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楊幼秦說要來看的畫展,畫家名為Calvert,是小有知名度的旅遊畫家,會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他之前接過一個Case,案主非常喜歡這個人的畫風,要求在客廳掛上一幅,他費了好大的功夫,運用不少人脈關係才弄到手,一幅畫的價格直逼七位數。

他一面思索着她那麼執着、非來不可的原因,一面翻着展場發的簡介,才後知後覺留意到畫家簡介里的資訊——Yang.

他也姓楊?

他不認為這會是巧合,這個Yang先生,跟幼秦是什麼關係?

「很美,對不對?」她目光停在某一幅畫前,尋求着他的認同。彷佛自己就置身在那湖光山色、小船綠地間野餐,眼底滿滿、滿滿都是傾慕與崇拜,移不開視線。

「喜歡的話,我們改天也找時間帶柚柚去野餐。」雖然她眼底所流露的渴慕,八成不是為了這個,而是作畫的人。

「野餐、野餐!」小柚柚興奮地拍拍手。「姨,去野餐!」

她終於移開視線,低頭望向拉着她的手搖晃撒嬌的甜嫩臉蛋,眸心染上淺淺暖潮,蹲身抱了抱,讓嬌小身軀填滿空虛的懷抱,也填滿了空泛的心房。

沒關係了,雖然她永遠都無法成為那張畫裏的一幕景緻,但是她還有懷中小小的幸福。

「小姐喜歡這幅畫?」

有個人走來,停在她跟前。她本能抬首望去,瞬間定住。

中年男子望住她,臉上浮現一抹困惑,她便知道,他沒認出來。

對此,他似乎也不甚在意,旋即一笑置之。「這是非賣品,我跟妻子結婚十周年,在蘇格蘭畫的,對我們有不同的意義。」

她張了張口,好幾次,都發不出聲音。

最後,用盡全部的力氣,擠出一抹自認最完美的笑容。「沒、沒關係。我只是……嚮往而已。」

余觀止看着,突然拳頭好想揮出去,但是更想將她用力抱進懷裏,那抹笑看在他眼裏,酸楚到骨子裏了。

這人居然完全沒發現,完全就是活在自我世界裏,逕自高談闊論:「是啊,那樣美好的景緻,真的會讓人流連忘返,去過一次便忘不了……」

閉嘴!

他真的想揍人了!

「是、是嗎?我……」

那唇瓣微顫的怯憐神情,讓余觀止又痛又憐,一股氣上來,刻意地喊了聲:「幼秦,無論哪裏,你想要我都陪你去。」

這話一出,楊幼秦望向他,那男子的神情也僵住了。

「你、你是——幼秦?」

現在才認出來……不,是根本沒認出來,她本來……就沒那麼重要,余觀止其實可以不必說破的,就這樣擦身而過也不會怎麼樣。

她揚唇,低啞地喊了聲:「爸。」

楊顯幼當下有幾分尷尬。「對不起,我一時沒……因為太久沒……」

果然是他猜測的那樣。連自己女兒都沒認出來,還有什麼借口好講?

余觀止很不爽,更沒料到她會用淡淡的微笑帶過,就好像真的沒什麼大不了。

「我知道,沒關係。」

「你——」楊顯幼渾身不自在,看了看她身旁。「你結婚了?」

這對父女到底有多失聯?簡直比陌生人差不了多少!

余觀止一方面感到不可思議,一面聽對方又自顧自地說:「你看起來過得很幸福,不需要我擔心。」

你根本——也沒擔過心吧!

余觀止在心裏吐槽。身旁的女人居然還配合地拿個華麗台階給他下。

「嗯,我過得很好,很幸福。我丈夫很疼我,小孩——也很乖。」

感覺她伸來的手,不着痕迹地用力握握他,那是無聲的懇求。

不說破,好讓對方合理化自己的遺棄行為,心安理得地說服自己,沒有任何虧欠嗎?

他一點都不想配合讓這種人有借口饒過自己的良心,張口想說什麼,對上她乞求的眼神,又將話吞了回去,改口道:「幼秦很好,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楊顯幼點點頭。「那就好,我還有事,先去忙了。」

走得還真一點都沒有留戀,她在身後望着那道背影,幾度張口、不敢挽留的摸樣,余觀止實在很心疼。

即便是這樣、即便是個不曾惦記過她、不負責任的爛人老爸,她還是有滿滿的孺慕之情,想多待在他身邊一會兒,多說幾句話也好……

連他這個外人都知道,楊顯幼為什麼會沒有看出來?她並沒有責怪或要求什麼,只是想多喊幾聲爸爸,卻連這個機會都不給她。

她撐着得體的微笑走出展場,姿態優雅,腰桿挺得直直的,一出大門,嘴角的笑意都還來不及收,眼淚已經不受控制、滴滴答答落了下來。

他默不作聲,靜靜將她攬進懷裏。

「我要……回家。」她顫着聲,輕輕吐出字句。

「好,我們回家。」

他的小女王受了傷,想躲回自己的城堡,好好哭泣、舔傷,不讓誰看見。

她的驕傲,他懂得,也成全。

余觀止將她帶回來,不是她的住處,而是他這裏。

「我是要回家——」她有些抗拒。

「我知道,這裏就是。」

「……才不是。」這裏不是她家。但余觀止很堅持,她只好躲到他房裏,把門關住。

「阿姨怎麼了?」柚柚看着緊閉的房門,面露擔憂。

「放心,把拔會處理。」打發柚柚自己去玩,他思考了一會兒,拿起電話撥了楊伯韓的手機。

對方大概正在忙,沒有接聽。

於是他改撥楊家大宅的電話,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抓到一尾剛好閑着的。

偏偏同輩沒逮到半個,只撈到楊顯季。

他正猶豫,該不該向長輩探問這種事,對方已經認出他來,問道:「余觀止?」

「是的,楊伯伯。」

「你跟我們家幼秦到底怎麼回事?」日子一天天耗下去,老人家都看不懂了。「我們楊家觀念很傳統,不介意當續弦,但至少要名正言順,年紀到了,就是該成家。」

對方說得很直白,他若再拐着彎虛應過去,就顯得缺乏誠意了。於是順勢表態:「我對幼秦很認真,不是玩玩而已,結婚只是其中一環,還包括擔待她所有的一切、身心靈的部分,既然您提起了,我也正好有些事情想請教楊伯伯。」

他想了解她的一切,不是打探私隱,而是出於關心。必須清楚內情,才知道該如何應對。

過去,他們只是相愛,卻不曾相知。他後來思考,發現自己漏掉了很重要的一環,在不同環境生長的兩個人,所造就的脾性自然不同,看待事情的觀點也不會一樣,他當時認為該溝通以取得共識,現在卻覺得,了解比溝通更重要。

如果連她為何會如此都不懂,又如何溝通得出成效來?

所以,他們的戀情失敗了。

他不想再重蹈覆轍。

他含蓄地表示,今天跟她一起去看畫展,遇到她父親了,她看起來很難過,他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小幼!」楊顯季嘆了一口氣,頗為無奈,緩緩對他道出始末。

他這才知道,當年幼秦只輕描淡寫用「父母離異、各自再婚」來帶過的內幕,原來如此傷人。

楊家的小兒子,或許因為排行老么,從小上頭就有四個哥哥頂着,受寵的么兒個性就比較自我中心,之前談過一次戀愛,與初戀女友愛得轟轟烈烈,後來因為賭氣分開,家裏安排相親下,娶了家世相當的女子,這當中並沒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自己作下的決定。

婚後很快有了幼秦,但他並不愛妻子,他是那種浪漫主義、愛情至上的人,後來與初戀女友重逢,結果便可想而知了。

不顧一切離婚,拋下五歲的女兒,堅決與他口中所謂的真愛相守。

他以為,將所有的財產留給女兒,就是對她的交代,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自個兒孑然一身地與情人一同離開。

這些年,走遍世界各地,崇尚浪漫與自由,與情人愛相隨,不曾過問女兒的狀況,每回與兄長聯絡,被問到是不是該回來看看女兒,總回他們——有那麼多人照顧她,又衣食無虞,沒什麼好擔心的。

就連這次回台灣,都沒想過要見見女兒,還是那晚季燕他們不小心說溜嘴了,幼秦才會知道。

更早之前,還沒離婚時,夫妻已經因為感情不睦,誰也不想回家,各自在外發展,幼秦的存在就變得很尷尬,看到保母的時間永遠比看到父母多。

有一回更誇張,保母請假,當爹的以為妻子會照顧小孩,當媽的回娘家,覺得小孩姓楊,是他楊家的責任,然後陰錯陽差,居然把未成年的小孩獨自扔在家中一天一夜,餓着肚子等不到人。

他那當法官的大哥知道了,氣得說:「你要不是我弟弟,我真想告死你!」

還有一次,小幼秦發高燒,沒人理會,弄到最後進醫院,小弟還有心情鬧離婚,在病床邊摸摸小女兒的頭交代她要乖乖聽大伯父的話,連等女兒病好都做不到,轉身就走。

那時候,年紀也很小的季燕童言無忌,沒心機地說:「幼秦好可憐喔,把拔馬麻不要她,那我要對她好一點。」

幼秦睜着大大的眼睛不敢哭,死抓着大伯父的手,不讓他去揍爸爸,小小聲乞求:「拜託……不要罵把拔……」

他們問:「為什麼?」

「罵了……他就不回來了。」

大人聽了,差點當場淚崩。

才那麼小的孩子,已經覺得自己是多餘的負累,不敢再造成父親更多的麻煩,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也顧不得自己,只一心想着不要害爸爸被罵,不然她會被拋棄。

在其他領域,這個男人或許很成功,但是就一個楊幼秦父親的身分而言,他是徹頭徹尾的混賬。

大家心疼幼秦,給她的包容與疼寵總是比任何人都多,但是再多,也彌補不了她幼年的創傷,她會覺得,那是同情與憐憫。

這孩子個性也倔強,老是裝堅強,不想再被季燕或是誰用那種同情她的口氣對她說話,之後無論再痛再受傷,都會揚着小臉笑着,告訴所有人她好得很,一點都不難過,說穿了,只是不想再扮演那個被拋棄的小可憐角色。

剛開始,她乖巧到不可思議,不敢吵、不敢鬧,怕連大伯父都不要她。大家捨不得她這樣,拚命地寵她、放任她,寧可她任性驕縱些,都不想看她這樣小心翼翼。

後來她就真的變成大家希望的那個樣子。並不是真的被寵壞,而是這孩子太敏感,懂得察言觀色,大家要她活潑她就活潑、要她當個受寵的嬌嬌女,她就扮演那個樣子,只不過是迎合大家所希望看到的,不讓大家擔心。

別看她驕傲自信的樣子,那全是保護色,骨子裏其實很自卑,覺得自己不夠好,沒有辦法將她愛的人永遠留在生命中。

余觀止聽完,沉默了良久。

「楊伯伯。」

「怎麼?」

「謝謝你。還有——我不會再讓幼秦受委屈,往後她的一切,都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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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時差之分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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