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余觀止聽到輕微的聲響,起身察看。
「幼秦,你想要什麼?」
「水……」喉嚨好乾、頭好暈、傷口痛,連移動都好睏難。
余觀止倒了半杯水喂她。「晚餐時你還在睡,我留了幾塊麵包,你餓的話先吃一點填填肚子。」
他稍微調高病床,拆開包裝將一切打點就緒,方便她進食。
她其實沒什麼胃口,只是他說、她便照着做,懶得再動腦思考。
「還有就是……」他站在床側,凝思了下才開口。「下午醫護人員有來問過病房的事,當時你身邊沒有其他人,我就自作主張,先將你和宜姮安排在同一間病房,你——」
「你不要誤會!我男朋友人剛好在國外出差,趕不回來,他對我非常好,也很關心我,我是怕告訴他,他又趕不回來,反而讓他更焦慮,所以——」
他沒有搭腔,只是定定看着她,看得她莫名弱了嗓。
他其實沒有多說什麼,讓她的防備顯得過於敏感又尖銳。
所幸,他也沒在這話題上打轉,輕巧地帶過。「既然如此,我想說安排在同一間病房,多少能照應得到。」
「我早上有問過護士,請的看護明天就會過來。」她不會一個人,無人照料。
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你想換病房?」
楊幼秦仰眸,望進他平靜的眸底。
他難道,一點都不想避開她嗎?前任男女朋友的身分未免太尷尬,何況當時又是那樣不歡而散,她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想再見到她,最好有多遠避多遠,為什麼他可以表現得這麼淡然,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後天中午過後才會有單人病房空出來,在這之前得暫時委屈你和宜姮共享一間病房。」
她不是那個意思……
感覺好像……她有多嫌惡他們、極度不想與他們共處一室,真的不是那樣。
對方似乎並不介意,只是笑了笑,沒再多言。「那你休息吧,不打擾你了。」
「觀止!」她脫口喊了出聲。
「嗯?」他回眸,溫溫地,口氣不冷不熱,真的就好像只是許久未見的舊友,沒太多複雜心思,一切都是她自己想太多,庸人自擾。
「那個……對不起,害你未婚妻受傷。」她一直記得,他趕到急診室時說的那些話,他在意的那個人受傷了,為了她這個不相干的外人,讓他很不開心。
「沒關係,宜姮不怪你,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她連忙表明:「醫藥費我會負責,還有——」
「幼秦!」他淡淡打斷她。「不是錢的問題,這件事到此為止,不用再提。」
楊幼秦怔怔然,看着他轉身走開。
她當然知道不是錢的問題,因為真心無價,再多的錢,都彌補不了他當時恐懼、擔憂的心情,她只不過是想表示一點誠意而已,並且抱歉害他心愛的人受傷……
大概在他眼裏,她就是那種頂着高傲姿態,永遠只用自己的角度看事情,從不懂體恤他人心情的嬌嬌女吧!
她咽回喉間的硬塊,閉上眼睛,不去看他背身而去的漠然。
全世界時間最多的,就是在醫院養病的病患,尤其是兩個待同一間病房,一個手不能動,一個腳不能動的病患。
每天睜開眼,除了盯天花板和電視,好像也沒什麼事可做了。
「欸,幼秦,你在睡覺嗎?」
「沒,發獃。」
「那,來聊天好不好?」
隔壁都提出邀約了,楊幼秦請那個早上剛報到的看護拉開隔簾,側過頭問:「你腳上的傷……還好吧?我很抱歉連累了你。」
「唉喲,這也不能完全歸責於你,我自己魯莽,抓着你沒方向地亂跑才會出事,我也得負一半的責任。而且醫生說,你的傷比我嚴重多了,腳打石膏了不起就悶熱一點、笨重一點而已,你肩胛骨開刀,那裏的神經分佈比腳上的還要細、而且敏感,好多人都痛到要打止痛劑,到現在沒聽你唉一聲,你個性很倔強耶。」
唉有什麼用?沒人心疼,是要唉給誰聽?她老早就學會不再示弱。
無法解釋,只好淡然帶過。「這沒什麼。」
嘖,原先的預感沒錯,這女子真的很ㄍㄧㄥ。
章宜姮搖搖頭,怕交淺言深,不知該怎麼告訴她,這種個性很吃虧。
「對了,你跟我未婚夫是之前就認識了嗎?昨晚睡夢間,好像有聽到你們在談話。」
余觀止沒跟她說?那,應該就是有意迴避,她能說嗎?
「他——是我讀大學時的一個學長,不同系,剛開始也不太熟,沒什麼交集,後來在學校的活動中碰到過幾次……」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她連措詞都格外小心。
「原來是這樣喔。」章宜姮了悟地點頭,心無城府地笑說:「觀止真的是一個很棒、很懂得照顧女生的好男人,對吧?」
「……」她只知道,她附和與否都不對。遲疑了下,仍隱忍不住問出口:「你們……怎麼認識的?」
「相親。」迎上對方意外的表情,笑道:「會很奇怪嗎?我阿姨是他任職的那間建築設計事務所的會計,經過介紹,就認識了。根據他的人生計劃表,是希望在二十八歲前感情能有個穩定的着落,三十歲左右當爸爸。一年多前認識,覺得彼此個性能合得來,就一直走到現在了。聽起來一點都不浪漫對不對?他喔,就是這種一板一眼,凡事都照着計劃走的人。」
楊幼秦愕愕然張口,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她不曉得會是這樣,那……愛情呢?追求呢?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完全照着男方的計劃表去走,女方又算什麼?一點也不受重視。
「你……難道不覺得委屈?」
「為什麼要?」章宜姮反問。
「至少,最基本的追求程序……」那是女方應得的,被疼寵的權利。
「我不這樣想。從小,我的身體就不太好,常常一點小感染就得住院好幾天,在觀止之前,我也有過幾次的相親經驗,但是每個人一聽到我的身體狀況,全都打退堂鼓,這是人之常情,他們要娶的是老婆,誰想迎個嬌貴之軀回家伺候?但是觀止沒被我嚇跑,他說,撇開身體狀況不談,我是他理想中的那種妻子,一個不怕承擔責任的男人,要到哪裏去找?」
「剛開始,我們只是假日的時候一起出來吃個飯、看看電影,經過一年多的相處,他確定了,提出婚約,而我答應,就這樣。可能你覺得太沒誠意,但是我認為,他將我納入他人生計劃的版圖裏,認真去看待、經營這段關係,並且承擔起我的一切,就是最大的誠意了,那些鮮花、燭光、浪漫驚喜什麼的,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也不能代表什麼。」
這個男人,會為了工作,沒空陪她共度跨年夜,可是在接到醫院的電話時,能擱下工作,十萬火急地趕到她身邊來,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測試自己在一個男人心目中的地位,從來就不是用那些浮面又虛華的方式。
楊幼秦定定地凝視她。「你——很愛他吧?」
她也是女人,在提起某個男人時,嘴角泛笑,眼中蕩漾暖如春水的柔光,她怎麼會不懂那代表什麼。
「嗯,我很愛他。」章宜姮大方承認。「別光說我,你呢?那天晚上追你的人,是你男朋友嗎?」
「不是。只是一個追求者。」她將那晚的情形大略說了下。「就這樣,追求不成,就鬧翻了。」
「好沒品。」可是這種男人世上還挺多的,有的時候,不見得真有愛到非她不可,更多數是下不了台罷了,男人的尊嚴這玩意兒,自古以來都是權威到不容挑釁的。
思及此,也顧不得是不是交淺言深了,開口便勸道:「幼秦,你個性太強硬了,這樣很吃虧。」
如果當時,她姿態軟一點,說一句老梗的「你很好,我配不上你」,相信那男人就算心裏再不舒坦,也不至於鬧成這樣。
楊幼秦回眸瞥她。「我不習慣當弱勢的那一方,女人也並不是天生就是弱者。」
為什麼要讓男人來支配她的一切?那種無法掌握一切的感覺,太讓人恐慌,如果示弱之後,卻被對方棄如敝屣,又該如何自處?
她發過誓,再也不讓誰看見她的狼狽。
「可是幼秦,你真的贏了嗎?」一語,直接命中死穴。
像個高傲的女王,與男人硬碰硬,最後的結果是弄得自己一身傷,躺在醫院裏。
「觀止有時候也很大男人,他強勢的時候,我軟一點、退一點,最後心懷愧疚、主動示好的都是他,命中率百分百。所以,你為什麼要去跟男人爭表面的輸贏?有時候圓融一點,輸了面子,贏回十足的裡子,有什麼不好?」
寥寥數語,問得她啞口無言。
她多年的爭強好勝,撐持着一身傲骨不肯低頭,究竟換回了什麼?
驕傲的女王,是她留在前男友心中最後的評價,將男人心底對她的最後一絲溫存,都抹滅得乾乾淨淨。
在他轉身時,她挺直腰桿,不曾挽留,不曾流露出一絲依戀、失意,試圖昭告世人,她一點也不在乎!
外傳的版本,是她甩掉他,膩了這個無趣的男人。
但是那又如何?
她爭贏了面子,其實骨子裏全盤皆輸。
輸掉了她的男人、她的愛情、她一生的幸福。
這女人,什麼都不計較,全輸了也無妨,卻贏得余觀止全部的憐惜。
她爭那些,究竟是為了什麼?一時之間,竟想不起來。
她閉上眼,章宜姮無心的幾句話打進心坎,字字椎心。
「幼秦?」
「我……開刀的傷口,其實很痛。」她啞着嗓,低低吐聲。
頭一回,在外人面前流泄脆弱,坦承最真實的感受。
「我只是……不知道能跟誰說,說了……萬一沒人在意,怎麼辦?」她受不了那樣的難堪,所以才不想再讓自己落入同樣的窘境裏。
結果,還是錯了嗎?
楊幼秦對於早上的失態表現,覺得有些糗,不過章宜姮好像沒放在心上,態度很自然,這讓她感覺自在了些。
經過這一回的對談,彼此之間那些微的隔閡感消除,好像就沒那麼生疏了,兩張病床間的隔簾沒再拉回去。
也因為這樣,讓她把很多事情,看得更清楚。
余觀止每天一下班就來醫院陪未婚妻,即便再忙,把設計圖帶來醫院,克難地趕工,也還是堅持陪在她身邊。
有時候遞遞水果、跑腿去買她突然嘴饞想吃的東西、陪她做檢查、握着對方的手,聊幾句不太重要的家常話……
臨睡前,他突然想起,說道:「我明天要去巡案場,會比較晚過來。」
「我說過了,忙的話真的不用特地過來,這裏有我媽在,你這幾天在醫院都睡不好。」
「這什麼話!」余觀止白了她一眼。「我平常很忙,特殊節日很少陪在你身邊,讓你很委屈。」
「幹嘛突然說這些?我又沒抱怨過。」她知道他是個很有計劃的人,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建立自己的家庭在做準備,婚都訂了,他所打拚的那個未來,她是既得利益者,有什麼好抱怨?
「我知道。所以情人節、聖誕節、跨年我常讓你一個人,但是生病時,是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在你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