥已忘了她。
可，上天是眷念她的，竟讓她遇上了軒哥哥，那她還等什麼?她知道，這是惟一的機會，失去這次，永不再有。
她義無反顧地做出決定，不要夢想了，放棄從小立志當鋼琴家的夢想，她——只想隨他一生一世。
再一次，她轉頭對上他懾人的目光。
“軒哥哥，我會永遠在你身邊，不會走開。”在她生日的最後一刻，她許下了誓言……
清楚地將她的多變表情納入眼中。他的眼，深刻地映出她的慘白容顏。
此刻，他的跟底，只有盼盼。
終於，他無奈地輕嘆：“盼盼，我該拿你怎麼辦?”
不待盼盼回應，以軒伸出手臂圈住盼盼，輕易地就將她的纖細身軀圍住，低頭吻住她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