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風孤兒院”的一隅，高大茂密的椿樹矗立在院內四周，彷彿是在捍衛這所孤兒院。遠處，傳來陣陣孩童的歌聲——

去年我回來你們剛穿新棉袍

今年我來看你們你們變胖又變高

你們可記得池裏荷花變蓮落

花少不愁沒顏色裁杞樹葉都染組

小禮堂內，一群孩童們正站在講台前方，個個都張大小嘴巴，拚命地唱著兒歌。

一名身材略為發福的婦人，正極有耐心地指揮着，慈祥的面容正發出欣慰的微笑。她，是西風孤兒院的院長，獨立扶養着近二十位孤兒。

不遠處，一名穿着白色洋裝，頭綁着長辮子的女孩，正努力彈着破舊的風琴，為眾孩童伴奏着。

可那台年代老舊的風琴，卻不識相地不斷出錯，不是發不出琴音，就是發出嘎嘎的怪聲。

但這都影響不了盼盼，她彷彿已沉浸在音符當中，絲毫不在乎風琴的不合作。

台下，端坐着一對對夫婦，個個都露出盼望的眼神，視線不斷地逡巡在台前唱詩歌的孩童們天真的容顏。

“老婆，怎麼樣?”見老婆眼眶中早巳扭滿淚水，宋立夫忍不住出聲詢問，意圖將她的思緒拉回。

“我……我好想念曉芸……她也曾彈過這首歌……”她記得這首曲子，曉芸以前常常彈這首歌給她聽。

剛值壯年的宋立夫，是“宋氏企業”的繼承人，擁有上億的家產，旗下的“御盟科技集團”，更是現今科技業的龍頭領袖。

他與妻子鶼鰈情深，剛結婚就育有一子，可妻子心蘭卻希望能有個女兒，盼了好多年。

終於，在兩人鍥而不捨的努力下，在兒子以軒七歲那年，終於盼到了女兒曉芸的降生。

可幸福卻不長久，兩年前他們的小女兒曉芸車禍去世，才六歲的孩子，就這麼撒手人間。

曉芸的離開，帶給宋家人的不只是悲傷，還有一大堆的疑問……

才六歲的孩子，究竟是怎麼發生車禍的?

這一點，恐怕只有當時在場的以軒才明了。

妻子心蘭無法接受失去女兒的事實，鎮日沉浸在悲傷中。起初，他以為過一陣子，情況會好轉。

可都過了兩年，她的情緒仍無法平復。

不得已，宋立夫向心蘭提出領養小孩的建議，沒想到她竟答應了。夫妻倆很快地達成共識，這也就是他們今天會出現在西風孤兒院的原因。

“媽，曉芸現在是天堂的小天使，一定過得很幸福。”兒子宋以軒貼心地安慰着。以軒已經是個國中生了，挺拔的身材遺傳自宋立夫。

“真的嗎?”小天使?心蘭開始想像女兒穿上天使衣裳的模樣……一定很像那個彈琴的白衣長辮子女孩。

“當然是真的，以軒何時騙過你了?”曉芸一向最愛纏着他，從小就是他的跟屁蟲。

此時，台前的孩童已經獻唱完畢，紛紛下台一鞠躬，乖乖地回到座位上。

心蘭的視線一直追隨白衣長辮子女孩，直覺她那雙靈活慧黠的大眼，和女兒曉芸有幾分神似，她轉向丈夫，只消一眼，兩人就立刻取得共識。

一旁的以軒，冷靜地將父母親的舉動看在眼裏，眯起眼，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

庭院前的榕樹下，吊掛著兩架盪，一群孩童團團圍在旁，正鬧哄哄地上演着每日必播的戲碼——

“於盼盼!我數到三，你再不下來的話，我就要去向院長告狀!”一名胖嘟嘟的男孩正在大聲威脅。

“羞!羞!羞!你是不是男生啊?每次都只會向院長打小報告。是大家的，想玩就得排隊啊。”面對無理取鬧的起峰，盼盼絲毫不害怕地反駁。

想玩盪?那就乖乖排隊啊!

她後面早就有一票小朋友在等着了。

“我偏不!”開玩笑，排隊?那是小時候的事了。

“起峰每次都這樣，老愛打小報告，又不肯排隊。”芯愛也說話了，人家她可是排在盼盼後面的第一順位耶。

“這樣吧，贊成讓盼盼繼續玩的小朋友舉手!”一向有主見的芯愛，轉向身旁的一堆小頭顱，微詢大家的意見。

只見一群小嘍羅紛紛舉起小手，芯愛見狀，立刻幫忙數人數。

“一、二、三……七，有七票耶。”盼盼贏得全勝，可見這世界還是站在正義公理的這一邊。

起峰見所有的小朋友都倒向盼盼，難忍心中的忿怒，伸手抓住盼盼的長辮子，硬是把她拉下了鞦韆。

可才六歲的盼盼怎堪他的蠻力，立刻就被拉下了，落地的重心一個不穩，盼盼整個人滑向前方，撲跌了個大跤。

“好痛!你……”盼盼的膝蓋傳來劇烈疼痛。

“盼盼，你有沒有怎樣?我去告訴院長。”芯愛馬上跑來，想扶起她。

“不要緊，只是一點小擦傷。”忍住，她不能讓芯愛為自己擔心。

低頭，瞥見身上穿的白色洋裝已經報銷，不但破了一個大洞，還沾滿了塵土。這是她惟一的新衣服耶，竟然……

抬起頭，迎上起峰挑釁的目光，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因為，今天是孤兒院的“愛心日”，有好多的叔叔阿姨們都會在愛心日來參觀。

以前，有好多的小朋友，都是在愛心日的時候被前來參觀的叔叔阿姨領養，一個個離開了孤兒院。

“怎樣?你去向院長告狀啊!”起峰首先發難。都怪她，誰教她要留一頭烏黑的長發，讓他看了忍不住想摸嘛!

“我……我才不會。”善良的個性，是盼盼最大的致命傷。

“盼盼，如果你讓我玩盪，只要十分鐘，我就馬上讓其他小朋友玩!”起峰霸道的本性表露無遺。

“你怎麼那麼霸道啊——”芯愛的話尚未說完，就被打斷。

“盼盼姐，院長叫你到院長室，要快點喔。”一名男孩氣喘吁吁跑來，十萬火急地傳報消息。

院長室?

在孤兒院裏，除了做錯事的小孩才會被叫進去院長室接受“愛的教育”外，平時他們是很少有進院長室的機會。

這會兒是什麼事，竟會這麼急切地叫喚盼盼?

尤其，今天是愛心日……

“院長找盼盼?你知道是什麼事嗎?”芯愛一向護着盼盼，立刻為盼盼探聽。

“嗯……好像有對叔叔阿姨想領養盼盼吧。”男孩支支吾吾地說著。

“我?真的嗎?”盼盼興奮極了。她就要有爸爸媽媽了?真好!感謝上帝爸爸聽到她的禱告，她好想好想有爸爸媽媽喔。

“嗯!聽說你長得很像他們已經死去的女兒。”男孩拚命點頭，他是這麼偷聽到的沒錯。

“真的?那我們去看看！”一群小蘿蔔頭起鬨而去，趕着湊熱鬧去了。

盼盼甩甩頭，不再多想，正欲站起身。

“啊!我的腳……”糟糕！她的腳躁扭傷了。

突地，一個踉蹌，盼盼跌入一個懷抱……

***

育幼院的後院，盼盼正忍着疼痛，不敢喊出聲，生怕這一喊，會惹大哥哥生氣。

這個大哥哥好酷喔，他不但能輕易地抱起她，還幫她按摩腳踝，大哥哥還用一種很清涼很清涼的草藥膏，敷起來的感覺好舒服。

可是……大哥哥始終都皺着臉，她……是不是又闖禍了?每次她闖禍時，院長也是端出這種臉孔，好嚴肅!

“還疼嗎?”以軒揉着盼盼的腳踝，抬頭問道。

初次見面的剎那，他竟有種錯覺，直想好好呵護這個女孩，不知為何的，心中那股衝動，讓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跟隨着她。

她外表溫柔，內心卻非常堅強，從她不願在眾人面前哭泣……就可以看出她的堅忍性情。這一點，和曉芸一模一樣。

難怪母親會選上她，在她的身上，處處可看見曉芸的身影……

不!他不能心軟，他絕不能讓她取代曉芸的位置。他不能夠在未來的每個日日夜夜，面對與曉芸酷似的面容。

對於曉芸，他是疼愛的成分居多。從小，當他抱着可愛的曉芸時，他是欣喜的，對於這個惟一的妹妹，他是備加呵護的。

可是，曉菩是因為他的疏忽才離開了大家。對於曉芸，他有份愧疚……所以，他要捍衛妹妹在父母親心中的地位。

同時，也是為了自己，他不要、也不能再見到酷似曉芸的女孩!

“大哥哥，你好厲害喔!”大哥哥為她擦上清清涼涼的草藥膏，好舒服。

“我以前也有個愛搗蛋的小妹妹，所以我都得隨身攜帶藥膏，以防她隨時會闖禍受傷。”多年來的習慣，讓他遲遲無法忘懷。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甩甩頭，他不要再活在曉芸的陰霍中。

“以前?那你妹妹現在呢?”盼盼充滿了好奇。

“她!死了，車禍而死。”車禍?是的，大家都以為那是一插車禍。

“喔……那你一定很想念她嘍?”她好羨慕曉芸她有一個好哥哥。

“不！我不敢想她……”扭過頭，不敢迎視盼盼的眼光。如果不是他的疏忽，曉芸不會死亡。

“為什麼?”彎下頭，盼盼直想瞧清楚大哥哥的表情。

“不要再問為什麼!我就是不能夠想她，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問為什麼！”是命令，也是氣憤，以軒莫名地發火。

不知為何，看到盼盼，直覺地，令他有種無法掩飾的難堪。如果，曉芸還活在世上，該是和她一樣的純真活潑吧?

“大哥哥，我……”盼盼慌了，不知該說些什麼。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宋以軒快速地將盼盼的腿傷處理好，“你叫盼盼吧?我是宋以軒，你可以叫我軒哥哥。”

“軒哥哥，你為什麼來這裏啊?”糟了!軒哥哥才說不准她問為什麼。“我……是說，你來孤兒院是……”支支吾吾的，盼盼連話都說不好，方才爭的伶牙利齒全都不見蹤影。

突地，以軒一把按住了盼盼嬌小的雙肩。

“盼盼，答應軒哥哥一件事，好嗎?”以軒藏住心中的不忍，他一定得說服她。

“很重要的事嗎?盼盼一定要答應嗎?”好痛，軒哥哥弄痛她了!

“我……我要你拒絕我爸媽的領養!”為了曉芸在爸媽心中的地位，他絕對要狠下心逼她拒絕。

“領養?”軒哥哥的爸媽……是剛剛聽到的那對叔叔阿姨嗎?

“嗯，我的父母想要領養你。而我……希望你能夠拒絕!”猶豫再三，還是強迫自己說出口。

他知道這個要求有些殘忍，不過，為了維護曉芸在爸媽心目中的地位，他只能對不起眼前的小女孩了。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為什麼?她有事先詢問喔，軒哥哥應該不會再生氣了吧。

“因為，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曉芸是我惟一的妹妹，我不准你做我的妹妹!不准你變成曉芸的替代品！”霸道的口氣，不容人質疑。

不准她做他的妹妹?!

“可是……”盼盼囁嚅地不敢回答。

“怎麼?你不答應?”以軒眼裏有着防備。

“我……也想要有爸爸媽媽……”盼盼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以軒哥哥說，那是他的爸爸媽媽，不准她成為他的妹妹、不准她成為曉芸的替代晶，可是……曉芸是誰呢?

“可是，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啊!再說，你想當我的妹妹嗎?”以軒開始威脅。

當大哥哥的妹妹?不!她直覺地不要。

播搖頭，盼盼搖出了滿腦子的問號與莫可奈何!

“那就對了啊，等會兒，他們要是問你，記得要拒絕哦!”剛才看到媽媽一直盯着她看，他就知道媽媽喜歡上盼盼了。

“他們?拒絕?”問號在盼盼的小腦袋裏轉啊轉的，轉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好笨啊!就是向他們說：‘不’!”瞧她一臉迷糊樣，真是笨死了。

“可是……院長說小孩子不能說謊話……我不敢。”

“那我和你交換條件好了，你現在幫我一件事，我就答應你一個要求，好不好？”用這招對付小孩子最有效了。

“真的嗎?”軒哥哥要答應她一個要求耶。

“真的，軒哥哥和你打勾勾。”哈!就說這招屢試不爽。

“那……盼盼不知道要提出什麼要求，可不可以……等盼盼長大以後再要?”盼盼摸摸頭，不知道詼提出什麼要求才好。

望着盼盼充莆希冀的眼眸，拒絕的話竟說不出口

“好吧!不過，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你千萬不能說出去!”

“嗯，軒哥哥，你放心，盼盼絕不會說出去的。”點點頭，沒有任何的勉強，盼盼真心的相信，他會信守承諾。

兩人伸出小指頭，勾住，蓋蓋拇指印，握個手，成交!

***

重重嘆口氣，於盼盼坐在庭院上，稚氣的臉上有着超乎年齡的早熟，纖細的手指不停地絞繞長辮子。

再也盪不出快樂，盼盼沉浸在旁徨當中，躍下，甩甩頭，盼盼走向院長室，決定去面對一切——

***

深呼吸，敲門，走入院長室。

“盼盼?你到哪裏去了?我找你好久了，來，讓院長看看你。”楊院長招招手，喚來盼盼。

盼盼尚在強褓中的時候，就被遺棄在孤兒院門口，周身除了一件裹衣的毛毯外，只有一封信箋，其中寫着三個字——

於盼盼

沒有署名、沒有聯絡方式……就這樣，盼盼成了孤兒院的一員。

從小，盼盼對音樂就有着極佳的領悟力，只要讓她聽過一遍的歌曲，她絕對就能哼出曲調。所以，從盼盼五歲開始，她就開始教她學習五線譜、音符，讓盼盼開始接觸風琴。

沒想到，盼盼對音符的領悟力也是一級棒，彷彿是天生的音樂家，這讓她吃驚極了。所以，她一直在為盼盼尋找，期望能有個家境不錯的環境，來讓盼盼繼續練琴。

果然，機會來了。

今早，宋氏夫婦提出想領養盼盼的要求，這讓她好生歡喜，盼盼終於可以進入富裕的家庭了。宋氏夫婦也允諾她，日後必定好好栽培盼盼。

“今天早上，有對夫婦向我提出想領養你的要求盼盼，你今年也七歲了，院長仔細想過了，宋氏夫婦是很好的人選，如果你沒有意見的話，讓院長為你安排，好嗎?”楊院長滔滔不絕地說著，臉上有着說不出的喜悅。

她該怎麼辦?!盼盼心中直猶豫着。

院長這麼努力為她找領養家庭，如果她拒絕的話，一定會傷了院長的心。

可，她已經跟軒哥哥打勾勾了，她該怎麼辦?盼盼雙手無助地絞着手指頭，不知該如何開口。

“院長……盼盼想跟您說我……不能……不!是……我不要……被領養。”盼盼吞吞吐吐說完，眼底有着難過的心虛。

“為什麼?盼盼不是一直希望能有個家庭嗎?而且，宋家絕對能夠繼續栽培你練琴，成為一個鋼琴家不是盼盼的夢想嗎?”

夢想?對喔!盼盼的心倏地一揪，她的夢想啊，鋼琴家……

“我不要當鋼琴家了，我想要留在這裏!”她不能背叛軒哥哥。

“盼盼，你聽我說，宋家真的很想要領養你，況且，總有一天，你也會離開孤兒院，你會有你的人生。不僅是你，在這裏的每個孩子，上帝都有不同的安排，相信我，宋家會是最好的選擇。”

楊院長摸摸盼盼的長辮子，這個孩子又在鑽牛角尖了，每次她決定的事，任何人都拗不過她。

盼盼的外表看似柔弱，其實她有一顆堅強固執的心；盼盼打小就心地善良，從不會杵逆她，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事困擾着她。

可，會有什麼事，竟能讓盼盼放棄她的夢想?

“盼盼，抬起頭，看着我。”楊院長的語氣有不容忽視的嚴肅。

抬頭，盼盼張着無辜的慧黠雙眼，望向院長——

她好怕!如果，院長堅持要將她送到軒哥哥家，那……軒哥哥一定會很生氣的，怎麼辦?

“我真的不想離開這裏，院長，求求您，不要趕我走。”淚水已扭滿盼盼的眼眶，她努力地抑制即將滾滾流下的眼淚。

楊院長只是笑了笑，說道：“好吧，既然這是你的決定，那院長也不勉強你了，可是，盼盼，如果你反悔了，記得來告訴院長，我會替你安排的。”

“謝謝院長，盼盼先離開了。”

關門，低頭步出了院長室，盼盼的心中有股抹不去的憂愁。

第一次，她向院長說了謊，為了軒哥哥……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幸福……會不會就這麼與她擦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