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然而,儘管給足了自己心理調適,面對往後接踵而來的問題,並不見得有用。
他再深思熟慮也料不準那些突髮狀況,他也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無堅不摧。
在事情發生時,他還是會有情緒,會……受傷。
交往以來,兩人始終密而不宣,檯面下的兩人世界濃情密意,一場秘戀,談得如膠似漆,熱烈難分。
不能牽着手一同走在校園中、共喝一杯飲料,無妨,窩在屬於他們的小天地里,不受干擾的校園一隅,親密依偎。
朋友、家人,瞞得密不透風,他也能告訴自己,戀愛是兩個人的事,不需詔告天下,夜裏親密共枕,兩人世界同樣旖旎無限。
情況已是如此,他一直在調整、改變原有的觀念與心態。
她也同樣在改變原來的自己,從交往的第一天起,信箱內每日固定出現的信箋無一日斷過,她很努力在表達自己,讓他感受、讓他了解,不再因一無所知而憂慮猜測。
有時是分享生活中發生的小事情,有時是含蓄婉約的訴情,有時,還會謄上幾首情詩,赤裸裸地大膽示愛。
沒在一起時,一封「老地方、我等你」的簡訊,對方立刻便能明白。
她不見得每晚都會來,沒在一起時,睡前必會互通電話,道聲晚安,讓對方的聲音陪伴入眠。
有幾次人在老宅里,夜間被堂兄弟們撞見幾回,被問到:「什麼時候帶來讓我們看看?」
他一律以無可奉告的微笑回應。
「你不像是會談地下情的那種人。」二堂哥深思地望他。還以為碰上對的那個人,他是會坦然會開名草有主的事實的人。
「沒那回事,二堂哥。」事情遇上了,總要懂得變通啊,他是很能屈能伸的。
「你儘管抵死不認吧。」看他能瞞多久。顯然他們解讀的點不同,不過這個不必讓對方知道。
不自覺間,三個月過去,竟然完全無人察覺他們的關係,有時她與燕燕練完舞,時間太晚不放心她獨自一人等公車,前去接她還得佯裝巧遇。
連他都不曉得自己的作戲工夫原來這麼強,果然人類潛力無窮。他自嘲地想。
邁入第四個月的某一天,難得她會主動約他出去看電影,通常人潮愈多的公共場合,秘戀曝光的機率就愈高,但既然她都破天荒開口了,他自是欣然從命。
「你今天——很不一樣。」
幾度追問,她始終笑而不答,神秘的淺淺笑意,只告訴他。「今天會是很特別的日子。」
「多特別?你的生日?」
既然不是特定的節日,他們交往也還不到值得慶祝的紀念日,又不是他的生日,那自然就是她的了!
她鼓起腮幫子瞪他。
好像——被他說得一點都不神秘了。
「對不起,請當我什麼都沒說。」立刻識相陪罪。他不該學燕燕的白目,胡亂破梗。
想了想,他猶豫地補上一句:「那我能問,你想要什麼嗎?」
於是她說:「陪我去看電影。」蹺掉所有的課,今天一整天,他們要盡情約會。
大約中午時,一同用過午飯,他去排隊買票,她吵着要陪他,但人太多被他趕到旁邊去坐着等。
買票時,得知業者推出與百貨會司頂樓摩天輪合購的套票活動,想到她先前還念着想坐摩天輪和他一起賞夜景,也就買了套票。
買完票,正欲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簡訊鈴聲響起。
你票買了嗎?
人不就在同一處嗎?傳什麼簡訊?
疑惑歸疑惑,還是按下回復——買了。發生什麼事了?
遇到季燕了。她邀我一起看電影,我推不掉,你……
看得出來,她這段話打得萬般掙扎。
他懂她的意思,若被燕燕撞見他們同在一個電影院,再單純的人都會自然作聯想。
他閉了下眼,做了幾次深呼吸,壓下胸房湧上的萬般意緒,才能夠讓自己力持平和地敲下——我先離開。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回傳,只有一句。對不起。
他苦笑,放掉不該有的期待,轉身看見售票口的人潮,也懶得再去退票了,意興闌珊地撕了票券喂垃圾捅,邁步離開。
今天果然是很特別的日子啊,他楊季楚頭一回被女人放鴿子,確實難以忘懷。
甜蜜的約會吹了,他只得安分回學校報到,還被研究室另一名助教調侃。「不是去約會嗎?」
「被放鴿子了。」
「少來!你誰?你楊季楚耶!」他喊一聲,這座校園裏等着跟他約會的女人可以排到校門口再繞一圈回來還有剩,他不拒絕佳人就不錯了,哪有女人捨得放他鴿子啊!
難得實話實說,居然沒人信。
說要去約會,被當成開玩笑,潔身自愛,就不會動心嗎?條件好就不會被甩、不會被……辜負嗎?
「不信算了,我去上課。」今天本來有三堂的必修學分,而且還是吳院長的課,敢蹺掉連他都覺得是向天借膽了,如果不是遇上她,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了她能夠如此瘋狂,激出體內沉蟄了二十四年的狂熱情愛,卻……換來這種結果。
他再也不想掩飾心底始終存在的受傷感覺。
再怎麼極力地自我催眠……那種遮遮掩掩、見不得光的滋味,終究不好受。
有時,他都會無力地想,他究競算不算第三者?
上完課回來,看見躺在信箱內的信,他拆開看完,靜靜地擱下,頭一回沒有立即以簡訊回復。
傍晚,學弟請吃飯,盛情難卻,直到接近晚上十一點才回到住處。
還沒靠近家門,就看見抱膝坐在大樓門口的那尊門神。
她來做什麼?這時看見她,恐怕很難當作什麼事都沒有、雲淡風輕地面對她,她不知道嗎?
他知道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在決心全盤接納時,不是沒有料想過會有今天的場面,可他畢競不是聖人,還是會有情緒的,至少給他一個晚上,把這些情緒消化掉,不行嗎?
「你回來了……」
「嗯。」
以為他會擺臉色給她看,誰知他只是淡淡應了聲,開門時順口問:「等多久了?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看起來,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剛剛,是女孩子送你回來?」
更正,是女孩子負責開車,後座還有三個大男生她倒選擇性失明了?講得一副他背着她和別人偷偷幽會似的。
「男生都喝了一點酒。」
「今天有人跟你告白……」隨着他步出電梯,她幽幽地又說。「好像就是剛剛開車的那一個……」
他步伐一頓,倏地收住步伐回瞪她。
應該到極限了吧?
沒想到極盡挑惹之能事後,他還能穩住性子,涼涼刮她一句。「現在是先講先贏就是了?」
既然知道告白這回事,表示她人就在附近,自己沒種跳出來,叫人家別來招惹你的男人,還反過頭來怪他管不住其他女人的嘴,有夠欺人太甚。
她眨眨眼,錯愕地看着他刮完別人的鬍子,便悠然踱進屋內。
「楊季楚,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那麼虛偽的人。」明明一肚子火、氣得快炸掉了吧?他怎麼還能擺出一副西線無戰事的樣子?
「所以你是專程來找我吵架的?」
「飽……」語塞。
「你是太閑了嗎?」自己跑來找罵挨,不發她一頓脾氣她不甘心就是了?
「那……你準備要開罵了嗎?」事主都很負責任、很有誠意地來受刑了。
他回頭,意欲不明地瞄了她一眼,開始剝除身上行頭——當然,該穿的都還留在身上——邁開長腿進浴室。
她怎麼現在才發現,原來楊季楚是這麼深沉的一個人!
當然,她指的不是城府心機那一類的,而是他表面看起來溫和無害,事實上競然可以將情緒藏得這麼深,不透絲毫痕迹。
今天,他明明很受傷,她看見他撕了電影票往垃圾捅扔。
剛剛等他的時間裏,她一直在模擬該怎麼表達歉意才能讓他接受,並且撫平怒氣。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她明明已經察覺他不明顯地做了一次深呼吸,他在壓抑自己,不對她情緒失控,無論她怎麼挑惹都沒有用。
他若不打算讓她知道,她絕對無從察覺。
她不曉得,他究競是擔心自己情緒失控時,口不擇言傷到她?還是,根本就不願讓她看見,他有多難受?他太驕傲,受了傷也不會願意被窺見。
這樣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面對這種彷彿地下情夫的羞辱待遇……怎麼可能受得了?
他甚至曾經說過——
我沒有穩定地談過一段感情,不曉得自己能做到什麼程度。有些人在感情里,天生便存在着不安定因子,說不定我也是那種人,耗着耗着,就淡了。
也許,先喊停的人會是我。那些——真的是他的真心話嗎?還是——只是為了將來的分離做鋪陳,如果能夠這樣想,對他、對她,都好。而她,還真的信了。如今想來,那些淡然無謂、雲淡風輕,又究競有幾分真實?他這種性子,就算真的難過,也會強迫自己撐起來,不教人察覺分毫。
楊季楚洗完澡出來,就見她盤腿坐在床上,低着頭一抽一抽地吸鼻子。
「我都還沒開嗓,你紅哪門子的眼眶?」也等他真吼了才來哭吧!先發制人到這地步,也真是一絕了。
「今天我生日……」委屈沒人陪嗎?
「怪我嘍?」是誰放他鴿子的?
「怪我。」身段相當之軟,她由床上跪坐起,像個乖巧小女僕般幫他擦頭髮。
楊季楚一探手,將她旋入懷中,她沒防備,整個人往他身上跌,止不住衝力,索性放任身軀交纏着陷入床被間。
「算了,這種情形我早就有心理準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必那麼卑躬屈膝。」
「喔。」鼻音濃濃。
「我是說算了,不是分手,你掉什麼淚?」是他哪一個字說錯了還是她聽錯了。
「我知道。」那她還哭?
「你今天沒有回我信……」
「要聽實話?」
「嗯。」她一直在等,等不到,好慌,以為他真的不理她了。
「因為你太白目。」境界已經到了讓人無言以對的地步,原諒他功力不夠,無從回起。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要是中規中矩寫個道歉信,他也不至於那麼無言,還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咧!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有心情調戲他!
他以為燕燕已經夠不懂得看人臉色說話,誰知——世人誠不欺他,果然沒有最白目,只有更白目,這世界是怎麼了!
這下換她無言。
「你也知道要窘了?」
「……那是我前一天放的,我以為你知道。」哪能未卜先知,曉得今天會發生這些不愉快的事。
接着,連他也困惑了。
若是抽開今天的突髮狀況,這十足十是熱烈大膽的少女求愛詩,一句「妾擬將身嫁與」淺淺撩動心房,當然不是真的說想嫁他,而是在託付終身之下,另一種替在隱喻……
她曾說,今天會是很特別的日子。
突來的頓悟讓此刻親密貼纏的肌膚碰觸,也都湧起不同以往的微妙感受……
「盈袖——」啟唇,嗓音微啞。他沒有會錯意,對吧?
「我是認真的……今天是我二十二歲的生日,如果未來無從選擇,那麼至少我能為自己這二十二年生命作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決定。」她頓了頓,素手撫上他深刻凝視的臉容。
出生,不是她能選擇的。年少的父母為了意外到來的她吃盡苦頭,葬送人生,成為她一輩子愧負的親恩。
跳舞,不是她所選擇的。天分這種東西,在她還懵懂無知時,全世界都已經告訴她這件事,為了告慰父毋,跳舞從此成了她唯一的信念。
馮思堯的愛情,也不是她能選擇的,她只是被迫地接受着每一分給予,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因為那叫不知好歹。
只有他……
「楊季楚,只有愛上你,是我活到目前為止,唯一真正由自己所作的選擇,而我想把最純真美好的自己,留給我的選擇。」未來憶起,才能甘心,方能……情願。
原來,她是這樣打算的,如果沒那些意外,今天對他們而言,會是記憶當中多美好的一部分?
楊季楚閉上眼,感受指腹滑過臉龐的淺淺柔情,黑暗使得感官更為敏銳,軟唇落下細碎吮吻,移近唇際,他毫不遲疑地迎去,銜吮柔唇,深深纏吻——
一吻暫歇,輕抵着臻首,凝視暈紅秀容,他撐起上身勉強打住,想起當前最迫切的問題。「我沒準備——」
冉盈袖張臂,將他攬下,以唇封住他的疑慮。「我有。」
於是,他不再遲疑,迎身,全心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