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承認。“我字丑。”一心只怕被笑,渾然不知,這是妻子用心良苦,想更加了解他、與他親近,培養情意的方式。

“那我來寫,你看就好。”

這回他沒應聲。

她也沒再多說什麼,溫柔地親親他額面。“不是困了?睡吧!”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你瞧,我們這良緣,是不是天定的?夫君。”

這是她寫給他的第一封字柬。

那聲夫君,其實有一點點撒嬌意味,帶着淺淺的婉約情意。

他看完了,也不曉得有沒有看懂,只是默默地揣進了袖裏,然後一如往常一吃完她準備的早膳,出門幹活去。

不同的是,回來的時候給她帶了一對珍珠耳墜,就擱在銅鏡前、放木梳的位置旁邊。

她發現妝枱上多了一對瑩白耳墜子,望向丈夫,那男人東忙西忙,故意不看她,倒是耳廓子紅成了一片。

她家這口子,麵皮薄,不好意思親自拿給她,羞了呢!

往後,她不時會寫上一封字柬,他也不定時會送她一些小玩意兒。

不一定有多值錢,有時是山上一朵美麗的小白花、有時是一條系在發上的水藍絲緞、有時是一顆甜甜的桃、一塊糕點、一盒胭脂……總之,只要他看了喜歡,就會給她帶上。

住附近的小雨兒,最近常往這兒跑,一賴就是大半天,要她教她怎麼做衣服。

丈夫初時沒表示什麼,到後來,表情有些悶悶的。

她察覺了,一日睡前,問了他。“什麼事不快活?”

“你叫雨兒不要來了!”

“哪有人這樣趕客人的?”

他抿緊嘴,賭氣不說話了。

“是雨兒做了什麼嗎?”否則一般而言,他是不會無由地對人有敵意。

“沒有。”

“那為什麼?”

“我就是不愛家裏有別人。”

“阿風,不可以這樣。”女兒出生之後,不是好多了嗎?怎麼這會兒又獨來獨往,不理人了?

“那你去、你理她好了,不用理我。”被妻子一教訓,他也惱了,委屈地翻過身不理她。

這是什麼跟什麼?

她愣了好半晌,才領悟丈夫是在吃醋,而且是吃雨兒的醋。

以往家裏頭只有夫妻兩人,她是他一個人的,現在雨兒三天兩頭往這兒跑,霸着她,害她都沒空理他,有人空虛寂寞覺得冷。

她笑了出聲。“雨兒也是為了寵她家男人,等教她做好那身衣裳,她就不會常常過來了,你再忍忍好不好?”

他別開臉,不吭聲。

於是她湊上前,吻了他一下,在嘴角,再吻一下,在唇上。

他仰着臉,微微啟唇,等着第三下,誰知她卻不動了。

“你不是不理我了嗎?”她忍着笑,假裝沒看到他滿臉的等待與渴望。

他為難了,被自個兒困死,卡在那兒進退不得。

“好啦,原諒你、原諒你啦!”仰着臉,等着她快些摸摸抱抱親上來。

她這夫婿,超好擺平,打死也不肯承認自己玩弄了小小心機,她掩起笑意迎上唇,柔柔親吻。

“尋兒吃不吃肉包子?”

“不行。”那麼小的娃兒,哪啃得動啊?

“那尋兒喝粥嗎?”

“不行。”

“那……”

“尋兒不吃肉包、不喝粥也不吃糕,把你的早膳吃完,不許胡亂喂她,會生病的?”

“喔。”滿腔熱血父愛被澆熄,祝春風好失望地埋頭啃起肉包子,心裏不甚服氣。

肉包子好香,配着粥多好,他打小就愛,這糕也鬆軟好吃,她為什麼不給尋兒吃?老喂她難喝的奶,他都不愛了,尋兒怎麼會喜歡?

陸想雲假裝沒看見丈夫一副彷彿她虐女的控訴眼神,她哪裏會不曉得他在想什麼,他表達感情的方式很直接,老想把他最愛的事物,分享給他最喜愛的人,心思白紙似的,瞧上去一片乾淨。

“那我吃完早膳,可以帶尋兒出去嗎?”今天不上山打獵,要去城裏收款。

他獵的山禽野味,都是供給城裏最大的食樓——天香館,每月固定去結一次款項。

“順道繞去布莊收個款,再挑幾疋布回來。”她提醒道。

想雲手藝好一做的衣裳工細、樣式又美,大家都很喜歡,寄賣在布莊裏,價錢都談得不錯,可是他不愛她太辛苦,規定他帶回來的布做完了就不可以再做。

她還會每個月給阿娘寫信,撥些銀兩一同捎去,說這是應該有的禮數,阿娘照顧他這麼多年,要當成親娘孝敬。

他們床底下那隻瓦罐子填得很快,填滿了想雲就會把它存到錢莊去,到現在有多少數目他也不曉得,反正她懂持家,會把所有事都打理得很好。

可以帶尋兒出去玩,讓他心情整個大好,大口吃完早膳,抱了女兒便溜出門,連妻子在後頭喊天氣涼,給尋兒多套件小襖免得受寒,他都沒聽進去。

才不會呢!他很強壯,把尋兒包在他的袍子裏,暖呼呼的,一點都不會讓她受寒。

“對不對?尋兒。”他低頭尋求女兒認同。

女兒被兜妥在袍內,露出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瞧他,粉撲撲的小臉揉揉他胸口,咧了例嘴。

尋兒在笑!尋兒也喜歡他,在向他撒嬌!

他滿心歡喜,抱高懷裏的娃兒吻了一口,說不出有多喜愛這小小的、甜膩膩、軟呼呼的小東西。

想雲還說尋兒小、不會認人,他瞧明明就會,他女兒那麼聰明,會認爹,也會對他笑。

“娘都欺負你,不給你吃好吃的,沒關係,爹疼你。”

到城裏收了款,站在街市口,給妻子買了玉鐲子,再看了看懷裏流淌垂涎的女兒,也很公平給她買了糖葫蘆。

那裹着透明晶亮的糖蜜,他光瞧都要流口水,湊到女兒嘴邊給她舔着,她還小,吃得慢,一顆就舔好久。

最後,他才把裏頭的酸李子吃掉。

甜的要給尋兒,他吃酸的。

父女倆在外頭混了大半天,回家時還讓妻子念了幾句。

“都說今兒個天涼,還玩那麼久,要真着涼了,看我饒不饒你!”

他笑嘻嘻的,沒當一回事。

想雲嘴上念歸念,也從沒生過他的氣。

他看過隔壁大嬸,生了氣會去擰丈夫耳朵,扔東西、趕丈夫出門,想雲都沒有,最多就是彈彈他耳珠子,要他像話些,罵人一點氣勢都沒有。

晚上,想雲備妥晚膳,回房哺喂女兒時,娃兒仍在熟睡,她輕輕抱起,觸着紅通通的臉兒,這才驚覺肌膚熱得不太尋常。

怎麼回事?病了嗎?

她探了探額臉,發現嘴角一處糖漬,以及頸脖上不尋常的斑斑紅點。

“阿風、阿風——”她抱着尋兒出來,問正捧着碗要吃飯的丈夫。“今天有發生什麼事嗎?”

“沒有啊。”

那怎麼會——

“還是你又胡亂喂尋兒吃什麼了?”她一心想問明情況,就怕丈夫糊裏糊塗,亂塞不該吃的食物給女兒,才五個月大的娃兒,可沒法消化。

“就、就……”不曉得她是怎麼發現的,他眼睛東瞄西瞄,不敢看她。

光看那心虛模樣,她便明白了!

“祝春風!我不是叫你別亂喂,要害尋兒吃壞肚子,看你怎麼辦!”

“才沒有,尋兒很喜歡,而且舔了很多。”他張口辯解,被她怒斥。

“你還敢講!”她簡直快被這少根筋的傢伙氣死了。“你就不能放精明點嗎?才片刻放鬆,你就給我找麻煩。”

她一心擔憂狀況不尋常的女兒,急着趕去老大夫那兒給他瞧瞧,也沒留意到自己口氣說得重了。

折騰了大半夜,尋兒狀況穩定下來,老大夫說是出了疹,沒什麼打緊,發熱、啼哭都是正常的,這幾日留心看顧便是。

抱着孩子出來,見丈夫站在門外,局促不安,張口想問,又不敢問。

她一顆心全懸在女兒身上,也沒多留意他的情緒,夫妻倆一路靜默。

回到家來,看見一桌子菜都沒動,回頭問他。“你沒吃嗎?”

他搖頭。“等你。”

“我吃不下,你吃吧,吃完要收拾好。”她抱着女兒回房了,他沒吃,將一桌子菜都收進灶房。

一整晚,她不敢睡,來來回起身無數次,謹慎察看女兒狀況。

他也沒睡,看着她疲憊、擔憂,幾天都高懸着心,吃不下睡不好、累得都瘦下一圈。

後來,尋兒好了,又會笑,會揮着小手小腳、衝著人呀呀喊了,靈活的大眼睛轉起來依然可愛十足。

可是——他沒敢再抱她了。

當陸想雲發現時,丈夫心底的恐懼已然深植,只會遠遠看着,連碰都沒膽子伸手去碰了。

她這才驚覺自己那時心頭慌亂,一時失言,傷着了他。

“阿風,你不是最愛跟尋兒玩嗎?去啊,她在等你抱她,帶她滿村子溜達呢!”她奇怪地瞥他。

丈夫已經好些天沒抱尋兒了,以往一回家,洗凈手腳后的頭一件事,就是要先抱抱女兒、親親女兒。

他往嬰孩的搖床上貓去,娃兒大大的眼睛正望着他,他動了動嘴,還是搖頭。“我忙,要去幫阿土伯修屋瓦。”

“欸……”怪了,明明就一臉渴望啊!他是怎麼一回事?

她還沒搞懂狀況,丈夫出門后沒多久,就見小妹搖頭晃腦、一臉困惑地走進來,問她。“和姊夫吵嘴啦?”

“沒啊,怎會這麼問?”她更莫名。

“就剛剛來的路上,看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田埂邊發獃,看起來落寞又可憐,我上前隨口問他——今兒個怎沒見你抱女兒出來獻寶?”

“他怎麼說?”

“他就說:『想雲累,不可以再給她找麻煩。』大姊,這什麼意思啊?”

陸想雲默然了。

說什麼要去修屋瓦!她沒想到,一向對她坦白、真誠無欺的丈夫,也學會說謊騙她了。

心裏頭揪着、酸酸的,有些難受,也終於弄懂他是在鬧哪門子的疙瘩。

稍晚,丈夫回來吃飯時,她也沒戳破他,問他。“屋瓦修好了?”

“唔。”他隨口哼應一聲,便躲到房裏去。

用過午膳后,她在房裏趕製一套客人指定的秋衫,他趴在窗邊,窮極無聊到快要打起瞌睡。

突然,一聲響亮的嬰孩啼哭聲傳來,祝春風沒動,倒是目光瞄了過去。

她也沒動,神態悠閑地繼續綉着美美的荷花。

他按捺不住,出聲提醒她。“尋兒哭了。”

“我聽見了。”

那怎麼不去抱她?

他忍不住,又開口。“再哭,嗓子要啞了。”

口吻很是心疼。

才哭這麼一下,是能啞到哪兒去?

“不能哭了就抱,會慣壞她,往後都要人抱了。”她依然悠哉。

“……”哪裏會!就算這樣,抱就抱嘛,一晚不睡抱着也沒關係啊……

他張口想說什麼,陸想雲擺明了不為所動。

小臉哭得紅通通的,他看得心都要碎了,遲疑地踱向前,伸了伸手,又縮回去,不敢碰,求助地望向妻子。

“想雲,你抱抱她嘛!尋兒好可憐……”

“沒看我正忙着?”

“可是……”又望望女兒。小傢伙在搖床里,朝他伸長了小手臂,一臉期待地哇哇哭嚷。

他天人交戰了半天,還是伸了手,將娃兒抱進懷裏慰哄。

背身而去的陸想雲,唇畔悄悄揚笑,眼尾餘光覷着他拭凈孩子一臉的淚,輕輕搖晃、拍撫,穩着步子走出房外,在院子裏頭繞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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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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