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一把大鬍子遮去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深邃銳利的黑眸,此刻那雙眸子正透出笑意,深褐色的長發依然在肩上散亂張揚。

那把鬍子造成年紀不輕的假象,如果在現代她會猜他年過四十;但凱雅看慣了同袍留長鬍子遮掩相貌,再加上中古世紀的年齡感和她的世界不同,她猜他頂多三十齣頭,正值男人最精碩壯實的年紀。

她是個強壯的女性,不可免地會被同樣強壯的男性吸引。她連忙拿起老閱不知何時放在她前面的水杯,灌了一口。

蓋林咖啡色的單衣十分蔽舊,肩線撐破了一個洞,露出一點古銅色的肌肉。

坐在他對面的年輕徒弟雖然也很認真的在身上刮幾個破洞,可是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要他們穿難看衣服跟要他們命一樣。那身衣服乾淨得像直接從洗衣店裏走出來的,一頭光鮮的金髮比太陽更吸引人,漂亮的藍眸沿路不知已迷醉了多少小姑娘,全身只差沒豎個牌子寫“我是觀光名勝,請欣賞我”。

“你真的該好好教教你這個徒弟!”凱雅搖頭嘆氣。

“我?我怎麼了?”年輕徒弟低頭看着自己,不曉得自己哪裏不對。

男人仰頭大笑。

憑心而論,她的偽裝確實做得不錯,甚至連馬糞和汗臭味都弄得唯妙唯肖。如果不是在初見那夜她猝不及防,讓他聽見她女性化的原音,他也會以為她只是個憔悴的中年漢子。……

“我叫蓋林。”男人向她伸出手。

凱雅盯着那隻手。

長得極好的一隻手!筋骨厚實,指節強壯,拇指和掌心有着勞動形成的繭。她向來喜歡男人的手就該像個男人的樣子,那種軟趴趴奶油小生之手向來不入她的眼,例如他身旁那個徒弟。

她敢保證,他徒弟的手一定跟嬰兒屁股一樣光滑。

“海倫。”她沒有坐過去,只是探長了身子和他一握,又縮回吧枱前。

他的黑眸閃過一絲笑意。

“我真的叫蓋林。”

“……凱。”

蓋林滿意地點了點頭。

“師父,你不覺得她很……”年輕徒弟的話戛然打住,手在桌上收成拳頭,額角開始有一顆顆汗珠冒出來。

凱雅真同情他,不曉得在桌子底下被師父怎麼修理了。

“他叫提姆。”男人指指自己的徒弟。

“嗨……”提姆勉強擠出一絲笑,聲音有點虛弱。

凱雅只是點點頭,沒有任何深聊的意思。

蓋林低笑。

真是一隻戒心很重的貓啊!背心的毛豎得高高的,隨時在警戒狀態,把跟所有人的互動降到最低。

這個女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要什麼;現在除了覺得她有趣之外,他又多了一絲讚賞。

他很少見過……不,是未曾見過對自己要求這般嚴格的女性。

“讓開讓開!”

門外的街上突然響起一陣騷動,幾個坐得最靠近門口的客人不禁探頭出去。

“是皇宮裏的士兵,不知道出來找什麼人!”一位客人回頭喊道。

凱雅心頭一凜,立刻拉低帽檐把自己縮到最小。

這麼快?

她的眼角開始尋找後門的路徑。

“坐過來。”蓋林低聲道。

“嗯?”她瞄他一眼。

“坐過來!”他的語氣加入几絲強硬,提姆立刻用腳勾了一張椅子過來。

這時候落單確實太顯眼,凱雅移了過去。

他魁梧的身軀移動一下,讓他們兩人並肩背對着門口的亮光,提姆坐到最裏面去,也半掩在不明亮的角落。

砰!門被人用力推開,三個穿着紅色制服的侍衛大步而入,原本鬧哄哄的餐館頓時安靜下來。

“不是本城居民者,一律把你們的旅行證拿出來!”帶頭的紅衣侍衛扶着腰間的刀柄大喊。

原來在這裏,遠行的人還要有旅行證?凱雅心中暗暗叫糟。

所有外地人乖乖把證件放在桌上,另外兩名紅衣侍衛一桌一桌的查對。

她開始盤思對策。他們的桌子在最內角,如果她從旁邊溜到吧枱後面,再從廚房溜出後門,應該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逃走,問題是,要怎麼讓吧枱后的老闆不聲張?

一隻大掌按在她手上。凱雅一怔,抬起頭。蓋林穩穩地迎上她的視線。

她的心不知為何,就定了下來。

“你們的呢?”紅衣侍衛走到他們這一桌。

蓋林對徒兒點點頭,提姆馬上摸出三張旅行文件。

“我們是來自賽洛維的打鐵匠,來這裏買一些零件。”提姆爽朗地笑。

紅衣侍衛接過旅行文件,一張張讀過去。

幸好這個時代還沒有照相技術,她不必擔心文件上的照片與本人不合。

“臉轉過來讓我看看。”紅衣人一喝。

蓋林微微轉過四十五度,大鬍子底下一笑。紅衣侍衛看了他兩眼,再轉向凱雅。

“你呢?”

凱雅照做。

紅衣侍衛看看他們,再看看手中的證明。

“門外那輛運鐵器的車子是你們的?”

“是啊,我們過來採買一些鐵料,回去打幾隻鐵鍋,賽洛維的烹飪大賽快要開始了,最近各家主婦都出來挑鍋子,生意正好。”金髮帥哥應得很溜。

“你們什麼時候要離開?”

“我們已經買完東西,吃完午飯就要回去了,我們還希望在天黑之前走出幻森林呢!賽洛維雖然離這裏有一小段路,但我師父是方圓十里最厲害的鐵匠,如果你們有任何兵器需要修補,我師父的工保證比本地的鐵匠更好,隨時歡迎你們來。”這小子有當推銷員的本事。

“他是你師父,那這個是什麼人?”紅衣侍衛懷疑地盯着低頭不作聲的凱雅。

“他是我師父的弟弟,在我們店鋪里打雜的。他天生聾啞,聽不見我們在說什麼。”

“嗯。”紅衣侍衛又看了他們幾眼,把旅行證往桌上一扔,轉身走開。“辦完事快離開,不要逗留。”

提姆笑着應了。

凱雅悄悄吐了口氣。

過濾完館子裏的人,侍衛轉身往下一間搜索。

“這幾個一定是新來的,才……”提姆渾身一僵,手在桌子上握成拳,額角一顆顆汗珠又開始滴下來。

又被師父修理了啊?凱雅不得不同情他。

忍了一會兒,他終於恢復如常,把旅行證收回懷裏。

“嘿,你看,我還是有點用處的吧?”

“是,是,謝謝你們拔刀相助。”向她邀功來着?凱雅好氣又好笑。

“又要‘後會有期’了?”蓋林低低地笑。

她喜歡他的笑聲。

笑得暢快時像個粗爽豪邁的漢子,笑得輕悄時像在逗弄小動物的主人。

他的笑聲每每在她背心製造一串電流,讓她的每顆細胞都提高知覺。

“你有身份證明嗎?你知道下一個城鎮要怎麼走嗎?你知道接下來有多少關卡嗎……”破少年一口氣丟出一堆問題。

“你過來。”凱雅對他勾勾手指。

提姆好奇地靠過去。凱雅揪住他一把金髮,用力往他腦袋敲一拳。

“噢!你幹嘛打人?”提姆痛叫,抱着頭縮回去。

“我要去的地方,自然有辦法弄清楚。至於身份證明,”她揚揚手上的一張紙,嘿嘿笑。“你看這是什麼?”

“你……你……”提姆連忙一摸懷裏,真的少了一張。“你怎麼手腳這麼快?你是扒手嗎?”

蓋林大笑。

“噓。”凱雅噓他。

“抱歉,你知道他們今天在搜索什麼嗎?二他笑意盎然地問道。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今天出來的人是內宮侍衛,而不是負責外宮的藍衣侍衛,所以他們要查的事一定和內宮有關,那就一定不會是小事,沒有查到他們是不會停手的,否則他們在外宮侍衛面前就掛不住面子了。”

“你怎麼這麼了解?”凱雅狐疑地看着他。

“全佛洛蒙的人都知道紅衣侍衛和藍衣侍衛不和啊!”提姆快言快語地代答。“噢。”

看吧!這種細節在“白雪公主”里就一定讀不到。

“和我們一道走吧!”蓋林邀她。“你一個人落單更是顯眼,和我們一起走起碼有個照應。況且,我們現在要做的事起碼需要三個人,約翰和強森的父親臨時生病,兩個人都趕回家去,我們還短缺一個人手。”

“我不做打家劫舍的事。”她立刻拒絕。

“我們像搶匪嗎?”破少年抗議。

凱雅打量機巧靈便的他,然後移到他那個一身橫肉、力拔山河的師父身上,最後給出一個極中肯的答案:

“像。”

蓋林仰頭大笑。

她真希望他不要再笑了,她忍住抓癢背梁骨的衝動。

“如何,你要一起來嗎?”蓋林站了起來,挑戰地盯着她。

她的心中陷入掙扎。

暫時和他們同一路似乎是個不錯的提議……

可是一同旅行,勢必他們有機會看見她的真實面貌,屆時會不會為他們引來任何麻煩?

“打聽到了,打聽到了。”一名客人突然從門口衝進來,“你們知道紅衣侍衛滿城正在查什麼事嗎?”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

“快說快說!”

那人發現自己成為目光焦點,頓時紅光滿面,得意非凡。

“白雪公主!”他大聲宣佈:“白雪公主失蹤了,那個黑心的皇后一定找人把她給殺了!”

白雪公主失蹤了。

依照過胖小天使的說法,目前故事應該進展到它告訴那個虛榮的皇后,白雪公主比她美,因此皇后要獵人帶白雪公主進森林去宰了。

獵人不忍心動手,於是白雪公主躲進森林裏,被七個小矮人收留。

既然,一,凱雅不怎麼在意自己是不是最美的女人;二,她比白雪公主搶先一步蹺頭,那麼,白雪公主的失蹤就成了一件相當令人玩味的事。

說到底,她離宮之前就沒見着公主,白雪後來有回去嗎?或是就此消失無蹤?無論答案是哪一個,凱雅的頭都很大。

一開始蹺頭的原因是因為她不想涉入太深,沒想到皇后不見的消息被封鎖,公主不見的消息卻先傳出來。再這樣下去,她這個皇后殺死公主的惡名非坐實不可。她好像撞到一堵牆,現在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先吃點東西。”蓋林遞給她一份夾着肉片的硬麵包。

凱雅接在手中,卻沒什麼食慾。

官兵前腳剛走,他們後腳跟着離開,午餐也沒吃到,於是一出了城鎮,師徒倆在森林裏找處空曠的地方停下來,先野餐一番。

提姆奉師父之命找水去了,他們弄來的拖板車全是打鐵的工具,她只好坐在拖板車的車尾,晃悠悠地一起上路。

現在約莫是午後兩點,頭頂上濃密的樹蔭擋掉了毒辣的日光。拖板車停在一株古老的松樹下,蓋林就着一根盤伏的氣根坐下來,她依然坐在車尾望着他。

前兩天才下過雨,濕氣被樹蔭悶在下方。才走了一段路她就覺得全身黏黏的,空氣呼吸起來都特別厚重。

“吃不慣這麼粗糙的食物?”他看着一臉心事重重的她。

“還好。”她勉強咬一口意思意思。

“看你想吃什麼,晚上進了下一個城鎮,我請你。”蓋林低沉地笑。

她現在只想吃某隻小天使的烤肥雞翅!凱雅陰陰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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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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