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我出現在『無月夜』里時,趙裕岷就差沒有痛哭流涕跪在我面前了。
我困窘地看着他的表演,真是啼笑皆非。
「我怎麼不知道自己這麼受歡迎。」
趙裕岷哭喪着臉說:「小悟悟,我昨天手都快累斷了,一個晚上調了至少一百杯,還被人罵好難喝。我真是……苦啊--」
「好了,」我受不了的推開他,忍住笑說:「你可以打電話叫金魚早點上班,金魚昨天最後一堂課的教授請假了,他很閑啊。」
趙裕岷捂住頭一副快要昏倒的樣子,哀叫:「你怎麼不在電話里說啊!他昨晚來接班時才告訴我,我都已經累到背抽筋了。」
「我怎麼知道你那麼苯。」
「什麼?!」
我小聲說,居然還是被他聽到了,無奈的只好求饒。
「不要鬧了,快開店吧。」
他不情願的走開后,我才偷偷吁了一口氣。幸好他沒有追問昨天的事,不然我真的不想編謊話騙他,雖然事情本身就夠離奇了。
趙裕岷才換上了營業牌,就有客人走進來。
我正在擦拭酒杯,並沒有注意是誰,視線餘光感覺他坐在櫃枱前,我轉身問:「先生,想點什麼?」
「藍色夜晚。」
聽到那口熟悉的聲音,我愕然抬起頭。
「你來幹什麼!」
我甚至沒有察覺自己略微升高的聲音已經引起趙裕岷的注意。他還沒有回答,趙裕岷一臉狐疑走過來說:「怎麼了?」
「沒有。」
我迅速轉身,捉起酒瓶往杯子內倒。
他的雙眼依舊興緻勃勃的追逐我的背部,感覺好像要燒起來。我不由的深深吸進一口氣,舒緩自己莫名的急躁起來的情緒。
「您的酒。」
我把杯子遞過去。
趙裕岷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對我笑了笑,打開手機邊說邊講走進員工更衣室。
「你來幹嘛?」我看更衣室的門關上,馬上掉頭問他。
谷元恆摸着杯邊,淡淡的說:「你不是讓我來看你上班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你知道這裏消費不低,你……」
我猛然緊抿嘴角,突然發現自己竟然說出這種莫名奇妙的話來,真不像我。
谷元恆指着酒杯說:「你調錯了,這是『日落』,不過我只看見晚霞,沒看見那個日。」
我一手拿過杯子,把酒潑掉,又放回他面前。
「現在是什麼都沒有了,回家。」
「你不讓我付錢嗎?」
我和他大眼對小眼的盯着,真想一巴掌把他打醒!明明都窮得要跳樓,現在又來這裏耍酷算什麼?!
「你還有錢付嗎?」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他眼神黯然一閃,拉出一個極其牽強的微笑,自嘲的說:「是喔,我連酒都喝不起了。」
我不由得閉了閉眼,輕輕吁了一口氣放鬆心情。從桌底的冰櫃中拿出一瓶啤酒,打開蓋子推到他面前。
「我請客。」
說完,我馬上轉身繼續擦拭酒杯,雖然,剛才就已被我擦拭了大一半。
牆上的鏡子忠實的反射出他的樣子。
他看着鏡中的我,我看着鏡中的他,好奇怪的感覺……
「小悟悟,你又調錯酒了。」趙裕岷悄悄對我說,「這真不像你,一個晚上調錯了九杯,如果有什麼麻煩的話就跟我說,能幫你准幫。」
我暗暗苦笑,哪裏有什麼麻煩,唯一的麻煩恐怕就是做在櫃枱前的谷元恆。他從店開門坐到現在差不多有兩個小時,手中那瓶啤酒恐怕早就暖了。有他在,我似乎無法忽視他,繼續做我平常做的事。
像被監視一樣。好難受。
「呃,那個傢伙在櫃枱前坐了快兩個多小時了吧,會不會又是迷上你?」
我立刻瞪了他一眼。
「神經,快去送酒!」
我把酒杯往趙裕岷手中一放,推他出去。趁着他去和客人打哈哈,我對谷元恆說:「你回家好不好,你在這裏我沒法工作。」
「你除了賣酒,還需要做什麼其他的嗎?」谷元恆反問了我一句。
「我沒有!」
我煩躁的說,今晚一直在調錯酒,不是我心不在焉,而是因為他的視線,盯得我渾身不自在。
谷元恆把酒瓶一推,站起來走了。
我卻被他這突然的舉動弄得有些迷糊。他就這樣走了?
看着他走出大門,我才被櫃枱前不耐煩的客人叫回神來。
「喂,你倒底賣不賣酒啊?!」
「對不起,請問您想點什麼?」我迅速換上平常的面孔,有禮貌的問。
「要兩杯『月光礁岩』。」
……
夜開始深,酒吧里的人走了又進來新的,酒吧內永遠都不會多過十個人。
其實最近生意都不是很好,原因是對面的『墮天使』搞了一個舞台,弄了幾個妖艷的男舞星上台表演,還明目張胆的掛出了『女人勿入』的招牌,擺明了是個gay吧。雖然大家在表面說唾棄他們的這種嘩眾取寵的作法,但一到晚上,『墮天使』還是這條街上最熱鬧最紅的酒吧。
和他們相比,我們這家的生意只能算是九牛一毛,雖然不是完全沒有客人,但和他們那邊擠到爆的盛況是無法擬比。
趙裕岷一邊低聲謾罵,抬起頭來又換上一張笑臉迎送客人。
我還真佩服他這種變臉的功夫。
「小悟悟,今天你可以早走。」趙裕岷端回來幾個空杯,對我這麼說。
「這怎麼行。」
「反正也沒人,你走啦,早點休息,明天別調錯酒了喔。」
他對我鬼祟的眨眨眼。
我正想說,他又冒出了一句,「對了,岳文遄那小子還在找你么?」
「沒有。」
最近的確沒有,他不是沒有出現在酒吧嗎?
趙裕岷低頭喃喃了句什麼,隨即抬頭對我笑說:「沒什麼事,你先回家吧。」
我看了看酒吧內僅有的三隻阿貓阿狗,也就點點頭。
換下衣服,我從後門走出,近秋的夜晚開始變冷了。不自覺的縮了縮肩膀,我漫步走出小巷,前面陰暗處隱約有人靠牆站着。可能是酒鬼吧。我不想招惹這些人,故意遠遠繞開。
但這小巷就是這麼小,我刻意繞開也不過離他三四步遠。
我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煙味。
不經意的微微瞟了一眼,那人扔了手中的煙向我走過。
我警覺的停下來,看向他。
巷外的車燈在眼前快速掃過,我看見他的臉,無奈的皺起眉頭。
「你在這裏多久了?」
「不久,你不是出來了么?」
我真是拿他沒辦法。
我無力的搖搖頭,懶得跟他說,反正他這人是我行我素慣了,怎麼可能會聽我的呢。而且……我又算是什麼,能對他說教?
「我們一起回家。」他跟在我身後,低聲說。
身體莫名的微微一顫,我微微側頭就對上了他溫柔的眼神。
太奇怪……
「谷元恆,你是不是發燒了?」
他愣了一下,隨即微笑着說:「沒有,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
前面的路和天空一樣黑郁。
一盞盞昏黃的街燈圈出一個個黃色的亮點。
我作夢都沒有想過會和谷元恆走在無人的街道上,穿過一個個孤單的街燈,彷彿是一種冒險。
心情有些緊張,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應該和他說話嗎?
我猶豫不決時,他突然嘿嘿的笑起來。
「那時,我真的想跳下去。」
呃?
我腳下緩住,不解地轉頭看向他。
「第一次發現天空是那麼大,我是那麼渺小,沒有我,這個城市還會一樣的運轉。我是不是很沒用?」
原來是這樣,我沒好氣的嗯了一聲。我還以為他悟出了什麼人生真諦呢。
「見悟,我會努力的。」
他突然很認真的對我說,我有點摸不着頭腦,但還是應了一聲。
在滿天星光下,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事情似乎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
雖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開了,那晚之後他真的變了很多。我指的是感覺上的改變,明明還是一樣的人,做着同樣的事情,我卻覺得,我好像是今天才認識谷元恆這個人。
每天一早他就去買報紙找工作,順便擰早餐回來給我。有時面試什麼的,他會在前一個晚上把西裝拿出來熨熨,第二天穿得非常正式的去面試。
他跟我說,現在找工比較難,家家公司都要求看學歷,他沒有學歷只有以前那麼些工作經驗,就算找到工作,也是要從底層干起。
我只是笑笑,告訴他別太急。畢竟我還有份收入,再不濟也能餵飽兩個人沒問題。但我沒有告訴他,我的存款只剩下三千不到,下個月他要是找不到工,我們就得搬走。這裏的房租太貴了,我付不起。
晚上我上班時,他會到酒吧內點杯『藍色夜晚』或是一瓶啤酒,面對着我坐一晚,然後等我回家。
剛開始時,我還會因為他的注視而調錯酒或是送錯小菜,慢慢的也就習慣了。反正勸他回家他是不會聽的,他願意在這裏呆坐一晚就隨他去好了……反正他也沒有防礙我的工作。
可是當我覺得沒事時,趙裕岷卻對他略有微詞。
「他幹嘛老是盯着你啊?」趙裕岷老大不高興的問。
我苦笑。
「是不是什麼變態?哎,你下班時他有沒有纏你?有麻煩的話說一聲,我一定把他打到他兒子都不認識他。」
看着趙裕岷這麼義憤丹田的說,我差點就笑出來。他兒子不就是我么?雖然,只是『養子』。
「沒有,你別瞎說。」
幸好他沒見過谷元恆,不然讓他認出來,非要鬧出事情來。我可不想再回憶兩年前的事了。
我正調酒,趙裕岷突然撞撞我的手臂,害得我差點把酒給灑了。
「怎麼了?」
趙裕岷孥孥嘴,看着大門的方向說:「岳文遄。」
我愕然的回頭一看,他已經坐在櫃枱前,谷元恆正巧側頭,兩人的視線對上。我發誓,我看見了刀光劍影。
「好巧啊,谷先生。」
「岳先生。」
心中掠過一絲驚疑,他們認識?
我職業性的問了一句:「點什麼。」
「一杯『黑色俄羅斯』。」
我心底不知道怎麼鬆了口氣,幸好他沒再點『迷戀』。
岳文遄似乎懷了一肚子心思坐下,大概是想對我說那件事吧,但礙於谷元恆在場,他一個頭的喝悶酒,什麼都沒有說,眼光卻不停的飄向谷元恆。兩人眼光相對,自然又是一陣驚心動魄的交戰。
這兩人是什麼毛病?
趙裕岷和我的眼光碰上,隨即又滑開。
我滿肚子的疑惑又不想在這種公眾場合下問出來,天啊,這個夜晚真是難熬透頂!
好不容易待到岳文遄喝完了酒,谷元恆也是拿着個空酒瓶,兩人卻還坐在櫃枱前,誰都不肯先離開。他們就這樣僵持着,連周圍的客人都感覺到他們間的古怪氣氛,不時轉頭看過來。最後,岳文遄熬不住了,推開酒杯,對我點點頭說:「下次見。」轉身離開。
谷元恆兩眼盯住我,臉色似乎有些鐵青。不過酒吧內的光線昏暗,我也不能確定,只能說他的臉色不善吧。
這麼莫名奇妙的等到我下班出來后,谷元恆一把揪住我的胳膊厲聲問:「你認識他?!」
「認識,他是我在六十一中的學長。」
在這種逼問的情況下,我居然還能平靜的回答。如果是以前,我早就一拳甩過去走人了。
奇怪,是什麼時候開始,心境變得不一樣呢?
我看着谷元恆的臉,意外的感覺到心跳漏了一拍。
「你知道他家是幹什麼的,你知道他老爸是誰?!」
我點點頭,「他說過了。」
谷元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盯着我,「你知道?」
我再次點頭。
「包括岳敬海的事?」
他惘然地看了我好一會,忽然搖搖頭說:「不可能,你知道了怎麼還能這麼鎮靜?」他猛然捉住我的肩頭,激動的說:「他殺了萊雅啊,你的母親死得那麼冤,他只判了個誤傷罪!你難道不愛你的母親嗎?!
「你知不知當年我花了多少錢和人力,卻奈不了他半點,他仗着自己家和妻家的勢力,硬是把一級謀殺罪改成了誤傷罪。法庭判了他十年,他卻花錢買了個五年的虛刑!為了萊雅,我和他結下了大怨,他不擇手段硬是要扳倒我,給我穿小鞋……」
他猛然住嘴。
我冷冷一笑,「你當年那麼風光也不能怎麼樣他,我現在不過是個小井市民,連個一萬八千的閑錢都沒有的窮光蛋。你要我幹什麼?告他?整他?還是甘脆拿把刀去捅了他?」
「那岳文遄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我甩開他的手,不耐煩的回答:「我怎麼知道!」
「那他……」
我不等他說完就生氣的大聲說:「我、不、知、道!別再問了!」
「小悟!」趙裕岷從背後叫了一聲,警惕地看向我,「我在裏面聽見你的聲音,是不是這個人麻煩你?」
我看看谷元恆,他捉住我的手臂,不明白他倒底在緊張些什麼。
我無力的嘆了口氣,轉頭對趙裕岷說:「沒事。」
趙裕岷還是不肯走進去,盯了谷元恆一眼。
我本來不想說的,可是硬說他是客人的話,趙裕岷肯定不會相信。我只好老實介紹:「趙裕岷,他是我……爸。」那個『爸』字,花了好大功夫才從牙縫中逼出來。
趙裕岷愣了一下,詭異的看向谷元恆,尷尬了半天才擠出來一句話:「啊,那樣的話,我進去忙了。」
「明天見。」
我看酒吧後門關上了,才拖着谷元恆走。
真不該在離酒吧這麼近的地方吵起來,我暗暗後悔。
谷元恆跟在我身後默默走了好一會,忽然說:「你剛才叫我『爸』?」
他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嘲弄。
我一腳踢起路上的空汽水瓶,低頭逕自走着。
「你別想我以後會叫你『爸』。」我悶悶的說著,「剛才是不得已。我沒有父親,也不想要一個父親。」
是我多心么?我好像聽到他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
下午四點多時,我被電話吵醒了。
谷元恆出了,沒有人接電話,我只好從被窩裏爬出來,到客廳去接電話。
電話是趙裕岷打來的,約我六點出去吃飯,聽他的口氣似乎好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說。我沒細想就答應了。
趙裕岷和我一樣,不喜歡雅氣或是豪華的地方,我們經常吃飯的地方是一家地方小炒,平凡的鋪子,除了牆上堪稱明亮的鏡子外,一點多餘的裝飾都找不到。這裏做的都是些家常菜,味道不錯,價格也很便宜,最重要的是,這裏很安靜。
我到的時候,趙裕岷已經點了一桌的小炒,兩瓶冰啤酒都開了蓋。
趙裕岷殷勤的說:「剛出鍋的,熱着呢。」
「謝了。」
我也不多說,拿起筷子開動了。
一桌小炒看起來好像很多,其實幾口就沒了。我風捲殘雲的狂吃了一通,喝完啤酒,才覺得渾身吃出了細汗。
「幹嘛,沒吃午餐?」
我訕訕笑着掩飾過去。今天睡過頭,連早餐午餐都忘了,如果不是他那麼早就打電話過來,我恐怕得睡到臨上班前十五分鐘,然後到街上買個麵包了事。
趙裕岷點燃根煙,緩緩吐出一口雲霧,對我說:「你這個人啊。」他只是搖搖頭。
「怎麼,你又想到了什麼事?」
每次他約我出來肯定是有什麼事要說,絕對不會是單純的吃飯喝酒。
他突然很正經的靠在桌邊,俯身對我說:「我跟你講,你不喜歡聽就當我沒說過。」
「什麼事?」
「你那個養父,小心點,我總覺得他對你很有那個意思。」
我微微一愣,「想太多了吧?他……怎麼可能呢?」我很清楚他喜歡的是誰,連他這兩年交往過的人都有一絲神似謙彥的地方,像我這副樣子,和謙彥長得南轅北轍,他就算是飢不擇食也不可能找我這個人。
趙裕岷卻端出非常嚴肅的樣子,「你這個人就是太遲鈍了。你沒看見他一臉饞相,恨不得一口把你吞下去的樣子。這種人我見多了,就算他再能掩飾我也一眼就看穿。不是我說,你還是小心點,最好是趕快搬出來,誰知道他晚上想幹什麼。」
這個……好像扯得太離譜了吧?
我哭笑不得的說:「你是不是哪裏受刺激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他是個同性戀,我卻是個正常人。」
趙裕岷眼光一暗,隨即又說:「同性戀又怎麼的,人家是直的都能扭成彎的。」
「幹嘛說得那麼難聽,你還怕我會被人用強嗎?」
看他凝視我的眼神,我真是無話可說。
「你放心吧,憑我的身手,從來都只有我打人沒有人打我的份。」
「哼,話是這麼說,你還是小心點。你弟弟不就差點被那個了嗎?我還真不知你怎麼能和那種人安生住在一起。」
我的臉色瞬間冷下去。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明明說好了不見報不留案,為什麼他會知道?!
趙裕岷吐出一口煙,冷靜的回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那陣子突然消失,我怎麼也聯繫不上來,後來找老爸手下打聽才知道你家出事了。我跟你說,你那個養父就是缺德事做太多了,所以才報復在他頭上。」
「你在講什麼?」我皺眉追問。
「你不知道吧,雖然你養父砸錢把事情捂住,法院那撤消了案子,可是警察那還有他的案底。肯定是他得罪了什麼人,硬是把底留下來了,等着以後翻舊帳吧。」
這些事情我想都沒有想過,豁然間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更加糊塗了,那一點蛛絲馬跡就要抽理出來了,可我還是捉不住要領。我猛然想起谷元恆最後這兩個月來的霉運重重,會不會和這件事有關?
「你那個養父,別看他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骨子裏是個色鬼。連自己的養子都下手,我真不知你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
「別說了!你根本不知道真相,而且他對我根本沒有什麼,你是想太多了。」
「真相?什麼是真相?如果不是你自己掩飾的好,我看第一個遭殃的是你而不是你弟弟。」
我越聽越不懂他在說什麼,急躁的說:「反正,事情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當年是謙彥設計讓谷元恆背了個惡名,這件事的起因雖然是谷元恆,評心而論,他的確對謙彥有過念頭,但他絕對沒有對謙彥動過一根手指。我一直都看着,我怎麼可能不清楚呢?
趙裕岷無奈的搖搖頭說:「你啊,說實話你反而不信。你知道酒吧里的客人,十個裏面有五六個是沖你來的,你調的酒的確不錯,但他們更喜歡的是你這個人。我還以為在酒吧里做了兩年,你怎麼也該看出來一點,可是……」他苦笑着,「你真的不清楚自己的魅力嗎?」
「趙裕岷,你是喝醉了吧?怎麼凈是講這種莫名奇妙的話?什麼魅力不魅力的,我是個男人耶,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點!」
「No,no,no!」他突然說起洋文來,還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魅力是不分男女,沒有界線的。」
我無聊的翻了白眼,起身掏錢。
他馬上阻止我,「幹嘛,我都付過了。」
「那就好,我先走了。」
「你去哪裏?」
我沒好氣的說:「去開門啊,笨蛋,現在都七點半了。」
趙裕岷馬上撿起桌上的煙盒,跟着我走出去。
「哎,我剛才不是胡扯的,你真的要小心點。有問題馬上找我。」
「好了,我知道了。」
我不想再繞在這個問題上,當年那種無奈彷徨驚恐的心情和那些事情,不是一個外人可以理解的。
今晚是我和金魚搭擋,然後明後天我放假兩天。
酒吧開門時,我還很期待會看見谷元恆的身影,可是等了一會,我就知道他不會來了。
也許是找到工作了吧?我記得他說過今天有兩個面試。
有些心不在焉的工作,金魚瞄了櫃枱前坐着的幾隻醉貓,突然說:「今天你那位怎麼沒來?」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誰?」
「就是常點『藍色夜晚』的那個啊。」
我瞪了金魚一眼,他怎麼知道的?
金魚神秘的笑了笑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
他的話怎麼和趙裕岷的同出一徹?我轉頭尋找趙裕岷的身影,卻不知他溜到哪裏去了。
「不用找了,說不定人家是嫌你太冷,去找隔壁的墮天使了。」
啊?
等我回味過來時,金魚已經端着飲料走出櫃枱。
可惡!
這傢伙在胡說什麼啊!還有趙裕岷那個傢伙究竟在灌輸些什麼垃圾?!
我恨恨的想,手上的酒不由倒多了一點,發現時已經太晚了。
算了,誰喝這杯算誰倒霉。
頂多是辣了點,不會要命的。
※※※
突然又恢復了一個人回家,感覺怪怪的,明明是同樣的一條路,走了兩年,卻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覺得這路越走越漫長。
公寓內黑燈瞎火,我還以為他已經睡了,也沒有怎麼留心,就去浴間洗澡。
換上一身乾淨的睡衣,口有些渴,我走進廚房,從冰箱裏拿了一罐汽水,想看看新聞再睡覺。誰知我打開電視,螢光屏上的亮光馬上影射出一個人影坐在沙發上。我嚇得差點扔了手裏的汽水。
「谷元恆,你怎麼一聲不吭的坐在那?」
我開了燈,這才發現他還穿着一身西裝,只不過西裝上髒了些,刮爛了點,頭髮也亂了,眼眶上青紫了一大塊。
我暗暗吃驚,放下汽水,走到他面前小心檢查他臉上的傷。
「這是怎麼弄的?」
我還沒碰到他,他偏頭避開我的手,冷淡的說:「沒事。」
「你跟人打架了嗎?」
「不是。」
我注意到他西裝的口袋被扯開了一個大口,像是被小刀割破的。
「被人打劫了嗎?你有報警嗎?」
「不是!」他煩躁的說,撥開我的手。
「還是拿冰敷一敷吧,不然明天會腫起來的。」
「不要管我!」
我還是拿了冰塊包在膠袋中硬按在他的眼眶上。
「閉上眼,別動。」我命令般的說,他的肩膀動了一下,但沒有拒絕。
沉默了好一會,我輕聲問:「發生了什麼事?今天你不是有面試嗎?」
他嘴角動微微動了一下,許久我才聽他疲倦的說:「搬家吧,這裏我們住不起。」
「什麼時候搬?」
「明天,我找到了房子,只要五百一個月,訂金九百,我已經付過了。」
「這麼急?」我不禁微皺眉頭。
明後天我恰巧有兩天休假。為什麼這麼巧?
我低頭看着他依然緊閉雙眼的臉,發間的銀絲似乎又多了。
他一定很煩悶吧?
我無意識的輕輕撂過他的鬢間,猛然發現這樣做很奇怪,馬上把手收回來。
他鬱悶的嘆了口氣,緩緩靠在我腹間,雙臂緊圈住我。
渾身一僵,他身上的寂寞氣息馬上纏繞了我。
「是遇到什麼麻煩吧?」
那一瞬間,他像個無助的孩子,彷徨中緊緊捉住身邊的人。
我想起謙彥,意外的,谷元恆和謙彥在這方面是出奇的相像。
「沒關係,我們一起努力吧,我會陪着你的。」
我輕輕擁住他的肩膀。
只是想給他一點鼓勵而已,不料……就這樣被他抱着,在他床上睡了一晚。
醒來時,我明明是後悔的要命,可是一看他低落的表情,我什麼抱怨的話都說不出來,反而笑着讓他打起精神來。
家裏的東西非常簡單,我的行李只有一個大包,和謙彥用過的那台舊電腦,倒是谷元恆的東西,零零散散整理了三大箱。
「就這些了。」
我看了廚房和卧室,疑惑的問:「傢俱怎麼辦?」
「不,不用了。那邊有新的。」
我們把東西搬到樓下,我還以為他會把東西都放進他那輛跑車裏,可是他轉出去了好一會,卻開了一輛不知從哪裏借來的小貨車停在我面前。
「你那輛跑車呢?」
「賣了。」他猶豫的說:「反正也是耗油,留着不如賣了省點錢。」
我沒有繼續追問,彷彿間,我明白了一些。
我們從城東搬到了城西。城東都是比較高尚的住宅區,城西這一帶原本是打算做為處理垃圾的地方,但只用了一年不到就被停用,現在被城市發展規劃出來,成為新住宅區,多半都是些廉價的住房。
谷元恆租的是一房一廳帶有浴間的小套房,這裏的價格比我在報紙上看到的還便宜,不知他是怎麼找到的。裏面已經置有新的傢俱,卧室內勉強擺下兩張單人床,中間只隔了個床頭櫃,真是一點多餘的地方都沒有。
他指着床尾的大衣櫃說:「就只能擺下這麼一個,我們一人一半,湊合著用吧。」
真的好小。
我環顧了一圈,楞神的想:我們好像在逃犯,連傢俱都不要了。隨即自嘲的一笑,現在我們可是正式的窮人了。等東西都弄好了,就打個電話給趙裕岷吧,省得他擔心。
收拾屋子時我發現少了一樣東西。
「電話呢?」
谷元恆正在整理他那一邊的衣櫃,頭也不會的說:「這裏裝電話要另付錢……樓下有公用電話,很近。」
我不禁咋舌,「我付一半的房租和電話費吧,沒有電話,真的很不方便,你找工時就麻煩了。」
他猶豫了一下,才說:「你認為怎樣好就做吧,不用問我了。」
※※※
在新的地方住下來,我卻怎麼也睡不着。
谷元恆就在對面,近得伸手可及,他在床上翻轉,我不但看得一清二楚,連他微微的鼻鼾聲都聽得毫無遺漏。
如果是謙彥的話,這也沒什麼,偏偏是谷元恆。
唉--
我轉身面對牆,不由想起下午在浴間發生的事。
浴間在廚房的背後,卧室的門對着廚房,去浴間過道只有一人寬一點。我拿着浴巾毛巾之類的東西要放進浴間,沒想到他正好從裏面出來,結果我們兩人卡在了狹窄的過道中。我本來想退出去讓他先出來,他卻往浴間內退,讓我先進去。
我們僵持了片刻,最後我只好進去先把東西放下。
浴間不是很大,剛好夠個轉身的位置,兩個大男人擠在裏面,難免會碰到對方。我正把牙刷之類的東西擺在洗水槽上的小鏡架上,他側身出去,不巧忘了門把手是凸出來的一塊,他出去時撞了一下,身體壓在我背後。
其實這只是一個意外……如果……
唉--
他壓在我身上時,我感覺到一個微硬的東西頂在股間。當時我的臉就紅了,洗水槽上的鏡子把我羞紅的樣子清清楚楚映出來。我當時就想,一定是他褲兜里的鑰匙,可是……越是那樣說服自己臉越紅,最後我只能無奈的低下頭,希望他不會發現我臉上的火燒。
可是他偏偏那時以為自己撞痛了我,焦急的還問,有沒有撞到你?
老天,他就不能先離開再問嗎?!
他的身體貼着我的後背,口氣都吹在我耳邊。
我真是……!
青--天--霹--靂--!
我……
居然……
硬了……
好想死掉……
為了掩飾自己的醜態,我拚命說沒事,希望他趕快離開。不想他一臉疑惑的打量我,忽然恍然大悟的說,是不是撞到那裏了?
我真是……
啞口無言……
總不能點頭說是吧?
他居然笑說,撞了直說,那個東西很脆弱的,很痛吧。然後他的手就摸下去……
我想也沒想照他臉上就一拳。
唉--
我知道他沒有惡意,可是……可是……
哪有人會伸手幫另一個男人揉那個地方呢?!這不是變態嗎?!
我把他罵出去了。
之後又很後悔,覺得自己真是太衝動了。
唉--
我在床上第一次因為煩惱而無法入眠,翻來覆去的,一直折磨到天朦亮。
房間很小,他起床的聲音把我吵醒了。
「啊,你醒了?」
這不是廢話嗎?!我不醒了我坐起來幹什麼,夢遊?
我沒好氣的抬起頭--微愣之後,忍不住放聲笑出來。
谷元恆獃獃站在床邊,手足無措的看着我。
「怎麼?」
我抱着腰,差點笑得直不起來。
「你……的……眼……哈哈……」
谷元恆伸手就要摸,我一把拉下他的手,忍住笑說:「別摸,最好是拿冰敷上一天。我看雜誌上說過,拿牛排放在上面會好更快。」
說完,我想像着牛排放在他臉上的樣子,又想笑了。
他前晚被打傷的左臉顴骨上紫青了一打塊,現在雖然瘀色褪了點,可是我昨天那一拳正好打在他的右臉頰上,過了一晚后微微高腫,他臉上可是沒一邊是好的。
「你這幾天可別出去喔,不然人家一定會當你是壞蛋送警察的喔。」
我開玩笑的說完,他臉色一黯,我想是觸到他的心事,乾笑了兩聲,馬上轉移話題。
「我拿點冰給你敷。」
他拉住我,搖頭說:「不用了,冰箱裏沒有冰。」
「那就現在做吧。」
他長嘆一聲,突然把我拉進他懷裏。
我直覺的想掙脫,他卻用身體緊緊的捆住我。
「放開我!」
我勉強扭動了一下,感覺好像要被他揉入他的胸膛一樣。
男人的氣息注入我的胸間,快要窒息了……
「見悟,你真是個奇特的孩子。為什麼每次我都認為已經了解你時,你又露出另一種樣子?我總是摸不透,看不清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你要看得那麼清幹什麼?」我悶聲說。
聽到了他的心跳,有力的撞擊我的耳膜,渾身都在發熱。
我這是在幹什麼?這一點都不像我啊……
他抬起我的下顎,讓我看着他。
「我想明白你這個人。」
剎那間,趙裕岷的臉和他的警告浮現在腦海中。
理智,是我唯一防禦。
我自嘲的笑說:「我很平凡,你根本不需要明白。而且,你從來只對謙彥有興趣,何必呢?」
我推開他的胸膛。
冰涼的空氣剎那間包裹了我的身體。
他看不見我轉身後的苦笑。
我當然也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我們兩人,從一開始就看着鏡中的對方,現在是不是真實,連我自己都無法辨別。
在我心底某個角落,我曾經希望這個人能用溫暖的懷抱迎接我,也許不能祈望這個人成為一個好父親,但我卻真的憧憬過這個人會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庭。
可是,這就是現實,他娶了我最愛的母親不到三個月就葬了她,愛上了我最愛的弟弟卻在三年後硬送走了他。
他現在想得到我么?
谷元恆,你也太貪心了。世上哪有那麼多願望可以被實現?
(上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