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直到前幾天,牠衝進華洛鎮外圍,驚嚇了不少鎮民,然後又躲回森林裏去。
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人會受傷,偏生牠生性狡猾,鎮上的獵人都獵不到牠。亞歷是個天生的獵人。
事實上,洛普一族都是天生的獵手。他們大半是騎射戰場上打下來的天下。
他四歲就會騎馬,六歲用彈弓獵下他的第一隻獵物,八歲開始學箭之後,這十年來己經是王國內數一數二的神射手。
年幼時學這些功夫只覺得好玩,但年紀大了之後,這些年少時拿出來炫耀的功夫,真正有了發揮長才的機會。
今天他的任務,就是獵殺那頭己經威脅到人類領地的野豬。
飄動的風捎來一絲淡淡的腥氣。
他的鼻翼抽動,藍色的眼眸一沉,弓握在手,緩慢無聲地從背後抽出一支箭,架在弓上。
吭吭哺哧的聲響越來越近,他在下風處,腥濃臭味迎風而來。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慢慢退到草叢的後面,結實的肌肉在皮膚下滑動收縮,完全融為背景的一部分。
「吭哧!嘿——」野豬隔着薄薄的一片草叢,在另一頭的空地騷動。
「哧……哧……哧……」噴氣及踱步的聲音不斷傳來。
他極度緩慢地撥開一條縫、一頭龐然大物赫然在目。
肥碩堅硬的身龐,巨大的獠牙,厚重的豬蹄,這頭野豬起碼有一千磅!
此刻牠正背對他,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亞歷從草叢中豁然起立,手中的弓拉滿——「嘰!」那頭野豬突然轉過身,看見他尖叫。
「該死!」他咒罵。
他咒罵的不是野豬在這時轉身,他咒罵的是——
「嗚伊!嗚伊!嗚伊——」兩隻小豬躲在牠的背後尖叫。
「嘰伊——」母豬對他厲聲號叫。
護崽的本能讓牠低下頭,衝過來攻擊。
他的手頓了一秒,又一秒。「該死!」
亞歷鬆開弓箭,一個躍身皋到最近的一株樹上,抓着更高的樹榦,繼續往上移,頃刻間皋到離地數十尺的高空。
砰!
砰!
砰!
母豬憤怒地撞擊樹榦,要將威脅到自己幼崽的敵人殲滅。
不能殺帶崽的母獸,這是獵人的基本哲學。殺了一隻母獸,死的是全窩小獸,這樣牠們很快就滅絕了。
無論是多兇狠的猛獸,都不該有滅絕的命運,除非你自己的生命遇到威脅——這是當初教他獵術的師父要求他立下的誓言。
而現在,他的生命顯然還沒有即刻的威脅。
砰!砰!
母豬不屈不撓地繼續撞樹榦。
「別撞了!你只會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他無奈地抓着樹榦喊。
當然,母豬夫人是不會聽他的。
現在要怎麼辦?他不願下手殺這頭母豬,而牠又不願乖乖帶着幼崽走開。
像猴子一樣在樹榦與樹榦之間跳躍絕對不是個明智的做法,不是每根樹榦都強壯到可以支撐他的體重,他跌斷脖子的可能性比較大一些。
砰!砰!砰!那頭母豬非常的不屈不撓。
「夠了!你的頭都不暈嗎?」
母豬終於發現自己是不可能把他從這株樹上撞下來。於是牠開始在樹下繞來繞去,偏偏就是不肯走。
「嗚伊——嗚伊——」幼豬在後方哭號。
母豬回頭看看牠的孩子。
「對,看看你的小寶寶,多可愛!你不想抱抱牠們嗎?不想帶牠們回到溫暖的家,燃個火爐,熬一鍋肉湯,全家吃完一起上床睡覺嗎?」他輕聲誘哄。
「哧——」母豬用力噴氣。
好吧!或許對着一頭豬提「熬肉湯」的事不太明智。
這個高度可以眺望到其中一段較高的河岸,他的視線不經意地掃過去,猛然定住。
地上的一抹紅影讓他的心跳幾乎停止。
再用力地看,那不是紅色,是深咖啡色,他鬆了口氣。
有人昏倒在河岸上!無論如何他必須過去看看,亞歷迅速做出決定。
他小心翼翼地移動到尾端的枝幹,樹枝危險地晃了一晃。他站住不動,等樹枝恢復平穩,迅速摘一段旁邊那棵樹的葉子。
這種樹葉燒起來會發出很嗆鼻的氣味。他把樹葉在自己的箭頭緋好,拿出火石點燃,等樹葉開始發出辛辣的氣息時,對準母豬左邊的地上射出一箭。
「坑味——勾——」
「嗚依、嗚依——」
母豬小豬同時尖叫。
他再射出兩箭,強烈的氣味終於讓母豬受不了,牠帶着自己的幼崽迅速退走。
亞歷三兩下落到地面,迅速往河床奔去,頃刻間,那抹咖啡色的身影己入眼帘。
古舊的布衣布裙中露出一頭花白的發,那個老婦人微微蠕動一下。
「老婆婆!老婆婆,你還好嗎?!」他衝到老婦的身旁跪下來。
老婦人雙眼緊閉,枯瘦的手緊緊按在胸口,鮮血從她的指間泄出。
是蕗琪的外婆!他雖然沒有正式和她見過,但曾經隔得遠遠的看見她。她身旁一隻葯籃散了滿地草藥。
「老婆婆?老婆婆?」他輕聲呼喚,試圖查看她的傷口。
「不要!」老婦人陡然驚醒,用力一揮。
他準確地接住她的手,柔聲安撫她。「沒事了,我是亞歷山大·洛普,我是蕗琪的朋友。」
「有……」渙散的眼光微微凝聚,虛弱地道。
「我知道,我剛才把牠趕走了。」他輕聲道:「對不起,我沒有殺了牠——牠帶着兩個孩子。」
「我知道……所以我也只是防禦……」外婆又衰弱地閉上眼睹。
他看一下她四周的地面,馬上明白她的意思。
他剛才在樹上看到的紅影並不全然是光線間題,外婆身旁的地面印滿了血漬,看似雜亂,細看會發現它是一個粗略的符圈,以她的血拿印繪成。
她應該是被野豬攻擊之後,只能勉強防禦,不知苦苦撐了多久。「婆婆,我送你到醫館去!」
「不,送我……回家……」
一道瘦削敏捷的身影飛快在林間奔馳。
為了不讓馬的味道驚動到野豬,他把坐騎留在幻森林的入口。
他不曉得寞洛里婆婆的傷口有多深,再回頭叫坐騎可能會來不及,於是他背着她儘力狂奔。
終於,一座木屋赫然在目。
他還未來得及叫出聲,木屋的門從裏面推開。
蕗琪披上她的紅斗篷正要出門找外婆,突然看見一個龐然大物沖了過來,嚇了一跳。
「外婆!」看清楚他背上的人,她驚嚇地衝過來。
「她被野豬攻擊了。」
「快進來!」蕗琪勉力鎮定心神,指揮他將外婆抱進屋。
老婦人被安置在壁爐前的地板上,蕗琪立刻要他把爐上的空鍋盛滿水。
「外婆?外婆?」
亞歷去忙的時候,她跪在地板上,輕聲呼喚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外婆微弱地睜開一條眼縫,「古……靈……之術……」
「我知道,你先讓我看看你的傷口。」她把所有驚慌藏在心裏,溫柔地挪開外婆的手。
老天,好深的血洞……她是直接被野豬的潦牙頂中了嗎?
亞歷在旁邊架好裝滿水的鍋子,自動開始生火。
她走到外婆收藏的草藥櫃前,取出四、五個陶罐,再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古老的大書,跪回外婆和壁爐之間。
「我們要做什麼?」他蹲在她的面前間。
「外婆的傷口很深,這個時候只能用古靈之術……」說到這裏,她咬了咬唇。
「那是什麼?」
她從罐子裏取出不同的草藥往鍋子裏丟。
「古靈之術是一種很精細的魔法,從配方、魔法圈,到吟誦的咒語都不能有一絲偏差。這個魔法可以召來女巫的保護神——遠古之靈。」
「然後呢?」他從她語意之中,聽出一些她沒講的。
她的手微微發抖。「這是所有女巫的終極之術,外婆會叫我用這項魔法,表示……表示她知道自己傷得很重……」
他腦中浮現河岸上的滿地血痕。
「蕗琪。」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你做得到的。」
火光將他的臉映成一片忽淺忽深的色澤,那雙藍眸驚人的明亮。
她看他半晌,閉上眼深呼吸一下,突然從體內深處找到力量。
她打開那本古老的書,翻開其中一頁,然後拿起石灰條,開始圍繞着外婆周邊的地板上畫出一個個複雜的符號。每遇到不確定的地方,就再和書中對照一次。
火沸水騰,鍋子開始散發一種說不上好聞的氣味,聞久了其至感覺好像有血腥昧。
一切準備就序,她跪回外婆身邊,雙普平舉,仰起頭閉上眼,一種古老的語言從她的口中流出。
亞歷緊緊地盯着她。
「……亞露依亞尼慕拉克立浮,派特羅努司……」
她終於念完最後一個咒語。
取出自己的湯杓,開始將鍋子裏的黒色液體,一一淋在魔法圈的幾個方位。
黒色的汁液一碰到魔法圈,激烈地「嗞」了一聲,彷彿被淋在燒熱的鐵板上。
一陣青色的煙立刻升起,凝聚不散。
總共十二道湯汁,十二道青煙,包圍着魔法圈中的人。
兩人一起盯着地上的老婦人。
一刻過去,兩刻過去……
拜託,一定要讓魔法成功。拜託拜託拜託……她在心中祈求。
「喝!」地上的老婦猛然張開眼抽了一口氣。
十二道青煙同時化開。
「外婆!」蕗琪撲過去抱住她。
老婦張大的眼睛只有白眼球,一雙枯瘦的手爪胡亂揮舞,往她的臉掃過去。
亞歷搶先一步擋住,掌心被外婆尖尖的指甲劃出一道血痕。
「外婆!」她尖叫一聲。
不對,她漏了什麼!
她飛快回去翻書頁。
血,血,至親的血。她的血!
蕗琪飛快劃破自己的掌心,在外婆另一擊揮來時,抓住她的手,也劃破她的掌心,和她五指緊扣。
外婆的身體重重一震,瞳孔滾回白眼球的中央,整個人突然定住,大口大口地喘息。
「外婆,外婆你怎麼樣了?你沒事吧?!」她淚流滿面。
這是她在這個世界第一次在沒有人監督的情況下使用魔法,而且第一次就是這麼大的法術。她惶亂的心沒有任何人能安撫。
外婆軟軟地倒回地上。
「蕗琪……?」
「是我。」她連忙將外婆的手心按在自己的臉頰上。
「我沒事了……」外婆虛弱地閉着眼道。
「古靈保護了我的魂魄……現在,只要把我的外傷包紮好就好了……」
「外婆,我好害怕……我以為我害死你了……」她伏在外婆的身上痛哭。
亞歷靜靜地跪坐在一旁。
外婆疲憊地撫摸她的頭髮。「乖孩子,別怕……」
撫着她發的手突然僵住,外婆陡然睜眼。
她顫抖地抬起剛才被蕗琪握住的那隻手,不敢相信地盯視。這隻手,同時也是剛才划傷亞歷的手,手上沾了兩個人
「外婆?」她連忙抹了抹淚跪坐起來。
「老婆婆?」亞歷立刻靠過來。
「你!給我出去!」外婆突然指着他的鼻子厲聲道。
「外婆……?」
「快出去!立刻出去!永遠都不要再回來!」外婆聲色俱厲。
「外婆,他是亞歷,是他救了你。」她的外婆從不曾對任何人如此嚴厲過,發生了什麼事?
「出去!」
一頭霧水的亞歷尷尬又狼狽,跳起來往門口退。
「快走!永遠都不要再來!」外婆指着他的鼻子厲喝。
「外婆,亞歷是你的救命恩人。」她抗議道。
外婆回頭看着她,凌厲的神情突然變得凄酸,輕撫她的臉頰。
「我知道。我知道。謝謝你,年輕人……但是,請你離開!不要再回來找我們了!」她疲倦地軟倒在地上。
亞歷無法,只好離開森林婆婆的木屋。
瑪蒞和丈夫抵達的第一件事,就是接手包紮和照顧的工作。蕗琪在大驚大懼大喜之後,累得無法抗議。
波罕把鍋內的藥草汁換掉,迅速重新燒一鍋開水,知道妻子待會兒煮湯一定用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