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但,她張開眼看見的臉孔,竟然是菲利普……
她煩躁地跳起來。
剛才有一堆人在倉庫裏走來走去,她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
是另一個集團的人黑吃黑嗎?或者她們被救了?如果是被救,為什麼沒有人向她們解釋,只是把她們關在這個旅店裏?如果是黑吃黑,她們又會被賣到哪裏去?
茱莉不曉得是哪個事實更讓她震驚。
是菲利普又出現在她生命中,或是他變成一個人口販子。
她必須冷靜,必須思考。心慌意亂只是於事無補。
嘎吱輕響,房間的門被人打開。她迅速轉身面對門口。
一個金髮藍眸、高大英挺的男人走了進來。
茱莉一臉敵意地盯着他。
這真是新鮮的事,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茱莉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菲利普想。
她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小女孩了。
站在他眼前的女人比他記得的高出幾吋,背心挺直,眼中全是不馴的挑戰之色。
栗色的髮辮因為多時的折騰而凌亂不堪,菲利普注意到她並沒有趁這段時間整頓外表,他必須給她加一點分。
大部分的囚犯一換到相對安適的地點,就會放鬆戒備,但是她沒有。
她依然像一隻刺蝟一樣,即使面對的是自己曾經深深信賴的童年朋友,背上依然豎起高高的刺。
她穿着一身骯髒的男人衣褲,他依然看得出襯衫下堅挺渾圓的胸脯,與性感的長腿。
她的五官不再帶著嬰兒肥,高聳的顴骨和深栗色的眸子充滿一種異國風情,蒼白的嘴唇一旦恢復血色,必然是一張很適合接吻的唇。
老天,他的小茱莉已經變成一個女人。
一個成熟性感的女人。
「剛剛那些人是誰?你想怎麼樣?」茱莉充滿敵意地問他。
他依然如她記憶中的一樣,海洋般深邃的藍眸,英俊有如太陽之子,但他不再是只長個子不長肉的模樣。
他的肩膀寬得幾乎塞滿門框,胸肌厚實,褲管的雙腿有她的腰部高。
菲利普竟然變成一個人口販子?她完全無法接受。
他先把帽子和帶鞘的短刀放到門旁的小几上。她的眼光追着那柄短刀,他幾乎笑出聲。
趁著這短短的時間,他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他剛從保安局回來。
保安局相當於這個時代的警察局,保安官等於警察中的小隊長,底下的保安員有一級、二級與三級之分。一級保安員類似最基層的制服員警,二、三級保安員則相當於不同等級的警探。
今天晚上衝進那座倉庫的便衣人員,全是事先埋伏好的保安員。
他跟本地的保安官亞森已經談過了。
早在半年前,亞森就一直想追查在他們碼頭出沒的可疑集團,因為最近少女失蹤的案子頻傳,可是這種偏遠的邊境小鎮資源缺乏,保安局裏幾乎都是經驗不足的菜鳥或等著退休的老弱殘兵,一有點經驗的保安員都紛紛請調到更繁華的城市去,以至於亞森的調查事倍功半。
上個月菲利普以「皇家特使」的身分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裏,無疑是帶來一個生力軍。
他們埋伏多時,慢慢滲透一些外圍的線民,才終於買通幾個人,獲得喬和傑若的信任,因而有了今晚的佈置。
如今喬和傑若已經被關在監獄中,等待明天的偵查。幾個救出的肉票也分別被帶到旅店暫時安置,門口有保安員守衛。
剛才的一團混亂中,他沒有辦法對她解釋太多,因此對於茱莉而言,她只是看到一組更大的集團衝進來,取代原先抓走她們的人而已。她應該不曉得他的身分。
菲利普微微一笑,主動走到圓桌的椅子旁坐下,指了指對面的空位。
「坐。」
「不要。」他的笑容讓她有點動搖,但她堅守陣線。
「茱莉,」菲利普嘆口氣,抹了抹臉。「是我,菲利普,妳真的認為我會傷害妳嗎?」
「……」她終於在他對面坐下來。
「妳為什麼會落在那些人手上?」菲利普在桌面交疊雙手。
「你為什麼會跟那些人在一起?」她漂亮的栗眸現出狐疑。
「我是來卧底偵辦最近這一連串人口走私案的皇家特使。」
「……」
強烈的解脫感幾乎讓她哭出來。
真好!
他不是壞人!她的菲利普依然是菲利普,沒有和那群壞蛋混在一起。
她的臉埋進手心裏,不斷地深呼吸。
「茱莉?」菲利普輕撫她的髮絲。
她生命中改變的事已經太多了,如果連菲利普都變了,她不曉得自己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累積在心頭的情緒霎然間釋放,最後,她做了一件四年來都沒做過的事──
她哭了。
「嘿!」他把椅子移到她身旁去,將她攬進懷裏。「小女孩,沒事了,別哭了。我在這裏,一切都沒事了。」
「你不明白……」她的臉藏進他的頸窩,哭得全身發顫。
他身上的味道既熟悉又陌生,這四年的隔閡彷彿都消失了。
她吸了口氣抬起頭。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她的雙眼被淚水浸得晶瑩嫵媚,深色的眼瞳被一圈琥珀色環繞。儘管哭得可憐哀怨,她依然倔強的抿著唇。怎麼有人可以同時看起來如此堅強,又如此脆弱?
出於舊日的習慣,他捧住她的臉,在她的頰上輕輕一吻。
然後,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吻移到她的唇上,依然輕印。
茱莉一僵。
心跳陷入失控的速度,她貼住的男性胸膛堅硬得超乎她想像,勃發的力量充滿了生命力。老天,以前那個清瘦的男孩呢?
小時候,要是她頑皮受傷了,菲利普常常會像這樣在她的額角輕輕一吻。不要想太多,她命令自己,這個吻只是他出於多年的習慣而已。在她能更進一步反應之前,他已經退開來。
茱莉眨了眨水靈靈的雙眼。
「告訴我,妳為什麼會落在那些人的手中?」他低沉地問道。
「和我一起被抓的女孩子呢?她們都沒事吧?」她先問。
「茱莉,妳這小丫頭學會用問題回答問題了。」菲利普嘆了口長氣。
他無奈的口吻讓她破涕為笑。「我已經不是小女孩了。」
「我相信。」
兩人同時想起短短几分鐘前的那個吻。
茱莉立刻把睫毛垂低,他努力保持泰然自若。
為什麼會吻她呢?
在兩人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安慰的吻或許很單純,但現在……她已經不是小女孩了。他可以感覺到,她對他雖然還存着一絲舊情,可是兩人之間有一種明確的疏離感卡在那裏。曾經短暫在他面前流露出的脆弱,馬上隱回她有所保留的面具后。
他的小茱莉和他生疏了。
「她們跟妳一樣都被安置在這間旅館裏。稍後如果妳想見她們,我可以帶妳過去,但是現在妳必須先回答我的問題。」他冷靜地盯着她。「還有更多像妳一樣的女孩被人帶走,那些人並不像妳這麼幸運被救出來,妳說的每一條線索都有助於我找回她們。」
不知折騰了多少天的疲憊涌了上來,她抹了抹臉靠回自己的椅背上。
「我是為了找瑪莉安才會被那些人抓住的……」她頹喪地道。
「瑪莉安是誰?」
「我有一個妹妹,記得嗎?她就是瑪莉安。」她看他一眼。
他大掌穩定地覆蓋在她的手上,小小的房間裏,充滿了他強烈的存在感。
「茱莉,這四年發生了什麼事?把一切都告訴我。」
突然之間,她相信,如果世界上有任何人能找回瑪莉安,那人一定是菲利普。
於是,她告訴他。
「四年前,我母親帶着我和瑪莉安嫁到斯洛城去。」
斯洛城是邊境的貿易之城,羅德一家是當地的首富。
她的繼父,羅德先生對她們母女算是不錯。他前一段婚姻留下來的女兒,比茱莉和瑪莉安還小。
「她叫仙蒂……她很漂亮,是一個真正的千金小姐。」茱莉低聲道。
平時羅德僱有專門的家庭教師幫女兒上課,馬術、鋼琴、繪畫,她和瑪莉安與仙蒂說不上多親近,頂多就是和平相處。
「羅德沒有幫妳們請家庭教師?」菲利普插口。
茱莉識的字是他教的,他早已發現她在學習方面非常聰明,舉一反三。如果羅德家境富裕,沒有理由不讓兩名繼女跟着一起上課。
「他有問過我們要不要和仙蒂一起上課。因為瑪莉安身體不好,我經常要照顧她,所以就拒絕了。」
「嗯。」
「羅德的生意做得很大,經常不在家,我母親成為羅德家的主母之後,經常需要出席一些貴婦的餐宴。我們三個女孩就在家做自己的事,直到有一天……」茱莉嘆了口氣。「有一天羅德出門之後,就沒有再回來了。」
「什麼意思『沒有再回來了』?」他蹙起兩道金色的眉。
「就是沒有再回來的意思。」茱莉頹喪地低下頭。
「他發生意外?被綁架?生病?受傷?死了?」一個人不回來總有原因吧?
「我也不曉得,他就是沒有再回來了!」茱莉焦躁地站起來,走到窗戶旁。
他誠實的小茱莉有事瞞着他。
「妳們沒有向保安局報案?」
「當然有,但沒有人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只知道有一天他在走貨的突中遇到歹徒,人就失蹤了。」
「歹徒有和家屬聯絡嗎?」他的眉心越鎖越深。
「沒有。」
「也沒有人追查他的下落?」
「保安員找了四個月,查不到任何線索。」茱莉嘆了口氣,回到原位坐下。「所有的人都說他一定是在森林裏遇到強盜被殺了。當他失蹤的消息傳回來,仙蒂大哭了一場,整個家再度剩下我們一群女人──這次多了一個仙蒂。」
「嗯。」他的腦子每次在搜集情報的時候,就是這種不高不低的「嗯」一聲。
小時候這種嗯聲總是讓她覺得好像說什麼謊都會被他聽出來。
「羅德的遺囑是把一切留給仙蒂,可是指名必須等到她二十四歲那年才能動用。」就這樣,她們再度陷入必須自己養活自己的窘境。
「那妳們是怎麼生活的?」菲利普看她一眼。
「羅德有一間雜貨店,一開始只是他自己採買生活物資方便而已,沒想到這間雜貨店變成我們主要的經濟來源。我平時負責管店裏的事,我媽負責為斯洛城的貴婦圈子當時尚顧問,仙蒂在家照顧瑪莉安和整理家裏,日子勉強還過得去。」
接着就是最近發生的事:邊境開始有年輕的女孩子失蹤。
斯洛城雖然人心惶惶,可是沒有人真正感覺那些犯罪會發生在自己居住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她從雜貨店回來,發現仙蒂和瑪莉安都不見了。
菲利普望着她的指關節開始泛白。
「我問我們的鐘點僕婦,她們上哪兒去?僕婦說,那天的天氣不錯,仙蒂心血來潮,和她一起推了瑪莉安到後山的林子裏散步。」
「她沒有見到什麼嗎?」菲利普蹙著眉頭問。
「僕婦將瑪莉安推到定點就回來工作,她也不曉得為什麼她們還沒回來。後來我媽回家,便和我一起去找。我們兩個到了後山的樹林外,只看到驚慌失措的仙蒂在那裏跑來跑去。她一看到我們來,立刻放聲大哭。」茱莉的眼中開始露出恐懼之色。
「我們趕快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說她進林子裏給瑪莉安摘花,可是一出來,瑪莉安人就不見了,只有轉椅倒在地上。她一直四處在找瑪莉安,都沒有找到人,然後我們就出現了。」
這是每個家長最大的夢魘:自己的女兒就這樣失蹤了。
接下來幾天,斯洛城的保安員們四處搜索,都沒能找到瑪莉安的下落,她彷彿憑空消失了一般,從頭到尾仙蒂只會坐在家裏無助的哭泣。
從她不由自主露出的嫌惡,菲利普知道她完全不喜歡這個繼妹。
「妳自己又是怎麼出事的?」他繼續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