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一
【番外之《江山代有才人出》】
她注意到那個男孩很久了。
最初會注意到他,是在大學榜單。
位於榜首那個名字,總是特別容易被記住。
聽說,他數理邏輯很強,勉強要說有什麼是他的弱點,那應該是文科吧!
如果你出個「法典之於國家的意義」之類的題目,他可以洋洋洒洒給你申論個一大篇博得滿堂彩;但如果你叫他寫「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抒情文,他會直接抱鴨蛋,然後還會反問你:「秋風秋雨哪裏愁煞人?怎麼愁?」
所以他歷屆國文老師總是對他又愛又恨。
她想,他母親不知道咬着棉被捶心肝多少次了,他的名字與他母親對他的期許,完全是兩回事。
沈容若,不就是希望他與納蘭容若一般,文采斐然,善感多情嗎?他一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天分都沒有!
他成績優異,但是人緣極差,不太與人往來,也不參與任何交際活動,總是獨來獨往,知心朋友一個都沒有,於是外傳他自視甚高,瞧不起旁人。
關於此人的傳奇事迹,一路聽了三年多下來,對他的好奇愈堆愈高,直到大四那一年,終於有幸與他修到同一堂課。
最初兩個禮拜,她只是在角落好奇地打量他。
以前遠看,就覺得是個很俊秀的人,近距離看,發現他還滿耐看的,最漂亮的是那一雙眼睛,很黑,很亮。
有一些人,眼神會飄移,讓人覺得輕浮、心思不定,但她發現他不會,總是很專註,無論是看書、看人,就是認真。
有一回,不經意與他對上眼。
五秒,真的只有五秒而已,她腦袋發暈、心跳失控,臉頰熱得不像話。
糟糕的是,她開始會胡思亂想,滿腦子天馬行空,幻想那雙深邃又專註的眼神,如果是用情人的身分來看她,八成整個人都融化了吧?哪個女人在那樣的眼神注視下會不暈的?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樣……
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態,第三個禮拜,她在他慣坐的座位,事先留了紙條,悄悄觀察他的反應。
他行事很規律,連坐的位置都不會隨意更換。
這一天,他照慣例來得很早,教室里只有五個人。
走到自己習慣的那個位置,上頭用情人糖壓了一張紙條。
他短暫困惑了一下,以為這裏已經有人坐了,可是上頭除了紙條和糖果,並沒有任何書籍文具或包包,於是他好奇地打開那張紙條。
裏頭寫的,就是她困惑了很久的那個問題——
容若、容若,你媽媽是希望你像納蘭容若一樣善感多情嗎?
不過不像也好啦,納蘭容若超短命的!
他八成覺得這張紙條很無厘頭又莫名其妙吧!因為他完全沒什麼表情,將紙條往書上隨意一夾,就認真看自己的書了。
然後隔一個禮拜,紙條又出現了。
沈容若,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漂亮嗎?
這回,他目光往教室環顧了一遍,教室里的人數與上回一樣。他想了一下,旋即拋諸腦後,重複與上回一樣的動作。
再下一回,她抱怨上一堂課的內容好艱深,她都聽不懂,然後問他:「看你好認真,你都聽懂了嗎?」
這一次,他確定是與他修同一堂課的人。
一開始,他很困惑,不知道對方究竟要幹麼,看到這張紙條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懂了。過去也有一些同學假裝對他熱絡,然後要求他幫他們作弊。
作弊是不好的行為,他牢記父親教他的是非觀,所以拒絕了,那些人就沒再靠近他。
他原本以為這個也是,可是後來的紙條也沒再提到課業的事,甚至沒讓他知道自己是誰。
他開始對這個人感到好奇,每次看完紙條都會猜測,下個禮拜對方還會跟他說什麼?
他想了又想,這種「感覺」,好像叫期待吧,爸爸說的。
他其實不是很清楚「感覺」是什麼,以往身邊的人,也會因為他的反應太無趣,沒辦法跟他們有良好的互動,最後都對他不太耐煩。
應付那些他不懂的「情緒」,比讀課本上的東西還累,他可以理解那些有形的數據,只要順着既有的公式和邏輯就能導出答案,但情緒那種東西並沒有公式,他永遠看不懂那些人臉上千變萬化的表情意味着什麼。
因為太累了,拙於應付,乾脆就不要去應付,他只要看得懂媽媽抱他的表情是溫柔,爸爸逗他、鬧他的表情叫寵愛,還有妹妹也會對他笑,小小年紀的時候就說要保護哥哥。
但是這個人,他看不到對方的表情,也弄不懂對方的意圖,從沒說自己到底要幹麼,只是與他分享生活中一些有趣的、或無關緊要的小事情。
有時候,跟他說學校的木棉花開了,好漂亮。
有時候,說她在校門外被狗追,跑了好遠,那時都快嚇死了,坦承她其實很怕那種大型的犬科動物。
有時候是問他:「前兩天在一家店看到你買糖果,你喜歡吃甜食嗎?」
……諸如此類的。
他原本還不確定對方的性別,然後有一天,那些順手捜集起來的字條被爸爸看到,笑着問:「是她在追你還是你在追她?」
「……女生嗎?」
「很明顯啊,從思維到筆跡,都不像是出自男生的筆觸。不會吧,兒子!你不知道對方是誰?」
他搖頭。自己也是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對方是女生。
然後爸爸多問了幾句,他跟爸爸一向沒有秘密,就把紙條來由原原本本說了。
爸爸聽完,驚嘆地說:「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近水樓台先得月啊!手段比當年的我還高竿多了,我怎麼都沒想到要用這招!」
……這兩句好像不是這樣接的,而且爸爸追求媽媽的戀愛史他從小聽到大,已經強調過五百八十七遍了。
「她很有心。你喜歡她嗎?要是喜歡,就要給人家一點回應,不然對方會以為自己在唱獨角戲,會很失望難過的。」
那時,他怔怔地看着那疊紙條,近一學期下來,不知不覺也一大疊了。
他喜歡嗎?
那時的自己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有一回上課時,想起她說的,便仰頭看了看那幾株木棉花,研究她眼裏的漂亮景緻。
還有一次,看到那隻校外野狗又在追女學生,上前去制止,告訴它:「女生膽子很小,不可以再亂嚇人。」
至於糖果,那是要買給媽媽,不是他要吃的,他還沒想好要怎麼告訴她。
那學期最後一次上課時,他早到了,一進教室,就看到有人接近靠窗他慣坐的那個位置,鬼鬼祟祟不曉得在幹麼,放下東西後轉身要走,迎面撞上他困惑的眸,她驚嚇得退步,腰間撞上桌沿,然後像作賊被逮個正着那樣,慌慌張張地逃跑。
是她嗎?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纖細的背影一眼。
爸爸說得沒錯,是女孩子。
這次,她給了他一盒巧克力,照慣例壓在下面的紙條寫着:
最後一次上課了,以後就不能每個禮拜都看到你,希望下學期還能再跟你修同樣的課。你呢?會想念我的紙條嗎?還是在心裏想,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
上回看到你買了一大包五彩繽紛的糖果,想說你應該喜歡吃甜食,這個牌子的巧克力,每次朋友出國我都會託人帶回來,希望你也會喜歡。
還有,可能你已經知道了,也可能還不曉得,總之就是……那個……呵,我喜歡你。
她這次話有點多,不像之前那樣簡潔俐落,他怔怔然看着最後那四個字,心想,她是不是在緊張?
那一整堂課,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上了什麼,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看她。她就坐在他左手邊那排往上數三個座位處,以前或許目光有交會過,也或許沒有,他不是很確定,但是那一堂課,他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