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自那日項丹青以端涼茶為借口逃開后,袁芷漪便再無任何機會可接近他。

像是打定主意避開她似的,項丹青開始早早出府上朝,晚晚回府便入房的操勞日子,用膳時碰到袁芷漪他會捧著碗筷拔腿便跑,她若在樹前張望,他便躲在樹后擬想逃跑路線,還曾有一回袁芷漪在他沐浴時闖入澡堂,可項丹青躲人之心更甚,早了她一步出浴,渾身水珠尚未拭乾便披起薄薄的單衣往外沖。

那晚項府里姑娘尖嚷聲不絕,而平白無故被人看光“半個”裸身的項丹青則是奔入祠堂里和列祖列宗謝罪了整晚。

凡是有袁芷漪在的地方,絕不會有項丹青的存在,他躲得緊,她就追得勤,這陣子以來在項府最常出現的便是你追我跑的情況,最常聽見的話就是“他人在哪?”或“別告訴她!”

對於袁芷漪那鍥而不捨的決心,項府下人除了佩服還佩服。

“項、丹、青——”

熟悉的喊叫聲自長廊的這頭傳到那頭,讓在附近工作的僕人們紛紛抬頭朝長廊望,就見項丹青邊跑邊披着朝衣外袍的狼狽身影正拔足狂奔。

於情於理,看到主子是該問安的,拿着掃帚的項甲眼看項丹青自眼前跑過,他於是張開嘴——

“別告訴袁姑娘我往這裏跑!”項甲還沒問安,項丹青卻已先行道出這話,然後再火速跑走。

好歹讓他問個好嘛。項甲抓着頭,眼看主子在下個拐彎處消失蹤影,他很自然地把視線調向長廊另一頭,如他所料,又有個人影蹦出。

袁芷漪跑得臉色漲紅、喘著氣,這些日子她在項府里除卻身子調養的好些,她的體力似乎也在與項丹青玩這種你追我跑的把戲中愈練愈好了。

嘖嘖嘖,主子再不跑快點,遲早有天會被袁姑娘追上……

“袁姑娘,你早——”

“他人在哪裏?”袁芷漪倒是好些,給了項甲開口的機會再殺來狠目,逼問他項丹青的下落。

無緣無故被袁芷漪瞪得一身寒,項甲很沒義氣地伸出長臂指著方才項丹青逃跑的方向。

眯眼瞪着長廊盡頭,袁芷漪先是抹去滿頭汗水,然後拎起裙擺追過去。

瞧她跑遠的身影,項甲這才噓了口氣,一旁也在打掃的僕人隨即簇擁而上,難忍好奇地說了幾句。

“這袁姑娘真是看不出來。”

“是啊,瞧她總是冷冰冰的,沒想到內心裏乾柴烈火啊……”

尤其是針對主子時,那恐怖的執著可真是叫人退避三舍。

若是他們這個傻主子的反應夠機靈,他應該就會發現早在袁姑娘出現時,他的背上就貼著「隸屬袁芷漪”的字條了。

“你們想跟上去瞧瞧嗎?”

僕人里忽然有人這麼提議,可大夥卻只拿眼瞪向開口的人。

“別這麼不道德嘛。”

“是啊,人家情侶問的事我們管不著的。”

“是嘛是嘛,管不著……”

“嗯,管不著,我同意……”

抱持着道德觀的呼籟聲愈來愈小,大夥對看數眼,而後再望向方才袁芷漪與項丹青消逝的長廊盡頭,他們於是躡手躡腳地朝目標地點前進。

道德觀?嗟,早在他們拿自家主子來下注的那刻起就沒什麼道德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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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丹青,你給我站住!”

遠遠地,袁芷漪憤怒的咆哮聲傳來,驚得項丹青神色慘白,更是加快腳步往前沖。

定是那幾個吃裏扒外的傢伙!

他在心裏怨憤地咒罵幾個可疑的下人名單,耳聽後頭急促腳步聲就快追上,項丹青乾脆隨便閃進一扇門裏,就在他要把門關上時,自門扇間的夾縫驀然冒出一隻纖細手臂。

他是可以狠下心把這扇門給關上,可若是這麼做必會夾傷她的手臂。

僅此猶豫閃過他的腦海,袁芷漪便乘機沖入房、狠狠撞進他懷中,不止撞疼了她自己的腦袋,也撞痛項丹青的胸骨。

他們兩人同時悶吭,項丹青因腳步踉蹌,便拉着袁芷漪往後頭栽倒。

他的腰撞上書案,也撞翻書案上的文房四寶,整間書房裏乒乒乓乓的雜響著,最後他們雙雙倒卧在地,案上的竹簡滾落,深怕竹簡砸疼了她,項丹青隨即翻身撐在她上頭,卻讓落下的數把竹簡砸個腦袋差點開花。

當他腦袋還正痛得頭暈眼花時,懷中的袁芷漪卻已先行爬起,將門用力關上,人堵在那兒,擺明就是不准他過。

“終於讓我逮著了。”她陰冷地瞪着他,瞪得項丹青毛了整片背脊。“說!這些天為什麼要躲我?”

項丹青眼巴巴地看着她,仍是有口難言地緊擰眉心,不發一語。

馮六小妾在丹青的幫助下逃婚,他們共乘一騎離開西京,整條朱雀大道的百姓都是人證,而之後呢,馮六小妾失蹤了,有人聲稱在郊外見到丹青凌辱一名身穿嫁衣的女子,馮府的人不甘心,所以有段時間便跑來項府前鬧個雞犬不寧,如此這般,明不明白?

那天那個姓司徒的男人是這麼告訴她關於馮六小妾的事。

這些話聽起來似乎對項丹青極為不利,可她並非笨蛋,光是看司徒澐玥那雙笑眸,她便知道這席話里另有隱情,他並沒有把事情全盤托出。

丹青有個壞毛病。

什麼壞毛病?

愈是他想要的東西他愈不敢取,你得逼着他走進絕路了、後悔了,他才敢。

她老早就看透項丹青有這壞毛病,所以她處處遷就,天真的認為只要如此,他們倆的關係總會開花結果。

可她實在沒想到,這渾蛋可以窩囊到連解釋都不敢的地步!

“我只想知道馮六小妾是誰,她和你是什麼關係,如此而已。”他若解釋,她絕對聽,她絕對信,她絕不會隨著外人批判他。

對於項丹青,她從未有絲毫懷疑,只因這輩子她最信任的人唯有他而已。

雙目凝視她片刻,項丹青略顯神傷。“我……”

他起了個單音,卻遲遲不見下文。

“那位姑娘,我只是……”

他每說一句,袁芷漪神情便會專註幾分,被她這麼用力盯着,關於百姓聽信皇榜訛傳的過往記憶又如潮湧撲來,耳里有驅不去的罵聲,他兩眼緊閉,轉過頭,亟欲將那些不堪入耳的叫罵聲排出腦外。

他說不出口,他實在開不了口……

“袁姑娘,我還得上朝。”

瞧他又興起準備縮回窩囊殼裏的意圖,袁芷漪怔然回視。

隱忍許久的火氣不斷高張,在項丹青將要越過自己的那一刻,袁芷漪突然朝他前襟出手,將他拖來自己眼前,趁他不及反應時便踮起腳尖,將唇黏上他的。

忽被她強行吻住,項丹青愕瞠雙目,他奮力掙開,頸子卻反讓她牢牢勾住,無法移開。

這個吻既粗魯又毫無情調,且在她迎上時他的牙關幾乎被撞疼了,但因為是她,即使再生澀的吻也會使他血液沸騰,藏在心中的獸性又將被誘引出來。

他感到下腹有股火苗,陌生地灼燒著,每當她張口吮他唇瓣、舌頭在他口中翻翻攪攪,他便感到理智也被削弱些許。

他好想,好想把她……

腦中淫念剎那間逼得他想將她擁入懷裏好好逞歡時,那向來高過常人許多的理智也來得快,項丹青一把拔開她勾在頸后的雙臂,揚聲大吼:“袁姑娘,別這樣!”

他臉色發紅,她亦是,兩人同樣感到腹里有股火在燒著,可此時更須解的,是心火。

“袁姑娘、袁姑娘、袁姑娘……難道我沒有名字嗎?’他吼,她也吼了回去,向來如湖水般風起無漣漪的個性突然爆發,令項丹青有些失措。“為何不可?反正十二年前那晚你也吻過我,我不過是依樣畫葫蘆還你!”

聽到她這話,項丹青全然傻了,腦中呈現空白。

“你那晚沒睡着?”他總覺得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遭人揭穿。

“我才沒睡,清醒得很!”

“你怎麼不睡?”

“嘴唇都被你吻腫了,這種情況我會睡得着嗎?”她憤怒咆哮,用力拽着他的衣襟朝自己拉近。“你不敢,你什麼都不敢……項丹青,你渾蛋,簡直不把我當一回事!”

“我從沒有不把你當一回事。”乍聽她這句嚴厲指控,他的怒火也飆漲數尺高。

“若你心裏真把我分量擺得重,那你就應該回頭看看我!”看看她是如何遷就他的被動,她在他的情感里是如何的俯首稱臣。

她的眼眶裏有淚水在打轉,在項丹青看得怔愣時,她的唇又貼上了。

她拽着他親近自己,他則是被她逼得理制節節敗退,兩人就這麼跌跌撞撞地倚上了牆,可這回不同的是她被壓在牆上,他的手已無法從這軟玉溫香抽開。

積壓許久的情緒彷若在此刻尋得了一絲縫隙,洶湧如泉地瀰漫在他們乾涸許多年的心田。

手溫、體溫、膚溫,每一處溫度都是炙得燙人。

他們摸索,毫不憐惜地扯著彼此的衣物。

她露出香肩與湖綠色抹胸,衣裳滑落肘窩處,在他埋首於她的頸子貪婪地汲取幽香時,她也忙着扯開他的前襟,戀着他身上伴隨杏香的氣息,他則是撩起她的裙子,撫着她細膩的腿膚。

他們緊緊相擁,在彼此身上吮出屬於自己的烙印,他們腳步癲狂,似是醉了般地踏着詭異步伐,在這書房裏東撞西撞,當袁芷漪被迫抵在連接內房的珠簾旁時,她胸前遭吻襲,那纖弱手臂因陌生感觸逼得揪緊珠簾,扯落不少玉珠子。

書房裏不斷傳出物品砸毀的聲響,以及詭異的喘息與呻吟,這讓特別跑來湊熱鬧的項府僕人們,聽得呆了。

不、不會吧……

他們那個向來不近女色的主子,該不會是在書房裏——

“你們全都在這裏幹啥?”

不知何時冒出來的項凱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這群不做事的僕人把耳朵黏在牆上,似在偷聽什麼。

“項老?!”

眾人驚呼,可喊出聲音后他們又懊悔地捂住嘴巴。

果不期然,書房裏的動靜在他們出聲后全然停歇,彷彿方才激烈的“爭吵”從未發生過。

“少爺人呢?我有事找少爺。”項凱東張西望的,可看到眾人不斷擺着手勢,狀似叫他快走,他更為疑惑。“怎麼啦,你們全鬼鬼祟祟在這裏貼著牆在偷聽什麼?是我聽不得的東西嗎?”

不是、不是,而是你在這裏的話會火上加油啊!

項凱想要干孫子的心態眾所皆知,若被他知道項丹青與袁芷漪在房裏“幹什麼”,後果鐵定鬧個沒完沒了。

項凱凝眉看着大夥緊張的,才想開口再問,砰地一聲,書房的門被人用力甩開,撞在壁上發出巨響。

眾人聽這類似泄怒的甩門聲,心裏忍不住湧上恐懼。

上回他們才看過主子是如何對馮府的人發火的,他們可不想受到那種殘酷對待啊。

徐徐地、緩緩地,背對著書房門的僕人們回首,當他們看見站在門口的昂然身軀,他們張口結舌,頓時說不出半句話。

站在門前的項丹青髮絲散亂,朝服勉強地披在身上,露出胸口被吮紅的痕迹,以及他長年佩帶的杏花香包,雙眼陰騖地瞪着每個人。

打從他們入項府,從沒見過項丹青可以魔魅到這種程度,可也同時……壓迫感甚大,好像要準備殺人的感覺。

僕人們吞了口口水,那雙恐懼的眼不敢在項丹青身上久留,於是又往書房內瞧去——

“你們誰敢再往裏面看一眼,就別怪我狠。”

冷冷的嗓音逼得大夥趕緊把眼睛移回該看的地方,不敢惹毛這遠比先前對馮府人馬發火還要恐怖上好幾倍的項丹青。

在場者無不是害怕的冷汗直流、不敢吭聲,唯有不清楚狀況的項凱還有膽和項丹青說話。

“少爺,宮裏有人來了。”

心知自己的怒火嚇着他人,項丹青先是深吸口氣緩和胸中鬱悶,而後才問:“誰?”

“是韓公公。”項凱平時看起來胡塗的老臉在這時看來十分清醒。“似是為了宣詔而來,少爺,你快去接旨吧。”

與項凱那雙眸子相視片響,項丹青於是理好穿着、對整兩襟,在整理服裝儀容的每個動作中,他似乎也將方才放出的怒氣一一收攏。

“你們先過去,我隨後到。”他理著髮絲,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整齊。

項凱頷首,領著眾人離開。

眼看大夥離去,可項丹青並未馬上跟隨,他先是佇立好些時間,陽光照亮了他滿身,卻也在他背後拖出好長一道黑影,沿伸入書房內。

書房裏,袁芷漪渾身潮紅未退,她倚坐牆邊,髮絲散亂、衣裳披披掛掛的勉強遮住春光,略顯失神。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撕扯痛楚。

他不肯回頭看她。

已到了這種地步,他仍是不敢回頭。

“袁姑娘,衣裳穿好,不然會染風寒的。”

僅交代這句后,站在房門前擋住陽光透入室內的身軀,也在下一刻離去。

絲絲金光自他離開后又照入書房裏。

可袁芷漪並未感到夏日陽光是如何的暖人,卻感到涼風一陣陣地刺疼她的體膚,讓她直想環抱着自己打哆嗦。

不要。

不要帶走他給她的東西。

他的體溫、他的香氣、他的撫觸……不要帶走……

情不自禁地,袁芷漪環抱雙腿,絕望地將臉龐埋入腿間,感覺這風的寒冷,感覺心頭悸動隨著風的拂過,也寸寸被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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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丹青在把自身眼儀整理穩妥,便趕往前廳,在偌大的廳堂里,他看見了手持聖旨的韓公公。

見到項丹青人來,韓公公露出笑容。

“不好意思,怠慢了公公。”甫入廳里,項丹青立即道歉。

“項將軍別介意,咱家也沒等候多久,你現在就立刻上前接旨吧。”

項丹青依言單膝跪在地上。

見他已跪下,韓公公便以高亢的嗓音喊道:“項丹青接旨——”他攤開聖旨,看着詔書上的內容,大聲宣佈道:“奉天承運,皇帝召曰,項丹青於終南山一役表現出眾,今頡利可汗遺族率大軍越過邊防,意圖南侵我朝,故授項丹青精兵兩萬,任此軍主帥,前往紗羅山截殺蠻夷;明日辰時,於承天門率兵出京。欽此——”

韓公公宣完聖旨的同時,也令在場的項府僕人們愕張雙目,似是意外這對抗外侮的重擔會落到項丹青身上。

不理會眾人驚愕,項丹青沉穩地伸出兩手,接下聖旨。

捧住聖旨的剎那,他的心似乎也跟着沉了。

夏日的風,為何會吹人吹得如此刺骨?

他感覺身上似有股溫暖漸漸流失,那是她方才留給他的。

她的體溫、她的香氣、她的撫觸……

手上沉甸甸的聖旨讓他有些捧不住,讓他直想把這份詔書扔到地上。

他若是走了,袁姑娘要如何?

此戰一走,他面對的是那些蠻兵,在戰場上恣意殺敵,可他背對的將是他一直想牢牢握在掌心裏的人。

只要他離開西京一步,他也會與她漸離漸遠。

他恐怕再也無法修補他們之間的隔閡——

“項將軍,為何不謝恩?”看項丹青握着聖旨卻遲遲不答腔,韓公公甚感怪異。

聞言,項丹青略略醒神,然而他腦海中還是有諸多話語在迴響著,每一字、每一句,字字揪心。

若你心裏真把我分量擺得重,那你就應該回頭看看我!

他是否真的沒仔細看過?

沒看見她在疏離冷然的外表下,內心是如何的燙人……

心念一轉,他又聽見另一道沉嗓響著。

名留丹冊,永垂青史——

這嗓音聽來渾厚,帶著深厚的期待,卻也是沉痛異常的期待。

“項將軍?”韓公公疑惑的嗓音再喚。

那握著聖旨的手勁漸漸加大,項丹青半斂雙眸,將聖旨高舉過頭,提起嗓來高呼:“謝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聲雄渾的謝旨高呼,回蕩在前廳、回蕩在花廳,乘着風幽盪在項府里任何一處,自然也傳入書房裏。

袁芷漪環抱雙肩,無神地看着門外。

聽此謝詔聲,她感覺心裏僅存的依戀也被帶走了。

涼風再起,拂過水麵。

無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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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征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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