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暗自吸口氣,搖頭,彷佛在笑自己的多想。「沒什麽,是我誤會了。」
那雙縈繞夢裏的眼眸怎麽可能是真的?更何況夢中的臉孔並不真切,隨隨便便就將那雙眼眸套到一個女子的面孔上,實在太過不切實際,是他多想了。
像是讀出他的想法,她的眼底深處再度閃過些什麽,仍舊無人察覺。
他當然不認得她,因為他根本沒真正見過她,如何識得?但是即使他化成灰,她也絕對認得出他。
她注視他半晌,忽然朝他嫣然一笑。
他一怔,不禁為之屏息。
在場的所有人也同時被那一抹笑奪去了目光,那簡直是足以傾城的一笑啊!
只有布莊掌柜心裏一抖。小姐……發怒了?而且恐怕是非常、非常的生氣。
小姐平常根本是不笑的,如果笑了,肯定是因為她的情緒出現了不尋常的異狀,而此刻竟然展露出那般絕美的笑顏……恐怕是她發怒的徵兆。
沒再多說任何一個字,也沒再給予任何反應,夏語冰盈然轉身,沒入街道旁的人群當中。
奉稹劍注視着她的背影,夢境中的那雙黑眸再度浮現腦海,竟然與剛剛那名女子的黑眸毫無誤差的相互重迭,並鮮明的鑲嵌在一張美麗的臉孔上……
一旁的副將軍見他遲遲沒有動作,趕緊上前,提醒道:「將軍,皇上還在等我們哪!」
他依舊注視着那名女子消失的方向,微微沉吟,然後開口,「嗯,走吧!」隨即俐落的翻身上馬,離去,不再留戀。
不一會兒,大批軍隊漸漸的遠離。
布莊掌柜默默的退入店鋪裏頭,然後走上二樓,又悄悄的走到面對大街的窗戶邊,站到夏語冰的身旁,按捺了半晌,實在忍不住好奇,低聲問道:「小姐,你認識他?」
畢竟她剛剛的言行舉止實在太不尋常,雖然她身為騙家此代師尊的女兒,但是專長不在騙人,而是另有特殊才能,當然,騙人的能力也不差,不過她的個性太冷、太傲,不是那種舌粲蓮花型的騙子,而是另一種沉默是金的騙子,也就是說,旁人永遠看不出來她到底是在說真話還是說假話,她的言詞語句中恆常藏着七分真、三分假,所以更加難以分辨她究竟是不是在騙人。
不過就因為她這種似真似假的騙法,所以當她有騙人的意圖時,就連他們騙家自家人都難以察覺出來。
「嗯。」夏語冰淡淡的回應,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有眸光直直穿過窗戶的縫隙,始終定在漸行漸遠的奉稹劍身上。
「他是……誰?」布莊掌柜小心翼翼的問。
「我的丈夫。」她的語氣依舊平板淡然。
「嗄?」布莊掌柜訝異的大叫,細小的雙眼倏地圓瞠,驚詫到了極點。
小姐已經成了親?還是個堂堂將軍夫人?什麽時候的事?真的假的啊?她該不會是在騙他吧?
騙家眾弟子分佈在一般百姓與江湖之中,各階層領域都有他們的蹤跡,通常他們會以另一種不同的身分出現在世人的面前,絕不會輕易透露自己騙家人的身分──他們可都是絕頂的騙子啊!
而各人之間也不會過問彼此的身分與生活,只有當發生事情時,比如說這次四家的比試,才會動用到他們的聯繫網路進行事情的聯繫,而他就是那些連絡人的其中之一,雖然與小姐沒有太過密切的交集,但是從她平常來布莊時的打扮看來,怎樣也想不到她竟然是個將軍夫人!他還以為她梳起已婚女子的髮髻與樸素無華的裝扮,全是為了避免她的美貌所會引來的注意與麻煩哪!
夏語冰的神色始終淡漠,等到完全看不見奉稹劍的身影,也沒給任何解釋,轉身便下樓,離開布莊。
布莊掌柜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始終合不起來。
直到一段時間之後,他才猛然想起來,不對啊!如果小姐真的是將軍夫人,為何那個鎮北將軍竟然認不出他的妻子?她果然是在騙他吧?是吧?
由於奉稹劍長年在外征戰,以往奉府看起來只是一戶尋常的官吏府邸,少有人登門拜訪,門可羅雀,然而現在卻是掛滿了大紅的燈籠,以示歡迎與慶賀。
今天回到京城之後,奉稹劍便直接進宮去面見聖上,受封侯位,並得到許多賞賜,晚上在皇宮內設有晚宴款待大批將領軍官,他一直在皇宮待到了深夜,才得以回府休息。
不想再讓府里的人多費精神迎接他,他事先便要奉府總管暫不告知他要回府的消息,所以深夜時分的奉府門前,只有總管與兩名家丁迎接他。
他走進大廳,落坐之後,看向總管,「俞叔,這三年來辛苦你了。」
「是小的該做的。」俞元嘉恭謹的說。
「府裏頭都還好嗎?」
「是,一切都很好。」
他點點頭,真心的開口,「俞叔,其實不只這三年,自從我從軍之後的這些年以來,府里的一切都有勞你擔待了。」
「小的不敢當。」
俞總管個性耿直忠心,他在外地征戰的這些歲月,一直替他守着奉府,處理奉府的大小事情,是他全心信賴的老總管。
他溫和的淺笑,神情放鬆的說:「不過今後情況將會有所改變了,皇上似乎有意將我留在京城,我想,如果沒有其它變數,我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出征了。」
「那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俞總管大喜,臉上有着感恩與欣慰,「老爺和夫人在天之靈,也一定感到相當高興。」
奉家老爺在朝廷擔任官職,一生清廉正直,只有少爺一個兒子,少爺承襲老爺的性格與良好的教養,為人同樣剛直穩健,甚至待人處世比老爺更加圓融有智慧,可謂青出於藍。
少爺年少時期便展露出不凡的武學戰略才華,智勇兼備,十五歲就投效於旭王爺麾下,離家隨着軍隊南征北討,後來屢建奇功,成為軍中大將,而這次終於與各外族取得和平協議,結束邊關多年來的緊張情勢,並得以安然無恙的歸來,實在是奉家的光榮與福氣,他也深感欣慰和與有榮焉。
但其實他一直希望少爺能夠回到京城安頓下來,讓他不必再日夜擔憂少爺的性命安危,畢竟奉家只有少爺一條血脈,他現在只希望少爺能儘快有後,最好能夠一次生個十個八個小娃娃,讓奉家開枝散葉,少爺都已經二十有七,甚至也已經娶妻多年了……啊!
「對了,少爺,有件事……」俞總管欲言又止。
「怎麽了?」
「嗯,少爺,今晚你打算睡在……哪裏?」
「哪裏?」奉稹劍不解。
「你預計睡在以前的寢房?還是……還是三年前特地安排的新房?」
「新房?什麽新房?」
「呃?」俞總管錯愕,「少爺,你忘了你已經成親了嗎?」
「成親?」他也同樣愣詫,然後立即回想起三年前發生過的事,驚訝的問:「我不是已經寫了休書要你交給夏小姐嗎?難道夏小姐現在還在府中?」
三年前,邊關情勢變得相當緊繃,他奉命鎮守邊關,出征在即,正忙着處理出征前的所有事情,卻突然有一名女子拿着已故雙親的書信上門,信上說明兩家雙親是舊識,奉父曾允諾兩家結親,女子的雙親在不久前驟然病逝,她一人孤苦無依,便想要來投靠奉家,並希望奉家實踐當年的允諾,娶她入門。
雖然信上的確是他父親的用詞和筆跡,她也帶有奉父給的信物,但是他的雙親從來沒有對他提起過這件事,教他感覺事情有些古怪,因為這絕不是他個性嚴謹的父親會有的行事作風。
但是無論如何,那名女子處境堪憐是真的,他不忍心拒她於門外,便當機立斷,決定娶她,實踐父親的承諾。
然而三年前邊關戰事相當緊張,一支外族大軍急攻邊關,敵軍大將是出了名的驍勇善戰,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可能回不來,包括他自己。
所以他雖然決定娶她,卻不打算「真的」娶她,成親只是一個形式,一個過渡手段,為的是保障她往後的生活。
他選定在出征前夕成親,然後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就離開了京城──他當時忙於出征的事宜,她的人是俞叔見的,她的信是俞叔代轉的,他從頭到尾沒有見過她本人。
不過他本來就不打算見她,既然他當時已經有回不來的覺悟,又何必耽誤她的人生?對那時的他而言,她只是一個突發事件,並不包含任何個人的情緒,甚至情感。
他交代俞叔,奉家會提供她一切應有的保障與庇護,讓她衣食無虞,並且永遠不必擔憂往後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只有少數幾名嘴嚴又忠心的家僕知道他們成親的事,他要所有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不準對外宣揚,為的就是讓她日後可以以奉家養女的身分出嫁,奉家會提供她所需的嫁妝,而她也依舊是清清白白的身分。
他記得那名女子的名字是……夏語冰。
是了,就是這個名字。
三年前,從他知道她的存在到離她而去,不過短短三天時間。
「嗄?」俞總管更加詫異,瞪直了雙眼,「少夫人……呃,夏小姐重情重義,不願離棄少爺而去,那年你出征的隔日,我便將休書交給她,而她也立刻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長信給少爺,少爺不是有收到那封信?然後回信要她等你回來嗎?」
「沒有。」奉稹劍十分確定,「我沒有收到任何有關夏小姐消息的書信,更沒有寫任何書信寄給夏小姐。」
「咦?」俞總管驚詫得臉色微微發白,手足無措,「可是……可是我明明收到了少爺的回信,要我好好的安置少夫……夏小姐呀!」
「不可能。」他十分肯定的說。
「那封信……對了,我有好好的收着,這就去找出來。」俞總管慌忙跑出大廳,去找那封信。
「俞……」奉稹劍來不及叫住他,看着已經空了的大廳門口,微微斂起眉頭,開始思索目前的狀況。
他完全沒想到三年前的那樁婚姻仍舊存在,更沒想到因為一個莫名弔詭的陰錯陽差,使得一個女子為他空等了三年光陰,在他完全不知情的狀態下。
而她呢?她是用什麽樣的心情在等着他?
好一會兒,俞總管捧着一個信盒,緩慢的走了回來,卻仍是一臉焦急慌亂,信盒裏全是他保存下來的重要信件,卻獨獨少了少爺回信的那一封……怎麽會不見了呢?明明他就好好的收着呀!根本不可能有人會去動這個信盒,怎麽信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少爺,我真的有收到你的回信啊!」耿直的俞總管急得五官都揪成一團。
奉稹劍站起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說道:「俞叔,沒關係,別緊張,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既然夏小姐現在還在府里,自然以禮待之,那之後……」他微微沉吟。
「少爺?」
「俞叔,成親的消息仍舊保密嗎?」
「是,這是當然。」
俞總管明白少爺的良善心思,為了夏小姐的名聲,成親的事實一直只有少數幾人知道,也明白當時是情況特殊,所以時至今日,別說奉府外頭的人不知道,就連府裏頭的人也沒幾個知道他們其實已經有個將軍夫人。
奉稹劍點頭,「今晚我先睡以前的寢房吧!這件事,改天等我與夏小姐談過之後再作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