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近期末了,即使是這個漫散的校園中也慢慢出現了捧着書本的學生在角落上溫習,圖書館內的人開始增多,我不得不轉移地方。除了需要上網給謙彥回信外,我基本上不再去圖書館了。
我躲在最偏僻的樹蔭下看書,不意外的,趙裕岷的身影擋住了面前的陽光。
他好像總會知道我在哪裏。詭異的傢伙。
他毫不客氣地拿起我手上的書看了一眼,隨手扔在我身邊,大刺刺地坐下,「你幹嘛還這麼努力?老實說,你讀這麼多書,怎麼成績還是那麼差?」
我撿起書,拍掉上面的草葉放回書包里,反正有他在,我什麼都讀不成。
「小悟,我記得和你在一起,你說的話從來不超過三句。」
我瞪了他一眼,我本來就不是喜歡說話的人,他的話那麼多,什麼都被他說完了。而且每天除了上課外,所有的時間幾乎都是在他的自言自語中渡過,甚至連晚上作夢時都會夢見他在我耳邊喋喋不休。
「下一堂是自習,翹掉也沒關係。」
他東一句西一句的胡扯,我看了看錶,還有三分鐘就要開課了。我撿起書包,拍拍褲子上塵土,向教課大樓走去。
「小悟悟,等等我嘛。」
我加快了腳步,實在是受不了這個牛皮糖。
才走出樹蔭,身邊竄過幾名學生,他們跑得急急忙忙的,連道歉都沒有說就消失在前方的大樓左側。
奇怪,課是在大樓內上的,不是嗎?
趙裕岷眼明手快,一把捉住另一名正從我們身邊跑過的學弟,「發生了什麼事?」
「打架了,連學生會長都被叫去調解。」
那名學弟說完就要去看熱鬧,我拉住他問:「是誰打架了?」能勞動學生會長的話……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好像是初中部的學生,那個踢足球的那個……叫什麼來着……」
我和趙裕岷對看一眼,在他的眼中讀出糟糕的信息。
「是李允軍!」我們同時低聲叫出。
學弟摸不着頭腦的點點頭,「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們已經拔腿就跑了。
李允軍最近都和我們混在一起,今天居然沒出現我就覺得有些奇怪,原來是打架去了。自從他『失寵』后,以前和他發出過磨擦的學生紛紛乘機找他麻煩,如果不是有趙裕岷常跟在身後,不知他要吃多少苦頭。
我們趕到的時候,教課大樓後面那個偏僻的手球場外已經站了二十來個學生,把原本就很小的場地擠得水泄不通。趙裕岷拿出他的流氓本色,硬是擠出一條路進入場內。
場這端的李允軍,嘴角滲出一綹血絲,身上衣服髒了點,但沒有受什麼傷。倒是場另一端,被兩名學生會值日護着的學生,左臉頰被打腫了,右衣袖被扯下一半,正抱住自己的右手,咬牙忍住哭聲。按這情形看,怎麼都像是李允軍欺負那名學生。
「怎麼回事?」我從地上拉起李允軍,他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液,狠狠地抹去嘴角的血跡,眼睛冒着怒火地瞪向那學生。
「他騙我出來想暗算我。」
趙裕岷皺眉說:「你是白痴嗎?他讓你出來就出來。」
「我都說是被他騙的!」
場外的學生又騷動起來,岳文遄和其他三名學生會成員表情嚴肅地走進來,那名受傷的學生一見他,馬上哭着衝進他懷裏。岳文遄按住他的頭部,低聲安慰了幾句,隨即又擺上一副嚴肅的表情看向在場的學生。
「校規嚴禁學生私下械鬥,這些明文規定你們每個學期開學時都要背誦一次,這類事情絕對不允許發生的卻發生了!身為高年級學生,居然和學弟私下械鬥,幸好這次發現得早,沒有人受傷。下次呢?身為學生會會長,我絕對不允許這類事情發生在我的任期內!」
大家震撼於他的嚴厲語氣,以致他擁着那學弟離開后,眾人才像夢遊般離開。
趙裕岷氣得直跺腳:「媽的,又讓他混水摸魚溜掉了!」他轉過頭來罵李允軍:「你是白痴嗎?!明知會被人耍還要出現!現在好了,你把學生會的人全得罪了!」
我聽得胡裏胡塗,一頭霧水。李允軍倔強地別開頭,哼了一聲。
「陷阱!這是個陷阱你懂不懂!」趙裕岷的手在空中飛舞,拿着煙放在嘴裏,才發現沒有點燃。
我第一次見他抓狂,不覺微微笑了起來。他平常總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什麼事情都嘻嘻哈哈的,似乎是個什麼都不在乎的人,可對朋友卻能兩肋插刀。雖然大家都說他是流氓頭子的兒子,但這能說明什麼嗎?如果他不當李允軍是朋友,他絕對不會這樣抓狂。趙裕岷這個人,其實是個好心過度的傻瓜。
趙裕岷愣愣地看向我,最後兩手撘在我的肩膀上,「你還有心情笑?我真是服了你們兩個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我們還是學生,沒有必要把事情弄得那麼複雜。」
趙裕岷也笑了。
「剛才那個男孩,季晨風,他大哥就是岳文遄身邊的那個副會長。現在岳文遄正在追求他,別看他一副柔弱嬌嫩的樣子,那孩子可是大家捧在手心怕冷着,放在嘴裏怕熱壞的寶貝。我看他就是一肚子鬼心思,仗着有人寵就鬧得無法無天。今天就算不是你的錯,憑他們剛剛看到的場面,肯定是你的錯。」
趙裕岷說著隨手就括了李允軍的後腦勺一下。
「先不說岳文遄,光是季晨風他哥就夠你受的。他們家出了名的喜歡護短,小氣的要命,別人踩他們一腳,他們能讓對方兩條腿都斷下來。你等着看吧。」
我點頭說:「這好像很過份。」
李允軍又哼了一聲。
「你倔強也沒用,最好找個時間私下和季勉志道歉,不然你以後轉到哪個學校,麻煩就跟着你走。」
「憑什麼我要道歉,明明是他騙我出來,想揍昏我!」
「你是笨蛋嗎?!他那麼廋弱,像是能揍昏你的樣子嗎!而且揍倒你有什麼用?你已經什麼都不是了,所有的運動社拒絕收你,過不了多久連老師們都會認為你是個壞學生!他擺明了一個陷阱讓你跳下去,你還真跳啊?!」
我聽了半天,依舊有點不解,那個季晨風乾嘛還要陷害李允軍?岳文遄不是正在追求他么?……現在男孩的心思,比女孩還更難讓人理解。
「糟糕!」我突然叫起來,手錶上指着三點三十二。
「怎麼了?」
「課已經過了一半了!」我說完拔腿就跑。
趙裕岷和一臉莫名奇妙的李允軍跟着追過來。趙裕岷拉住我說:「你跑什麼,這堂是自習課。就算你現在跑過去還是會當缺席算,拜託,你也不是什麼好學生,免了吧。」
「拿全勤的話,期末可以每科加十分。」我有些惋惜的回答。
「天要下紅雨了!」趙裕岷失聲大笑。
反正已經缺席了,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甘脆找個陰涼的地方坐下來。
我趁趙裕岷去買冷飲,輕聲問他:「你知道是個陷阱吧,幹嘛還出現?」我不相信李允軍會傻得連這些簡單的關係都看不清。
他沉默了片刻,抬頭看着晴空,許久才低聲說:「因為上面寫着他的名字,所以我就來了。我……還是很喜歡他的。」
真是一個切頭切尾的傻瓜。
趙裕岷拿着冷飲走過來,看他低頭揉眼睛,「怎麼了?」
「沒什麼,沙迷眼了。」我代他回答。
第二天,校園日報上報導了學生打架的事情,學生會給了李允軍記了一個大過和嚴重警告,卻對季晨風隻字不提。
我冷眼旁觀學生們的議論,大家似乎都知道『受害人』是誰,而所有人的矛頭都指向李允軍,說他欺負新人,以前學生會長的情人一位也是不擇手段搶來的。反正好話一句無,壞話一籮筐。即使是他從來沒做過的事情,被一百個人傳過後也變成真的了。
李允軍漠然地看了一眼佈告欄,繼續邁開腳步向課室走去。
※※※
男人和男人相愛這種事情,本來就不被社會允許。即使是在這個畸形的校園中,被拋棄的男人連狗都不如,不但學長們和學弟們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談論他『爭寵』失敗,議論着誰會撿這『破鞋』,以後恐怕連女人抱不了,被『玩壞』的男人……只有當趙裕岷出現時,這些污言穢語才會暫時停止,沒人願意挑戰流氓頭子的兒子。
李允軍雖然在表面上沒什麼波動,每天照樣上課,下課後和我們窩在一起,其實他心裏難受,也只能壓在心底。男孩的心比女孩的還要脆弱,一旦撕開了這層維護着他自尊的平靜,也許就什麼都不剩了。
我想幫他也無從幫起,只好繼續當他的朋友,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什麼都沒有看見。或許這樣不是最好的決定,我也不知道。
昨天我收到了謙彥的電子郵件,和平常一樣談論學校的事情,一些笑話。最後他說,一切都很正常,讓我不要擔心。雖然覺得最近的信件有點公事化,但想想還有兩個星期就開始期末考了,學校內的功課和補習一定很繁忙,謙彥也許沒有什麼心情回信吧?
相對起來,這間學校和我謙彥的學校相差很遠,即使是期末將近,老師的功課不會因此增多,頂多『請』學生們有空多讀幾本參考書,難怪校內總是那麼漫散。
由於期末的緣故,所有的社團活動都停止了,補習課上多了許多臨時抱佛腳的傢伙,我不過遲了一天去報名,周末所有的補習班都滿座了。今天是周六,趙裕岷帶了李允軍出去散心,沒了他的打攪,我總算可以在宿舍里讀點書。
周末的校舍內靜得可怕,尤其是高中部的宿舍內幾乎空無一人,當然不可能所有人都去補習,大部份人都和趙裕岷一樣,偷偷摸摸地溜出校外散心,不到周日晚上是不會有人回來。當然也有那麼幾間宿舍內偶爾有細小的人聲傳出來,只要他們不來打攪我,我不想知道他們在裏面做什麼。
我打開房門透透氣,天氣開始變得悶熱。聽趙裕岷說,一到夏天這棟宿舍里更難受,因為是坐北朝東,太陽從頭照到尾,裏面簡直像蒸籠般,最好祈禱你不用讀暑期補習班,不然不是被熱死就是被念死。
樹上的蟬已經迫不及待地唱起擾人心煩的初夏之歌。
在逐漸升高的溫度中,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翻閱書頁,眼睛也開始跳行。趙裕岷說的不錯,一到夏天宿舍里根本不能住人。室內的悶熱帶着微薰的水氣弄得我渾身黏黏的,但又出不了汗。
有種窒息的感覺。
走廊中傳來緩慢的腳步聲,我下意識的回頭,正好對上岳文遄冷漠而充滿敵意的視線。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門前。
他只是冷冷的看着我,兩手插在褲兜中,從窗戶射入的陽光始終照不到他身上。
我們就這樣對視,彷彿是要較量誰能堅持到最後。我端摸他的來意,多半是為了李允軍吧?但他今天恰巧和趙裕岷出去了,我該告訴他嗎?
他動了動唇,似乎要說什麼,可在他發出聲音前,從窗外傳來了舍監的叫喊:「谷見悟!二年C班的谷見悟!教導處有找!」
啊?
我不解地探出窗戶,身穿運動服的舍監抹着汗,對我大聲叫說:「你是谷見悟同學吧?」
我點點頭。
「教導處要你馬上去一趟,別磨蹭了!快點!」
「是什麼事?」我邊問邊暗自思索,我沒幹過什麼壞事吧?
「哎呀,別問那麼多,叫你去就去!」
「好。」
我答應着,連忙拉上窗戶,整理了一下桌面才跑出去。岳文遄堵在門口,我看了他一眼,他才緩慢地側開身。我匆忙從他身邊跑出去。
教導處在教課區,從高中部的宿舍跑過去最少也要十分鐘。我氣喘吁吁地敲門報導時,教導處內五個人同時看着我,四個是值班老師,另外一個穿西裝帶着金絲眼鏡的男人不知是誰。
那男人推推眼鏡,向我伸出手,我遲疑的握上。
「谷少爺,你家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們需要你回家一趟。」
我的腦內頓時聽見轟隆一聲,耳朵直發鳴。難怪老師都用奇怪的神情看着我,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拉住那人的衣袖,幾乎不敢問出心中盤旋的問題。
那人扶住我的胳膊,向老師們點點頭,半拉着我迅速向樓外走去,把我塞進正在等候的黑色車子內。
「我是你養父的律師,劉明振。由於這件事情涉及到你的弟弟和谷先生本人,因此,我們覺得如果你在的話會比較容易處理這宗意外。」
涉及謙彥?
「謙彥,謙彥出了什麼事?他有沒有受傷?!」我急切地問,身體無法制止的從內部顫慄着。
劉明振按下隔音玻璃,神情慎重地對我說:「見悟少爺,請你先鎮靜下來,不然我無法告訴你任何事情。」
開什麼玩笑?我想鎮靜,可是體內的血液幾乎都湧進了頭部。我艱難地喘息着,他拍拍我的肩膀,放低聲調柔聲說:「謙彥沒事,可是你的養父現在被警方拘留了,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理解他所說的是什麼意思。但謙彥沒事,我的心也安定了許多。
「事情是這樣的,謙彥少爺……和谷先生發生了一些爭執,引起鄰居的誤會打電話報警,謙彥少爺向警方控訴谷先生企圖……強暴他。」
什麼?!
谷元恆強暴謙彥?我直覺地搖搖頭,不太可能,谷元恆不會是那樣的人……可能嗎?謙彥……
「那謙彥呢?」
「他現在在家裏。明天一早檢察官就會來見他。我們希望在這其間你能說服你弟弟放棄這個訴訟,谷先生將會同意你們任何的要求。」
我遲疑的問:「他在哪裏?」
劉明振愕然了一下,馬上明白我問的是誰,他推推眼鏡,「谷先生還在警方拘留中,我們需要時間籌集保釋金。」
「保釋金?」我一下沒反應過來。
「六百萬,需要一點時間。」劉明振從懷中掏出一包煙,睼了我一眼。
我搖搖頭,「不要緊。」
他點燃了香煙,沉默的抽吸着,車內一下充滿了煙味。我按下玻璃,車外的風徐徐衝進來,吹亂了我的頭髮。
「谷先生的案子正好撞在風頭上,現在不知有多少記者等着採訪獨家新聞。如果這件案子上了法庭,你們三人的人生都會被毀掉的。關於謙彥少爺的事……」
我心煩意亂的說:「等我看見他再說,我現在什麼都不知道。」
心底有股詭異的感覺,忐忑不安的我總覺得謙彥是不是做了什麼。總是讓我擔心的弟弟,實在是難以想像我離開的這段日子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谷元恆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並不是我想為他解脫什麼,只是……和他在一個屋檐下住了三年多,我自問多少摸懂一點他的性格,如果他真的是這種人,當初我寧可和謙彥去孤兒院也不會讓他領養我們。可是……萬一他真的對謙彥做出那種事情……
心臟猛然抽搐了一下。
我答應過母親會保護謙彥的,我不會讓任何事情發生在謙彥身上……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