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有多少冶麗香艷的傳說,是從月光下沐身的女巫開始。
「今晚是藍月,下過雨的藍月!」所有的話終於在他的腦內發生意義,他緊緊抓住老婆婆的手。
外婆輕唉一聲,亞歷連忙鬆開她。拚命幫她揉手,邊迫不及待地問:「外婆,請你告訴我要如何找到那條魂歸之路。我相信蕗琪的靈魂一定在那裏,我會將她帶回來,請你告訴我!」
「孩子,你確定你真的要這麼做嗎?!」外婆盯着他的老眼轉為嚴肅。「我不確定你會遇到什麼事,我也不確定蕗琪的靈魂真的能被帶回來。」
「外婆,如果我把蕗琪的靈魂帶回來,你能讓她回到她體內嗎?」亞歷果斷地插口。
外婆嘆了口氣,點點頭。「有一種魔法叫『靈合』,每個女巫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當女巫的靈魂離開身體時,如果能夠抓住她的靈魂,就能透過靈合之術,讓她的身體與靈魂重新融合。」
幸好蕗琪十一歲那年,她使用的不是靈合之術。
現在一想,外婆總覺得天地間彷彿有一股力量,一直在幫助她的孫女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外婆,告訴我,應該怎麼做?」亞歷的神色說明不會被任何人勸阻。
她忽然對眼前的年輕人有了信心。
有他如此深切的愛,那股天地之力如何不被感動呢?
外婆微笑點頭。
「聽好了,你一步都不能做錯……」
午夜時分的藍月,有一種異樣的妖艷。
蒸膳的水氣在林間飄動,月光也顯得斑斕氤氳。
你必須在月亮走到最高點前,來到女巫靈魂聚集的那個空地。外婆的嗓音在他腦中響起。
你不能到得太早,太早了可能會驚動先到的靈體,當她們被驚走之後,就不敢再回來了:也不能到得太遲,太遲的話她們己經踏上歸路,就不會再回頭。
亞歷在午夜時分的前一刻,抵達外婆所說的聚點。
他躲在一棵榕樹之後,偷望前面盈滿月華的空地。
空地中什麼都沒有。
他靜靜等着。
忽地,一陣微細的感覺穿透他的皮膚。
這種感覺就像在乾燥的天氣里套上毛衣,皮膚被摩擦時有一種刺刺麻麻的感覺,他的汗毛微微豎起。
當這種感覺出現時,喝下這瓶藥水,它會幫助你看見你看不見的事物。
他喝下外婆給他的藥水,對強烈的苦味恍若未覺,縮回榕樹后小心探望——有人。
他的心跳快得幾乎衝出胸膛。
不知何時,空地上出現四個女人,每個都神色沉醉地仰頭望着月亮,整個人包裹在淡白的月芒中。
她們看在他眼中明明是實體,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透明感,他感覺好像伸手一抓會抓了個空。
每一個女人只是站在自己的角落,獃獃望着月光,眼睹無法轉開。
蕗琪不在裏面。他繼續等。
第五個、第六個……女巫的靈體一個個聚集而來,都是前一刻無影,下一刻突然現蹤。各種年紀,各種身形樣貌都有,清一色在出現之後對着月亮發獃。
漸漸地,空地中央己經半滿,但他卻沒有看到那抹熟悉的紅影。
時間到了嗎?會不會蕗琪來的時候,他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將她帶走?
會不會蕗琪根本不會來?
恐慌威脅着要佔據他的腦海,他以嚴苛的意志力將它壓下去。
如果他慌起來,蕗琪就沒機會了。
終於,一抹暗紅色的身影出現在空地里。他的心臟開始狂跳。
她站在他的對面,篷帽放下,如雲黑髮灑落在胸前,清麗的臉龐對着月亮怔怔出神。
老天,他竟然還能夠看見她。
見到蕗琪之後,你必須這麼做——外婆的指示在心頭響起。
沒時間感動,他必須立刻動作。亞歷在林木間悄無聲息地移動。
來到蕗琪所在的方位,他依然藏身在另一棵大樹后。
她就在他的咫尺之處,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記住,千萬不能急。一旦驚動其他人,就一切都結束了。
他強捺下將她抱了就跑的衝動,如一隻耐心的狼灼灼盯緊牠的獵物。
忽地,空地的月光漸漸暗了下去。
他抬頭一看,月亮被一抹詭異的黑雲逐漸遮蓋。空地上的月芒越來越暗,越來越暗……隨着光線變暗,原本仰頭望月的女巫們開始低下頭。
這個時候,就是行動的時間。
他在光線消失的前一步伸手探向蕗琪。
亞歷的心臟狂跳。他不曉得這一出手會有什麼狀況。她會不會尖叫?反抗?驚動所有的靈體?他一伸手會不會發現她真的是個虛影?
當他的手拿隔着斗篷握到她纖細的手臂,強烈的解脫感幾乎讓他跪倒。
她是真實的,看得到,碰得到,嗅得到,她身上依然帶着凝露花的芳香。
「蕗琪……」他發出近乎嘶氣的低語。「過來。」
當空地完全陷入黑暗時,她己經被他拉到藏身的樹后。
她獃獃地望着他,眼中沒有任何情緒,像一尊空空的木頭娃娃。
亞歷牽着她的手,遠離空地一步,兩步……她茫然地跟着他移動,一步,兩步……
第三步踏出去時,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手一空,飛快回望,蕗琪依然在他身後,可是和他交握的手己經變透明。
亞歷鎮定地從包包里掏出一小束乾燥的白花,用火石點燃,然後用自己龐大的身體擋住大部分的光芒。
乾燥花點燃后發出的光芒是淡白色的,跟剛才月光極為神似。她果然受到蠱惑,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陣火光,一步步地跟着他往前走。
他知道現在若旁邊有一個人在看的話,一定會覺得在半夜裏的樹林裏遇到瘋子。只見他一個人在完全無光的林間亂走,手伸得長長的好像牽着什麼,明明另一端空無一物。
唯有喝了外婆給的魔水才看榑見靈魂、蕗琪和「假月光」。
他們繼續往前走,每隔一段路他就點燃一小束花束,讓蕗琪慢下來的步伐繼續移動。
記得,你一定要在月亮重新出來之前,帶着蕗琪走進我的魔法圈。聚集之地暗下來是因為古靈正在吸取月亮的精華,打開靈歸的大門。
當大門打開之後,月亮的精華重新釋放出來,如果你沒有及時將露琪帶到魔法圈,她會受到月光的吸引往回走,任何力量都無法再將她拉出來。
花束的白光敵不過真正的月光,他必須在月亮重新露臉之前將蕗琪帶回去。
白花束的數量越來越少,他們離外婆的家也越來越近。她像一個安分的小娃娃,亦步亦趨跟着他走。
他的心中開始有了期盼,他們一定能完成這段回家的路。
「啊……」背後突然傳來一聲低吟。
「蕗琪?」他迅速轉身。
她的神色不再是那副木頭人的模樣,突然一手按住胸口,不適地停下來。
「蕗琪!」他立刻將她拉進懷裏,撥開她的密發。
她閉着眼,臉上出現痛楚的神色。
「蕗琪,是我。」他輕撫她的臉頰。「你認得出我嗎?我是亞歷,我來帶你回家。」
蕗琪終於張開眼睛,卻沒有認出他的跡象,眼中只是帶着痛楚的神色。
「乖,還剩一小段路,我們馬上就到了。」他連哄帶拐,點燃另一束白花,溫柔地催促她往前走。
她勉強走了幾步,突然「啊!」地低呼一聲,抱住胸口直接跌坐在地上。
她離空地越遠,便離人世越近,她的知覺會漸漸回復——這就是困難的地方,因為我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
「痛……痛……」她喘息着低語。
死亡前的痛楚,一點一滴回到她體內。
亞歷恨不得能為她承受所有的苦痛。
「蕗琪,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是只剩下一小段路,求求你跟我回家。」他不斷親吻着她的眉心,鼻尖。「我是亞歷,你記得嗎?亞歷。」
「亞……歷……?」
「是的!是我,你想起來了嗎?我來帶你回家了。蕗琪,外婆在家裏等你,她很想你,你記起來了嗎?」他不斷在她耳畔低語。
「外……婆……?」
「對,來,我們回家。」他抱起她,雖然觸感實質,卻沒有一絲重量,他的心頭也跟着空落落的。
不行,他必須振作起來,家就在眼前,蕗琪還靠他帶她回去。
「亞歷……」她的頭軟軟地枕在他肩頭,虛弱地呼喚。
「是我,我是亞歷,我們回去吧!」他大步往前走。
外婆的木屋繞過這排樹就到了,他們快要成功……
「啊——」她突然凄厲地尖叫,背心激烈地弓起。
她的胸口開始滲出鮮紅的血,一如她剛中箭的模樣。
他不曉得自己心痛到流淚了,只能不斷地吻着她的唇。
「蕗琪,忍耐一點,我們快到家了。」
「亞歷,我好痛——好痛——啊——啊——」
他每多走一步,她尖叫得更凄厲,身體整個拱起抽搐扭曲,他的手臂開始感覺到她淌出來的鮮血。
他無法再走下去。
亞歷絕望地跪倒在地上,將她的臉緊緊埋在自己的頸窩裏,一顆心撕裂在不讓她再受苦和帶她回家之間。
他怎麼能讓她重受一次死亡時的痛苦?可是,如果不繼續往前走,難道眼睜睜看着她的靈魂飄到另一個世界?他該怎麼辦?他該繼續走嗎?她承受得了嗎?如果她的靈魂又死了一次呢?靈魂也會死亡嗎?
「蕗琪,撐着點……我知道你很痛……」他的淚水染濕了她的發。
「亞歷,我不要走了!不要走了!」她激烈地哭喊着。「好,我們不走了。」他的臉頰與她相貼。
在濃密的林蔭里,他盤腿坐了下來,將她抱在懷裏,她終於喘息得不那麼激烈。
周圍漸漸亮了起來。他回首望向來處,月光像一雙論異的手,從枝椏間滲透而來。
古靈即將把靈歸的大門打開了。
「亞歷,發生了什麼事……」她虛弱地問着,無法理解地注視着他。
他的心好痛苦。他應該就這樣放棄嗎?
「蕗琪,寶貝,我愛你。」他吻着她的唇。「我好愛你,你愛我嗎?」
她嘴角浮現一朵好美、好美的笑意,可是在她能回答之前,強烈的痛楚襲來,她的身體整個弓起來。
他不斷地吻着她,在她耳畔傾訴所有的愛和思念。
「蕗琪,我知道你很痛,可是家就在眼前……外婆在等你,我也在等你,你要永遠地離開我們嗎?」
「不……」她被折磨得虛弱不堪。
「蕗琪,我心愛的蕗琪,記得我們去看天火嗎?那麼兇猛的火焰,你說碰就碰,把我嚇個半死。」他捧着她嬌艷卻蒼白的臉,不住親吻地。
「我的蕗琪是全世界最勇敢的女孩,求求你,不要放棄。我知道會很痛,可是我們若不努力,我就再看不到你……」
「看不到……不行……」她低低喃道。
「對,和我回去好嗎?外婆可以幫你。」他再也忍不住,將潮濕的眼埋進她的發里,沙啞地懇求:「求求你,和我一起回去……」
蕗琪輕撫着他的頭髮。
亞歷好難過……她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她胸口如此疼痛,為什麼他如此傷心……她不想看到他傷心。
他是一隻精力充沛的大野狼,超級過動的大野狼,他不應該這麼傷心。
「好……」她的腦袋垂在他肩上,輕輕地說。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看着她。
她的眼光依然衰弱,卻水潤明亮,對他漾起一個軟軟的笑容。
月亮的光芒即將襲向他們所在之處。
她輕撫他的臉龐。
「我要和亞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