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才多久不見,她那不解人間愁的妹妹呢?一雙純凈的眼已染上陰暗,她為何會變得如此?!
“不是你——對吧?容兒,告訴大姊,這件事不是你做的……”她恐懼地問出口,心顫抖着,多怕換來的是肯定的答案。
“不是。”陸想容恍惚地搖頭。“不是我……”是上天給的報應,不需要她來。
陸想雲閉了閉眼,心痛地用力抱緊妹妹。“我信,只要你說不是,就算全天下人都不信,大姊永遠都相信你——”
她說不是,就不是!
陸想雲關上心門,不願讓自己深思下去。
妻子打娘家回來后,便一直不言不語、心神不定的。
煮菜時,忘了加鹽,沒味道。
然後那道紅燒魚,焦了。
還有蛤蠣絲瓜湯……也不曉得加了什麼,味兒好怪。
全部都和以前煮的不一樣,祝春風喂女兒吃了幾口,她就別開頭去。
不怪她,他自己都不想吃。
擱下筷子,皺眉代替女兒說出兩人的心聲。“難吃。”
“難吃就別吃,辛苦做飯還要被你們父女嫌。”她板著臉,將菜全收回灶上,不給他吃了。
祝春風與女兒對看一眼,尋兒被母親的壞臉色一嚇,當下哇哇大哭。
他抱起尋兒哄半天,才安撫了女兒。
夜裏,尋兒睡了,妻子坐在綉台前,看着綉了一半的鴛鴦,那本是打算小妹成親時,給她備上的嫁妝。
她說,小妹女紅不好,怕人笑她,這些女方家得準備的物品,她得費些功夫,幫妹子打點妥當,才不會手忙腳亂……
打小,三姊妹的母親就不在了,小妹一出生就沒讓母親抱過,於是她得多疼着些,小時候,妹子最愛跟前跟後,拉着她的裙擺到處跑了……
她真的很疼、很疼小容兒。
“胡說的,小妹那麼善良,怎會去傷害別人家的孩子,絕對不可能……”她盯着綉架,喃喃自語,眼眶驚懼的淚懸着,就是不肯落下,一旦哭了,就等於她也認為小妹真干下那種缺德事……
“是她。”
哄睡了女兒,他坐在床邊,看着妻子,很平靜地說出口。
“什麼?”她愕然地扭頭瞪他。“你知道什麼!是雁回對她有芥蒂,疑心生暗鬼,小妹沒有!她親口告訴我,她沒有!她不會騙我的,她從來不騙我——”
“但是這回,她騙了。”從來沒騙過,不代表永遠不會騙。
他知道小妹是自己人,但是爹有教過,要判斷是非,偷人家的東西就是不對的事,想容再有多少理由,都不能去偷別人的孩子,他雖然要保護自家人,也不能護着她做壞事。
因此,他聽爹的,要堅持對的事。
“是想容。”他很堅持地又說了一遍。“我那天親眼看見的,爹找我下棋,我看她在後門,悄悄和田元達說話——”
“你閉嘴、閉嘴!”她滿心驚恐,抓了手邊的線團朝他扔去。“我說不是她就不是她!她是我小妹,你有我了解她嗎?不懂就別胡說!”
“我沒有說謊,她真的——”
“還說!都叫你別說了,你還說!”陸想雲哭了,扔到沒線團可扔,雙掌捂着臉,靜靜落淚。
他從來沒見過她哭。
祝春風噤了聲,不知該如何是好。
爹教他要堅持對的事,他沒有做錯,可是為什麼,會讓想雲這麼傷心?
“想雲……”
“你混蛋……”她抽噎着,不理他。“你就顧着別人,不顧我難過,你一點都不懂女人家的心思,不懂我要什麼,就和我唱反調惹我生氣……”
她也知自己是無理取鬧了,但這一刻,心思太過紛亂,她實在太害怕,若這事宣揚出去,小容兒這一輩子就毀了……
他呢?連看人臉色說話都不會,也不曉得要哄哄她、安撫兩句,還凈往她痛處踩,她怎會嫁了這個實心眼的笨夫婿!
他不懂她?
小雨兒也這樣說過。
想雲懂他,他眼睛一轉,她就知道他在想什麼,總是能讓他開心,可是他沒有她聰明,沒有她那麼細膩的心思,老是做傻事,惹她不開心。
是不是不說出來,才是對的?想雲就不會那麼擔心,想容說不定也能得到她要的那個人。
可是不說,他會睡不着。
“如果有人來偷我們的尋兒,我都不曉得會有多生氣傷心,別人的東西,就要還給人家。”所以,他才會說出來,想容聽姊姊的話,他是讓想雲去勸,不是故意要惹她生氣。
她一愣,如夢初醒。
她自個兒掩耳盜鈴、不去面對,假裝沒這回事,只因擔心小妹的人生會因此而盡毀,卻忘了將心比心,想想那個丟了孩子的母親,心裏頭有多痛?
她好自私!
丈夫這一語道破,教她羞慚得無地自容,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那一夜,夫妻倆相顧無言,背着身各自睡去,但是他們都知道,誰也沒有真正入眠。
怕想雲又生氣,隔日,他一大早起來,還是到灶房吃了那些冷掉的、難吃的剩菜剩飯。
他皺着臉,很忍耐地吃光了。
免得她起床看見了又要不開心,覺得他嫌棄她。
吃得很飽,便村子裏四處走走,好消化肚子裏的食物。
走着、走着,又走到陸家來。
他站在門口,思考了會兒,還是走了進去。
他去想容房裏一跟她說:“把孩子還給人家。”
“姊夫,你胡說什麼!”她不認。
“我看見了,田元達抱着你親,你不肯,他就說要把事情說出去。”
“你胡說!”女人全一個樣,說不贏人家,就變臉撒潑了,拿水杯子扔他。“你誣衊我的名譽!你胡亂說話,我名聲全讓你敗光了,以後還怎麼嫁人……”從沒應付過哭哭啼啼的女人,他頓時亂了手腳,呆愣着。
想雲疼他,發脾氣最多拿線團、布料扔人,不會真正傷到他,想容就不一樣了,像失去理智的潑婦一樣胡亂扔東西,他一時閃避不及,水杯砸上了他額面,砸出了一道血口子。
她呆了,終於靜止下來。
“嗚……你好壞……欺負我……”惡人先告狀,便是這樣吧?
他任她指控,沒搭腔。
“你也不想想,初時,爹瞧不起你,二姊也討厭你,只有我、我對你那麼好,喊姊夫,在你被爹趕時,拉你進門來、給你倒茶,你今天就這樣對我……”
“我知道你對我好。”因此才不能看着她做錯事,他希望再看到那個心腸好、會甜甜喊姊夫的小姨子。
“我不會說出去,你把孩子還回去。”
“我都說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你出去,我不要跟你說話了!”
祝春風本就口拙,對方一打死不認,他就沒轍了。
轉身出了陸想容房門,經過陸想衣閨房時,又聽見吵嚷聲。
吵了些什麼,他沒聽清楚,從以前他便不喜歡陸想衣,也沒打算理會她的事。
會停步,是因為東西正好扔到了自己跟前。
他低頭,撿起軟枕要還回去,又一襲衣裳扔來、還有木椅、首飾盒……
他一撿再撿,手都滿了,到最後扔來的玉鐲子,碎了一地,這可沒法撿了,好奇怪,為什麼女人生氣,總要扔東西才成?想雲是這樣、想容也是,現在連想衣也來。
斷斷續續地,女人的哭嚷聲傳來。
“你還賴!旁人都看見了!那女人比我年輕、比我美是不是?是不是?”
“我都說沒這回事了,女人家真愛胡思亂想——”
“那你這身的脂粉味呢?怎麼解釋?你說啊!”女人哭得慘烈,凄凄切切又說:“你三天兩頭地夜不歸營,這我都認了,愛上勾欄院抱花娘,我也說服自己,男人嘛,總要逢場作戲……可你這回把人都給養在外頭了,十天半月見不到丈夫的人,這像什麼夫妻?!”
“我這不就回來了嗎?真是的!就愛大驚小怪,一點小事就使性子跑回娘家來,也不怕人笑話。”
“你以為我不回來就沒人笑話了嗎?那些人背地裏都怎麼說我的,你知道嗎?說我沒本事,留不住丈夫!你要我怎麼做人?”
當初三媒六聘、八人大轎地迎進葛家門,婚事辦得風風光光,還笑姊姊寒酸,自信滿滿說會比她更幸福,如今、如今這樣……她丟不起這個臉哪!
“我這不就來賠罪,接你回家了嗎?瞧,還買了你最愛的衣裳首飾,還不滿意啊?”
“你以為女人要的,只是這些華服首飾嗎?”又一陣物品摔落聲。“你根本不懂!你們男人都一樣,全都不懂女人要的是什麼!”
葛世民低聲下氣、好話說盡,哄不動她,耐性也沒了,臉色一沉,便道:“隨便你!給你台階你自己不下,那就自己待到想回時再回,要不想回,那不必回來也無妨!”
“你去哪兒?又要去找那個狐媚的女人對不對!”
“對!”男人答得乾脆,拂袖而去。
出了房門,他與祝春風對上一眼,沒說上一句話,大步而去。
祝春風看着抱了滿手的物品,最後還是決定走進去。
陸想衣一見他進來,趕忙擦拭一臉的濕淚,挺直了肩,昂首仍是那副熟悉的高傲模樣,彷彿方才又哭又鬧又砸東西的潑婦不曾存在似的。
“你來做什麼?”
他放了東西就要走開,回頭看見散落一地的珠釵玉飾,又彎身去拾。
愈拾,愈困惑。
這麼美的首飾,她為什麼要那麼生氣地砸掉呢?
小雨兒說,他不懂女人心。
想雲昨夜,也哭着說他不懂。
剛剛,想衣也這麼說。
女人究竟要什麼?怎麼做,才能懂女人,不教想雲哭?
他很努力地想,還是想不透。
“這釵……很漂亮。”
陸想衣斜瞟他一眼。“你要喜歡,挑幾個送姊姊去,還有,今天的事,一個字都不準說出去!”就當是封口費好了。
她施捨似的,口氣仍高高在上,心底暗暗輕鄙他寒酸。
他有耐心地,一一撿妥了,遞迴去還她,沒理會對方一臉的困惑不解。
轉身走到門邊了,他又停步,考慮再三還是問了。“女人要的是什麼?”
陸想衣愕然,沒料到他會這麼問。
不懂嗎?於是他補充解說。“你剛剛說,他不懂女人要什麼,我也不懂,怎樣才能讓想雲開心?”
“你和大姊吵嘴了?”
算吵嘴嗎?應該沒有吧。
他搖頭,“想雲嫁了我,要讓想雲開心。”
不經意的一句話,竟狠刺陸想衣心扉。
她那夫婿幾曾有過這般心思?只會拿昂貴首飾打發她,可孤床冷被的寂寥,又豈是珍珠華服能慰藉的?
以前,她總以為錦衣玉食、俊美體面的夫婿才是幸福,如今方知,自己錯得離譜。
她是吃好穿好,但卻連一句溫暖的關懷都沒有,滿腹的苦楚心酸無人能說。
“我也會送想雲東西,可是沒這些漂亮、值錢。”他綉絞着十指,愈想愈不安。“就一朵小花,我覺得它漂亮,想要簪在她發上,還有、還有水果……可是我留了最大最甜的給她,我都沒捨得吃,這樣、這樣……”
他不知道要送很貴、亮晶晶的珠釵玉飾,想雲也都沒有告訴他,發上簪的都是他路上看了漂亮,隨手買的,沒有很值錢……他賺的錢都交給想雲打理了,沒有很多錢可以買那些。
最後,他低低問一句:“是不是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