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還是時常和葉嘉穎見面,只是見面的地點由人來人往的小河畔改作了偏僻的孟御史故居。有時我們會吟詩對句,有時高談闊論,也有的時候,乾脆什麼話也不說,他吹簫,我彈琴,從相互纏繞的樂聲之中,反而能體會出許多平時說不出口的微妙之處。漸漸的,我發覺我對這個葉家穎有了依賴性,沒見面的時候總想見他,見了面又怕分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是見了他就會很自在、很舒服。但在這同時,隨着考期的臨近,我也日似一日的不安起來。
“明天就要入科場了,也不見你溫書,此去可有把握?”
他笑了,指指腹中:“書都在這裏,到時候找出來就是。”
“大言不慚,我還以為你這人很謙虛呢。”
他笑容一斂,問我:“李兄,你呢?可有把握?”
“我?”我一愣,這才想起自己曾騙他也是參考的舉子。
“以李兄你的才華,必能金榜題名,如果有幸咱們二人同時中舉,同殿為官,也是一樁美談呀。”
我心裏“突”的一跳,這話正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恐懼。葉嘉穎此去,高中是必然的事,所謂的“同殿為官”也絕非虛話,只是那時候他還會再理睬我么?我是誰?一個不學無術的弄臣,永王的走狗,為正人君子之流所不恥,而他卻偏偏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一旦他知道我是什麼人,可還會這般和顏悅色的待我?
罷了,該來的躲不了。我把這些甩在腦後,只問:“永王現在正四處延攬人才,你若得中,他必會找你,到時候你要怎樣?”
葉嘉穎朗聲道:“我豈能為亂臣賊子效力?”
到底是書生氣十足,我搖搖頭:“得罪了他可不妙,你忘了孟御史的前車之鑒?”
他看向我,神色凜然:“俯仰不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生我所欲,義亦我所欲,我輩之人,自當捨生取義!”握住我的手,他臉露期盼之色,“李兄,換作是你也當如此,對不對?”
“我……”我轉過頭去,不敢看他的眼睛,事實上,我已屈服在永王的淫威之下了。“對了,葉兄,你可曾去拜會過張丞相?”
“相爺么?我拜會他做什麼?大丈夫自當以才華求功名,豈能效他人干謁?”
“我不是要你干謁。”見他皺起眉頭,我連忙解釋,“你若不肯依附永王,唯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就投靠張丞相。他在朝中多少有些分量,說不定能保你周全。”
“那好,咱們同去。”
我?那姓張的老兒視我為死敵,我怎能去見他?“你自己去便好,我另有打算。”心中凄然,若真跟了張老兒,只怕我和他的這段交情便從此斷了。但若不要他去找張老兒,以他的性子,必然死在永王手中。
“也好,我早聽說張丞相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若能投入他的門下,也是為朝廷增加一股正氣。李兄,到時候你我一同出力,剷除永王奸黨,重振朝綱,豈不快哉!”
我望着他那副意氣風發的臉孔,心卻一點一點的鈍痛,黯然道:“只望到時候你我不要成了仇敵便好了。”
“你說什麼?”他愕然。
“沒什麼。”我抱起瑤琴,揚眉笑道,“明日即是考期,我送你一曲,祝你科場順利,如何?”
“不對。”他更正,“是我們。”
我哈哈大笑:“對,是我們。”一揚手,揮出一片行雲流水。
***
科考歷時三日,我這名義上的主考官也在貢院睡了三日。三日之後放榜,果然是江北葉嘉穎高中榜首。放榜當天,我又到了孟家廢院,只是這一次卻沒有馬上現身。躲在假山石后,我看見葉嘉穎在池塘前來回踱步,我知道他是在等我,他想問我為什麼不去赴考,為什麼這幾日避而不見,可我怎麼跟他說呢?我開始後悔了。李青這個人,當初本就不該出現,如今攪亂了一池春水,又該如何?閉上眼,我凝了凝神,更可怕的還是明天——明天,就是皇上召見新科狀元的日子了。
一早來到大殿,滿朝文武已先來了大半,誰不想見見這些朝廷新貴們的風采?張丞相笑的滿面春風,說話時鬍子一吹一吹的,幾乎要翹上天去。我猜葉嘉穎已經見過他了,這老兒一舉發掘了個狀元,難怪要得意了。
他見了我,連忙湊上來:“黎大人,這些日子閱卷,可辛苦你了。”
呸,我連睡了三天覺,辛苦什麼?“辛苦是必然的,不過既然皇上把這差事叫了我,咱們作臣下的,也只有儘力去辦了。何況,差事雖然辛苦,有些人爭了半天還爭不着呢。”
張丞相臉色一變,他就是那個爭了半天也沒爭到的。
那個上次被我奚落一番的周大學士這時也插進來道:“說到科考,倒是勾起了下官當年的記憶。十年寒窗,一朝顯貴,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苦讀換來的。相爺,下官沒記錯的話,您是辛丑年的狀元,是不是?”
張丞相故作謙虛:“老了,老了,還提當年的事做什麼?”他瞟了我一眼,笑道,“再說,長江後浪推前浪,我你再有才學,也不及咱們黎大學士,年紀輕輕,一試未考,一筆未動,只需唱兩句小曲兒,便有了今天的高位。”
果然,三句話不離損我。我淡淡的道:“聽相爺這麼一說,我倒也覺得奇怪了。只是我這個大學士是皇上封的,皇上英明神武,說的話做的事定然是不會錯的。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本事,但他說我能做大學士,我就應該是能做的,您說是不是?”
我把皇帝抬出來,他便說不出話了,訕訕的走到一邊,自與別人說去。
人漸漸來齊了,不一會兒司禮太監出來喊上朝,群臣分列文武兩班站好,皇上坐上龍椅,便傳旨宣新貴人上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門口,不多時,司禮官帶了三個人步上殿來,分別是狀元、榜眼和探花。那狀元——我胸口一震!那身穿錦袍、頭帶官帽的不是葉嘉穎是誰?他換了這一身打扮,又比平時的青布儒衫好看了不知多少倍,平添了幾分瀟洒貴氣。
雖是第一次上殿,面對的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他的神情卻不似身後兩人緊張,而是一貫的平和從容。低着頭,雙目卻不停的向四周打量。忽然,他目光一頓,和我的視線相接。我知道他看見我了,一瞬間臉色慘白。該來的,還是來了!
***
“你到底是誰?”那雙清冽的眼睛中含着質問。最初葉嘉穎吸引我的就是他這雙眼睛,溫潤、清澈,明朗朗可昭日月,坦蕩蕩一望見底,所有的感情都清楚的透露在眼中,不帶一絲隱晦。不象我,必須藏得那麼深、那麼累。
現在那雙眼睛裏流露出的是被欺騙的憤怒,了解後的失望痛心。看着這雙眼,我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停止了彈琴,我依然低垂着頭,想着該怎麼答覆他。我是誰?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就會問自己這個問題,我不願意作受人擺佈的黎夢卿,也作不回當初那個依兄嫂而居的單純少年李青,我是誰?
“我只是個身不由己的人罷了。”
“身不由己,哈哈,好一個身不由己!包括你的刻意欺騙也是身不由己嗎?黎大人!”他笑了,冷笑,冷的可以清楚的讓人感受到其中的憤怒。
我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顫,直覺的反駁:“不是的,我是真的很珍惜你這個朋友,很看重你我之間的這段情誼。”
似乎被我的話說動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道:“為什麼你在朝中故意裝得一無是處?你知道他們是怎麼說你的么?”
這所謂的“他們”是誰,我當然清楚,也能想像都是些什麼話。我裝作無能,是為了向永王示弱,可這話卻是不能說的。“我……有苦衷。”
“什麼苦衷?”他厲聲追問,絲毫不給我喘息的機會。
“我不能說,葉兄,求你別問了。”我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他。我這輩子從沒這樣求過一個人。
他長長的吐了口氣,慢慢開了口,語氣沉痛已極:“自古交友貴在一個‘誠’字,彼此坦蕩,無所隱瞞。李兄,你口口聲聲說你看重這段情誼,可你我交往以來,你卻自始至終都在騙我,你,你讓我怎麼信你!”
我低下頭,不知該說些什麼。夜晚的孟家廢院最是凄清幽冷,時而有寒鴉飛過,留下一兩聲哀鳴,在寂靜的夜空中,格外的凄厲可怖。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輕地道:“李兄,不管別人怎麼說,在我心裏還是十分敬重你,我佩服你的才學,佩服你臨事應變的機敏,佩服你觀察物理的透徹入微。相爺說你是永王朋黨,我始終不信。當初你帶我道這孟園來,我便打心裏認定了你是位忠直之士。只要你肯脫離永王,重歸正道,和我們一起剷除奸黨,為國家社稷謀福,我葉嘉穎便還當你是朋友,如何?”
他看着我的眼中充滿了熱切的期盼,我知道我只要點點頭,說一個“好”字,我就再不會失去他了。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都要脫口而出了,可是嫂嫂、兩個侄兒的臉龐迅速的在我的眼前閃過,我……不能!
“葉兄,你……別逼我。”我轉過身,不敢去看他的臉。
良久,我聽見一聲悠悠的嘆息:“罷了,你就當我今日沒來過,也什麼都沒說過。而我,只當從未遇見過你!”哧的一聲,他扯下半片衣襟:“道不同不相為謀,再見面,你我是敵非友,你好自為知吧!”一甩手,將那半片衣襟扔給了我,他轉身而去。
“葉兄!”望着他的背影漸漸遠去,我情不自禁張口呼喚。
他停住,毫無表情地向我拱了拱手:“黎大人,這個稱呼下官不敢當,告辭了。”
“葉兄……”我喃喃的叫道,與其說叫他,不如說是叫給我自己聽。只因這一次,我知道他再不會回頭了。
***
自那晚割袍斷義之後,我還是總能看到葉嘉穎。每天一次,在朝堂上。他總是跟在張丞相的身邊,從不會主動過來和我說話,有時面對面撞上了,他也會向我施一禮,尊一聲“黎大人”,就象其他的朝臣一樣。只是,他的眼神要更冷淡。張丞相還是一見面就譏諷我沒學問,我想葉嘉穎從沒把我的事情跟他說。這一開始我就不擔心的,葉嘉穎是個君子,斷不會枉提別人諱言之事。他和我的交往一開始就是坦誠相見,反倒是我存了小人之心。
我漸漸的不愛上朝,時常告假在家,一來大家從沒指望我去處理什麼軍國大事,二來皇帝又寵信我,所以也沒人用這個借題發揮。外面的事情我還是知道一些的,包括丞相府的事情,這要得助於我的管家木言。他最近終於如願以償的追上了張府的俏廚娘,小道消息自然不少。包括張家小姐愛上了新科狀元,連老相爺也點頭贊成,看來這樁婚事是八九不離十了。
聽到木言這麼說的時候,我也只是淡淡一笑,我記得以前學的戲文里狀元郎高中後都是要娶一位千金小姐的,所謂才子佳人,千古佳話。
這一天我依舊懶懶的躺在軟榻上,看天看地看斜陽,然後在外面跑了一天的木言就興沖沖地沖了進來:“大人,大人,你猜我今天做什麼去了?”
這還用猜?能讓他這般興奮的自然是看熱鬧去了。這兩天京城裏最大的熱鬧莫過於威遠大將軍回京,今早上朝的時候還聽百官們商量着到城門口去迎接,反正一切與我無關,我也是聽聽就算了。
“大將軍威風嗎?”
“咦?大人,你又猜到了。說到這位大將軍,真是了不起,何止是威風,簡直就跟天神一樣!”
“哦。”
“怎麼,你不信?大人,你是不知道那位大將軍長得有多高大多威武多英俊,全京城的男子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的一半。”
“他長得怎麼個威武,你倒是說來聽聽。”我勉強打起精神問道。心想木言的話素來誇張,要打着折扣來聽才行。
“他呀。”木言想了想,開始手舞足蹈的描繪道,“他那兩條斜飛的劍眉之間張着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
這倒真是天神了。
“你說的是二郎神吧?”到目前為止,我所知道的眉毛中間長眼睛的只有這麼一位。
“什麼二郎神?大人你又打岔!”木言非常不快的看了我一眼。
“好好好,你說。”
“他的目光那麼凌厲,簡直就像一道利劍一樣,看你一眼,能嚇得人一個哆嗦。他的身材高大極了,足有……足有兩丈那麼高!”
兩丈高,還真是巨靈神了。
“還有,他身上的鎧甲就好像魚鱗一樣,在日頭底下閃閃發光,依我看,得有三百斤那麼重……”
“等等。”我再次喊停,“這位將軍有沒有騎馬呀?”
“騎了,騎了一頭高頭大馬。”
“喔。這人身高兩丈,怎麼也有二三百斤吧,再加上三百多斤的盔甲,什麼馬能駝得住這麼重的東西呀?”
“大人你有所不知,人家將軍的馬可也不是凡馬,那是神馬。”他眼見說漏了嘴,趕緊轉移話題。“還有人家的那個行仗呀……”
我一下子從榻上跳起來,整整衣衫,笑道:“你慢慢說,我要走了。”
“大人,我還沒說完呢,你去哪兒呀?”
我促狹的一笑:“去個聽不見你聒噪的地方。”
我其實是沒什麼地方可去的,尤其是這一陣子,只常到孟家的廢園。就算是和葉嘉穎鬧僵了,我也每晚都會來。來了以後,我會坐在石墩上彈琴。以前葉嘉穎聽到我的琴聲就會來跟我相會,現在我明知道他不會來了,還是每天都彈。我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這樣做就會很安心。
也許在我的心裏還有一些期待,期待着葉嘉穎聽到琴聲能走出來,即使這絕不可能。我彈的是一曲《離殤》,曲調哀怨了些,不知是不是被琴曲觸動了心緒,琴聲已畢,竟是久久不能自已。抬頭看,冷月無言,鴉雀無聲,天地間彷彿就剩下了我自己孤零零的獨自一人,悲從中來,忍不住黯然一聲長嘆。
幽黑的假山石后,竟然也應和般的傳來一聲嘆息。一人輕聲道:“曲是好曲,可惜太憂傷了些。”
“誰?”我回頭低喝,只聽一陣風響,池水對面,假山石后,一個白影踏水而來,雙袖臨風,飄飄然宛如一隻大鳥在水面上滑行,到了岸邊時身子一起,也不見如何用力,便從從容容的落在我身前不遠處。
我後退了一步,凝神看向來人,只見是個一身素白的男子,不過二、三十歲年紀,面目俊朗,尤其一雙眸子好似冷電一般,彷彿能射穿人心。嘴角微微揚起,勾勒出一派瀟洒之意,更襯着幾分邪氣。最吸引我注目的,是他身上那股山凝岳峙的氣勢,彷彿一揮手間可以指揮千軍萬馬,想來不是將軍也必是一方霸主,決非無名無姓之人,可是我尋遍了記憶中的每個角落,也記不得這號人物。這樣的人,只需見過一面,誰也不會忘記。
他顯然也在打量着我,目光中露出驚艷的神色,臉色漸漸柔和起來,輕輕一笑:“想不到這廢園之中,竟還有你這樣的人物。我若不是遇見仙子,那定是撞見鬼了。”
他說到這個“鬼”,語聲轉厲,我只見到白影一晃,右手的脈門已經被牢牢扣住,不由大吃一驚。我早知他武功定然高強,也早就在暗自提防,結果還是沒有看出他是怎麼出手的。
“嗯,還好是人。”
我心想你才是鬼呢!武功高得象鬼一樣。
“我問你,你是何人?為何深夜出現在此處?你和孟家什麼關係?”
我還沒有問他,他反倒問起我來了!何況語氣之間透着不容忽視的霸氣,好像別人非回答他不可,讓人聽了着實不快。我撇撇嘴,反問:“你又是何人?為何深夜來此……啊!”是他催動內力,險些震傷了我。
“小東西,我問你話,最好好生回答。”
想來這人一定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話語中完全是明顯的威脅,好像別人非聽他不可,跟那個拓跋專扈的永王倒是有一拼。不過就憑這個“小東西”,本大人堅決對抗到底。
“老東西,你若想知道,最好先放開我。”
“老東西?”他皺起俊挺的眉,“我哪裏老?”
“那我又哪裏小了?”現在我們兩人站在一起,我才發現他高了我足有多半個頭,就連手掌也大了我一圈。“哦,你嫌我個子小是不是?牛馬個子高大,你為何不去跟它們比?匏瓜雖大,大而無用;我雖小,卻是濃縮中的精華!”何況比起一般人來,我也並不算矮小,是這傢伙太高了。
我不覺得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可他卻笑了,笑得好像還很開心。好,是個機會!我趁他笑得不備,飛快地掙開手,一抽身退到幾步之外。就着月光低頭一看,只見被抓的手腕上落了好大一塊瘀青。
“你叫什麼名字?”
怎麼?以備日後找我算帳?我眼珠一轉,笑吟吟地道:“我姓李,木子李,萬民之始謂之祖,萬法歸源謂之宗,所以我的名字是上祖下宗。”
他失聲笑道:“小小的人兒,口氣倒是不小,李祖宗,李祖……”念了兩遍,終於發現不對住了口。
我哈哈大笑,慢慢退後了幾步,笑道:“你且慢慢消遣,你祖宗我不奉陪了!”猛提一口,我飛身而起,直掠向院牆。
“你還會功夫,這更有趣了。”我明明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可不知怎的,一轉眼竟神定氣閑的站到我的身前了,我再要向前沖,反倒象投懷送抱一般。我急急頓住身形,向後躍開。
“反應倒是不慢,看你還有什麼本事!”他說著,伸掌向我抓來。
一交上手,我不由暗暗心驚。說起來我自認為武功也不算差,可是到了這傢伙面前簡直就成了小孩子的玩藝。如果全力施為的話,我絕對在他手下走不過十招。不過看來他現在並不急於制服我,倒有些象貓捉老鼠耍弄着玩。我心念一轉,已經明白其中的道理。想來他是想誘我使出全部招式,好來推測我的出身來歷。嘿嘿,若是他打的這個算盤,可就要失望了。我從來沒有拜過師,我的功夫都是跟着戲班走江湖的時候,東一點西一點地學來的。這其實也不難,我自知長相討喜,再說些哄人歡心的話,誰都願意指點我一二。說好聽些,這叫“集百家之長”,其實就是大雜燴。
學這些東西原本是為了取樂,也不怎麼看重,直到為了救出嫂嫂,這才狠下苦功練習。所以,想探我的底子,只怕他先花了眼。我心知今晚討不了好去,邊打邊思量脫身之策。眼見他一掌拍過來,連忙飛起一腿踢向他的腰眼。
他“咦”了一聲,說道:“連火絕門的‘無影腿’你也學會了,招式倒是巧,可惜雜而不精,這一招也就只有五成的威力。”
說話間我已經踢出二十幾腿,都被他鬆鬆爽爽的避開了。
“怎麼,還有什麼花樣?”
我嘻嘻一笑:“我的花樣多了,怕你應付不過來。看暗器!”我手一招,他連忙避開,卻避了個空。
“你的暗器呢?”
“還沒發呢。看暗器!”我口中吆喝,手上依然什麼也沒有。如此叫喊了十多次,每當遇險情時,我必以此來為自己解圍,漸漸地,他有些不耐煩了:“你總這麼喊口不幹么?歇歇吧。”
我不理他,仍叫:“看暗器!”
他以為我還是在胡鬧,這一次連避都懶得避了,直接上來拿我,我一見機不可失,手中早已扣好的一把銀針作滿天花雨灑了出去。他不想我這一次竟是真的,距離又近,當他發現有暗器時,我的銀針已如急雨一般攻向他的胸口!
說到這裏,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反應迅速,武功高強,竟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腰肢硬生生的一折,堪堪避了開去。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嘲弄道:“兵法有雲‘虛者實之’,連這也不懂,還好沒讓你帶兵打仗,否則就糟了。”大笑聲中,我飛身躍上牆頭,揚長而去。
在彎彎曲曲的巷子裏繞了幾繞,聽聽身後沒人追來,我這才鬆了口氣,緩住身形。想一想,這人也不知什麼來歷,武功高得嚇人,這一架打得實在有些莫名其妙,無緣無故結了個這麼厲害的冤家。好在他在野,我在朝,而我平日又深居簡出,只要不碰上面也沒有什麼。倒是這麼一攪和,我本來鬱郁的心情好轉了許多。哎,若是我有他這麼好的武功,只怕嫂嫂他們早就救出來了。
***
事實證明,我讀了這麼些書,對“事與願違”和“冤家路窄”的兩個詞還是缺少透徹的理解,很快我就嘗到苦頭了。第二天,我依舊早早起來上朝。到了朝堂上,張丞相已經先到一步,見了我,照例要消遣一番:“啊呀,黎大人,今天怎麼有興緻上朝了?”
我心想這上朝又不是逛市場,是“有興緻”才來的么?就算我真是有興緻才來,也不該說得這麼明白。眉毛一挑,正待反唇相譏,卻聽有人叫道:“雷大將軍來了!”
所謂的“雷大將軍”就是近來京城裏談論最多、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名聲赫赫的威遠大將軍、靖北侯,姓雷名霆遠。不能否認這是相當有氣勢的名字,不過我私以為姓雷的叫“雷公”才最夠響亮。
一聽說“雷大將軍”到,所有朝臣的目光齊刷刷集向門口,就連張丞相也舍了我,走向堵了一群人的門前。我倒是也很想見見這“兩丈那麼高”的大將軍到底什麼模樣,不知能不能進得了門,便偷眼從人群的縫隙間望過去。
不看還好,這一看之下不禁暗暗叫糟。我早知道木言的話要打折扣來聽,本以為打個對摺也就罷了,想不到連一分也信不得!“兩丈高”的人難道就只比我高出半個頭么?好你個木言,謊報軍情!我要罰你!我要扣你的工錢,還要罰你掃一年的茅廁!若是你如實對我描述這大將軍的形貌,我早就猜到是他,哪裏還會莫名其妙地跟他打一架,莫名其妙地結了怨?
不錯,這個威遠大將軍就是昨晚我在孟園裏見到的那人!我暗自焦急,正想找個背靜地方躲一躲,想想對策,卻見他的目光一掃,竟向我這邊看過來了!
“永王爺駕到!”不知哪裏來的這一聲喊,把雷大將軍的視線又及時扯了回去。我擦了一把冷汗,好險!永王仍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表情,冷冷的站在人群之中,自然給人一種鶴立雞群之感。他進得朝堂,目光一掃,便向雷霆遠迎了過去。
“雷大將軍。”他臉上浮現出少見的溫和笑容,可是雖只是一瞬間,我卻分明看見那笑容背後一掠而過的陰狠。
“王爺。”雷霆遠微微躬身行禮,神色恭謹而坦然,在這個睥睨天下的王爺面前竟是毫不遜色。
“雷大將軍英名遠播,南定夷狄,使我上國天威揚於海外,建立不世之功勛。此番回朝,必得皇上重用。”
“王爺在朝輔政,上佐天子,下規群臣,可謂嘔心瀝血,着實令末將欽佩得緊。”
兩人客套完畢,相視一笑,但明眼人誰看不出這之間的暗濤洶湧?嘿嘿,有什麼過節留到暗裏去斗,至少表面上要裝的一團和氣,這才是真真正正的高人風範,令人佩服。不知這兩人真正斗將起來又會是怎樣情形,我倒真是有些期待。
永王的出現分散了雷霆遠大部分的注意力,而我又始終半掩着臉躲在角落裏,直到司禮太監出來,群臣分列兩班站好,我才偷偷溜回班中。雷霆遠的位置在我之前,議事之時想來他是不敢隨意東張西望的,運氣好的話,散朝時我能搶在他之前溜出去,這一天就算躲過去了。然而一件事情“想”和“現實”總是有着一些差別。年輕的皇帝坐在龍椅上,看得出早朝耽誤了他好夢,一臉怏怏之色。目光無聊地在下頭群臣中一轉,最後停在了我身上:“黎愛卿,你今天來上朝,可是病體痊癒了?”
我終於知道原來太得寵了也不是件好事,此言一出,所有的目光頓時齊刷刷看向我,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雷霆遠的目光。他先是微微錯愕,隨即便露出了玩味的神色,這種神情就好像黃鼠狼看見了躲在草窠里的小雞。我很想告訴皇帝,從他張口那一刻起我的病就又犯了,頭痛病,一個頭兩個大。可惜這是朝堂上,信口雌黃是要掉腦袋的,只好硬着頭皮出班奏道:“謝皇上關心,微臣的病已經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英明的陛下顯然還沒有意識到他一時興起的關心給我帶來了大多的麻煩,一臉的欣慰,而我直是欲哭無淚。所以說,人若是註定要倒霉,就是喝水也會塞着牙。千古名言,不能不信。
心裏盤算着要怎麼脫身,哪有心思去聽什麼奏本?好容易盼到退朝,正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可司禮太監的一句話卻讓我動彈不得:“聖上有旨,請諸位大人移步御花園,共為雷大將軍慶功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