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飛來橫禍!

泥娃決定從今天開始,她要每天練習哭。

「死丫頭,你還跑?等我追上你,非打斷你一雙腿不可!」略胖的中年婦女在後追着,有些喘意,腳步卻不曾緩慢幾分,從鎮內追出鎮外,過了潛龍鎮南門,跑到伏虎山腳下。

「我不跑,難道等你打斷我的腿嗎?」泥娃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奮力往前奔。她在潛龍鎮住了六年不錯,但出了鎮她可分不清楚東西南北,偏偏這婆娘追得緊,又是全鎮出了名的方家悍婦,根本沒人敢出手相救,她只能硬着頭皮往鎮外跑了。

她只知道潛龍鎮後有座伏虎山,山形如虎兒假寐,側頭閉眼,前腿交疊,虎腹處有座大湖,湖邊有船家載客來回對面那座比潛龍鎮更為繁華的齊東城,不少鎮裏賣的布匹、茶葉、罕見瓜果、銀錫髮飾、水粉胭脂等都是從那兒過來的。

這些都是她在客棧聽見旁人交談得來的消息。搬到潛龍鎮來也有六年了,她還沒出過南門親眼見見伏虎山的高大宏偉,更別提那座大湖了,現在只希望能遇上好心船家載她到湖心避一避禍,躲一躲身後沒辦法講道理的婆娘。

她在客棧里做跑堂,笑着招呼客人有錯嗎?不過朝她丈夫笑了下就被誤會成狐狸精,可比過街老鼠般任憑對方趕打,還趁着老闆不在找她麻煩。若非擔心客棧生意因此受到影響,她又何必在太陽底下揮汗狂奔?老闆最近也不曉得在忙什麽,連着好些天還不到晌午就不見人影,再不想想辦法遏阻這現象,不出半個月她鐵定跑成皮包骨。

泥娃氣喘吁吁,兩條腿像被擰過幾百下,又疼又酸,可她不敢停,一直跑一直跑,終於讓她瞧見了伏虎山的大湖,湖邊兩、三座船塢停的都是大船,最小的起碼都能接十來個客人,怎麽可能為了她一個普普通通又沒錢的丫頭開船?

她順着湖畔努力邁着趨緩的步子,揮汗如雨地苦尋生機,所幸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讓她瞧見一艘頂多能載四、五人的小舟就停在前方約幾十步的岸邊,在相思樹的影子下隨之搖曳。

船家是個戴着黑紗竹笠的男子,看他獨坐船尾,手持足以撐船的長竿垂釣,單手持竿卻能屹立不搖,背脊直挺如參天青山,這長竿比她晾衣服的還長,都有她手腕粗了,肯定是個一流擺渡人,這下她有救了!

「船家,我現在有了麻煩,拜託你行行好,撐船帶我到湖心,別讓後面那人追上我,求求你了!」泥娃跳上船,一陣晃動讓她跌坐而下,扶着船身險些尖叫出口,可眼前頭戴黑笠、身穿黑衣,全身黑到底的男子仍然穩坐船尾,抖也不抖,晃也不晃。身穿黑衣沒關係,可千萬別連心都是黑的呀!要是見死不救,這回她只能跳湖啦!

「你這狐媚丫頭!別以為上了船我就追不着你——」方婦就快追到岸邊,深怕船開載走泥娃,竟然脫下繡花鞋往船上丟,惡霸得很。

「真是的,不回頭管管你丈夫,來追我做什麽?」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縱使她有玲瓏巧舌,遇上方家悍婦也只能咬舌自盡了。

泥娃掏出身上僅存的幾文錢,高舉給船家看。「船家大哥,你快開船,我身上的錢通通都給你,不夠的我再想辦法。我的性命就操之在你的手上,拜託你一定要救救我!」

「我渡人,不收錢。」

船家淡然地開了口,聲音就像微風拂過的碧綠湖水,在她心頭餘波盪漾,綿延悠遠,幾分神秘耐人尋味,然而眼下情形非常,管他聲音好不好聽,先開船要緊。

「你說什麽是什麽,快開船——啊!」泥娃瞧見方婦趨近岸邊,提起一腳準備登船了。要真讓這悍婆上船,不啻逼她跳水逃生嗎?「你別過來,要撒潑回家找你丈夫去,不關我的事呀——小黑,你還不快開船!」

泥娃拚命往岸邊潑水,想止住方婦的腳步,心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躁動不安。這從頭黑到尾的小黑船家該不會誤會她是勾引人家丈夫的壞女人吧?這下可好了,她不能上岸,小黑又不開船,卡在中間不上不下,難道真的要逼她跳湖,賭一賭會不會滅頂嗎?

「你這騷蹄子,我看有誰會幫你——欸,誰准你開船了?給我回來,回來!」

就在方婦準備登船之際,小黑手裏的長竿轉了個方向,輕抵相思樹身,借力施力,船身如順風而下,須臾間離岸邊已有幾丈遠。

船身輕快卻沈穩,頭一回搭船的泥娃很快就放鬆下來,尤其瞧見岸邊跳腳叫囂的方婦只剩她尾指大小,樂得她回頭讚揚道:「小黑,你撐船的技術真好!幸虧有你,不然我今天註定要餵魚蝦了!」

她當然知道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然而她連此時都度不過了,何來一世之說?但願她回來岸邊時,方婦早就回家照顧公婆幼子,暫時忘了她這號小小人物。

「我不是小黑。」他不火不慍地開口。

「啊?哈、哈哈……」她這蠢蛋,竟然把私下替他取的綽號喊出來了!泥娃笑着賠罪。「你別生氣,我不是有心的。我叫泥娃,敢問船家大哥尊姓大名?」

「燕行。」黑笠下的燕行悄然地蹙起劍眉,並不苟同泥娃主動對一名陌生男子吐露閨名的舉動,儘管今日他好心渡她一程亦同。

「燕行?真是個好名字呢!不像我,小時候給從泥濘堆里撿回來,就被人叫泥娃叫到大,我也想要有個好聽的名字……欸,我叫你阿行好不好?」泥娃坐倚船邊,撩着靜默湖水,沁涼快意透過指間,消了泰半暑意。她取出懷中用了多年、有些褪色的羅帕,浸濕湖水,輕拭香汗淋漓的頸間與額際,滿足地嘆出笑意。

呼,差點沒累死她,壽命像少了十年一樣。

燕行沒有回話,黑笠下的眉心所隆起的皺摺,起伏可比伏虎山巒。見她穿着簡單樸素,衣裙略有歲月洗滌痕迹,身上亦未見多餘贅飾,僅有尾端雕花的木箸固定髮髻,墨發在陽光下閃着珍珠的光芒,似乎有白頭的錯覺。

在湖水的映射之下,她像是朵漂在水面上的紅艷桃花,粗布舊衣根本遮掩不了她與生俱來的桃李面相,黛眉烏濃順而不斷,雙眸黑白分明,靈氣熠熠,鼻樑如勾,鼻尖圓潤豐厚,雙唇不點而朱,嘴角上揚帶笑如春風低吻,也是這抹笑容畫龍點睛,添了生氣與韻味。

然而,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家,怎麽能在陌生男子面前旁若無人地撩發露頸,以帕拭身?若非她出身特殊,來自青樓茶室,世俗教條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影子,豈會做出這般無禮的舉止?假若真如他推斷,助她一臂之力躲過追趕,似乎不是正確的決定,他該幫助的是追趕她的婦人。

只是她的衣着樸實簡單,料也不像青樓里的姑娘,若是賣入青樓端菜、倒酒,還是個小小不經事的侍女,怕也強撐不了幾年清白,說來也是可憐人家。

「阿行,你別不說話呀,我是真心想交你這朋友。如果你不喜歡,我自然不強求,但是好或不好總該給我個答案吧?」泥娃如銀鈴般的笑聲從一開船就沒停過。她到潛龍鎮好幾年了,都沒來這座湖走走,不曉得阿行在這裏渡船多久,才能把自己搞得跟這座湖一樣,波濤不興,神秘沈靜?又或許是他這股靜謐氣質吸引了她,所以覺得非交這個朋友不可。

呵,是她沒一刻安靜,才貪他的穩重吧?妮娃笑了出聲,哼起在客棧常聽見的二胡曲子,半坐半卧地倚在船邊,素手掬起湖水,任由湖水自指間滑過,濺起在陽光下閃着透亮晶光的水珠。她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嘴角的笑意只有多沒有少,如果不是怕翻船,她連鞋襪都想脫了泡水,反正這裏只有他跟她。

泥娃橫了一眼過去。「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喔?」

燕行依舊一語不發,靜默地撐着薄舟,與另一艘客船劃出距離,平穩地前進着。

「死老頭敢亂瞄,信不信我把你這對賊眼挖出來餵魚!」客船上一名婦人揪着身旁看向泥娃的丈夫耳朵,像只茶壺般插腰痛罵,其他船客也頻頻向泥娃投來目光。

泥娃輕撥水面,不甚在意來自客船上的指指點點,但明顯感受得出來笑容少了幾分璀璨。「阿行,我問你喔,笑是壞事嗎?」

「不是。」

「你說笑不是壞事,我也覺得笑不是壞事,可是我卻因為笑,被好幾戶人家討厭了。」泥娃說來委屈,嘴角卻還是有一抹淺顯易見的笑意。「我命不好,沒爹沒娘,上天送我養父養母,卻在收留我之後生了一雙兒女,幾經波折,我最終還是被丟棄了,為了生活還討過飯呢。每吃一口要來的東西,腦中就會浮現旁人看見我的嫌棄神情,常常邊吃邊掉淚,那種感覺簡直糟糕透頂,時不時覺得活下去沒意義,不如死了算。

「有一回我真的站在官道上,想讓路過的馬車撞死我,結果真有輛馬車迎面而來,但快撞上我的時候,我腦中浮現的念頭竟然是我不想死,因此馬上轉頭跑了。事後回想起來,完全不懂我當時在干什麽,還險些害了那輛馬車的主人。」

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的往事,因為她覺得身邊的人承載不了她的思緒,唯獨燕行。他所散發出來的沈穩氣息實在讓她安心,又或許他在急迫之時助她一臂之力,像孤船靠岸終得一處避風雨,因此她甚至有股衝動想拉着他大吐三天三夜的苦水。

「我就想呀,我既然不想死,也不想過以前那種生不如死的生活,那我該怎麽辦?後來我就偷偷跳上了另外一輛載貨的馬車,讓命運決定我該去哪裏,最後就到潛龍鎮來了。可是我還是不清楚下一步該怎麽走,日子不但沒有比較好,反而更糟。」

泥娃朝燕行笑了笑,笑容沒有一絲苦澀,不禁讓他有些意外,甚至懷疑這是她捏造出來,想博取同情的故事。

燕行默默撐船往山巒的方向前進,她沒有意思到另一頭的城鎮,他也不清楚追趕她的婦人是否已經放棄返家,能把她送回相思樹下。然而不管她是什麽樣的人,搭上他的船,他就不能隨意擱下她。

現在日頭正艷,他的渡船沒有遮陽避雨的棚子,唯一能去的就是靠近伏虎山下,有山蔭樹影的地方。其間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他無法認同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罷,待她下船,兩人再無交集,何須放這點小事在心上困擾自己?

「你說人走到末路是不是會發瘋?我三天沒吃東西,凄慘到只能喝溝水,但我一滴眼淚都沒掉,反而笑了出來。結果這一笑,心頭竟然覺得輕鬆。」泥娃不知道他的想法,還以為找到了可以放心傾訴的對象,像是小麻雀吱吱喳喳的,愈講愈想靠近燕行所站的船尾,但她怕重量不均會翻船,只好乖乖待在原地。「之後為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我每天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笑,開心笑,難過更要笑。這世間除了死,沒有什麽難關過不了。久了以後,就算我不刻意笑,唇兒都是上弦月。」

「嗯。」燕行虛應了聲,卻不免注意是否真如她所言。

「一笑傾城,再笑傾國。」泥娃望着湖面倒影,船隻滑過劃出的漣漪皺了她半張臉孔,但仍然無法徹底抹去嘴角那抹春風。她以指攪弄湖水,直到看不見她的五官才滿意罷休。「半年前對我喊這八個字的書生,鐵定是讀書讀壞了腦子。我來潛龍鎮少說也有六年了,就沒瞧見潛龍鎮被我笑倒過,結果這八個字一出,我安寧的日子就沒了,只要我一笑,鎮內男子誰多看了幾眼,晚上就多了戶人家起口角。平白無故擔上了狐狸精的名號,以後誰敢娶我?我看今天回家,我開始練習哭好了!」

泥娃自暴自棄地拍打着水面,偏偏盛怒中的她,嘴角還是向上彎的。

燕行只是聽着,沒有任何回應。她哭她笑,與他何干?待船駛到樹影下,他便坐上船尾,纏上魚線,入定垂釣,靜候泥娃一句歸程的要求。

山巒連綿巍峨,湖泊廣闊靜謐,水面如鏡倒映山景,蒼綠翠新,一眼無法望盡,人入此景宛如蒼海一粟,渺小無幾,燕行卻能自成一隅天地,泥娃原本鬧騰的脾性就在他這份天地的包容下,迅速地消失殆盡。

泥娃枕着曲起的手臂,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燕行,殊不知她這般大剌剌的表現,其實不得燕行的認可。

「這不是阿媚家的泥娃嗎?你怎麽在這裏?你家老闆阿媚找你找到快瘋了,還不快回去!」另一艘客船遠遠經過,船上一名走貨商人瞧見了很像泥娃的丫頭,確定了老半天,船都快駛離了,才急急忙忙奔到船尾向她揮手。

「老闆回來了?這下糟糕!」放着客棧的事不管,她賴以維生的工作可能就丟啦!她可不想努力了好些年,回頭只能喝西北風,因此立刻回頭請燕行幫忙。「阿行,你快送我回去,天大地大,都沒有我老闆生起氣來可怕!」

燕行右手一抽,如髮絲輕細的魚線竟然安安穩穩地收進他的袖子裏,魚鈎就扣進他袖口如龍眼籽大小的銅環上,左手一翻,長竿撐入湖心,船隻緩緩向岸邊划行。

泥娃像看見幻影一樣,咻咻咻地就換了個場景,眼睛眨巴了好幾回,就是參不透他一氣呵成的動作究竟是從哪裏開始的。

她敢篤定,燕行一定會武藝,而且是名高手!因為就算捕了一輩子魚的漁夫,都不見得能學上他這手本事,隨便一抽就紮紮穩穩地把軟趴趴的魚線收回袖子裏。

「你身手這麽好,在這裏擺渡實在可惜,我回去再幫你留意有什麽好差事。到岸啦,先走了。」泥娃在船首留下身上僅有的幾文錢後,隨即跳上岸。「我工時長,能來找你的機會不多,有空再過來看看,你可別嫌我煩呀!」

泥娃站在相思樹下,笑咪咪地對着又垂線獨釣的燕行說話。要不是後頭還有活要忙,她真想整個下午都耗在這兒。

「我不收錢,拿回去吧。」他開銷不大,每月初船塢人手不足找他幫忙時,來回幾趟的薪資就夠他用度了。

「這怎麽行呢,你擺渡不收錢,難不成要喝西北風嗎?我不管你渡人收不收錢,至少我的錢你一定要收,買吃的、買用的,多少能夠貼補。你一個大男人,一餐不曉得要吞下幾碗飯,光靠釣魚怎麽夠過活?」少給她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怎能不收?這便宜打死她都不佔。泥娃眯起眼說:「我身上帶的錢不多,如果你連這點小錢都不要,我只好當你嫌我給的錢少了。」

她不是害怕晚回去會遭老闆責罵嗎,怎的卻擔心他生活困難,為了幾文錢與他僵持不下?若非重情重義,在利用完他之後,在說完場面話之後,不是應該要儘快離開?燕行突然有股說不出的麻癢感,像傷口初癒,不知該如何緩和的麻癢感。

「……那你就放着吧。」這姑娘本性爛漫,若是造作而來,只能說她伎倆高深。無論她本性如何,長居煙花之地不是辦法。燕行大起惻隱之心,脫口道:「如果你想離開那份差事,我可以幫忙。」

「我做得好好的,為何要離開?我沒爹沒娘又無家可歸,一名身無長物的弱女子,能有份供食供宿的差事,不好好把握怎麽對得起自己?時間不早啦,我得回去了。」泥娃笑着朝他揮了揮手,迅速往潛龍鎮的方向跑,不比她來時的急迫慢。「一有空我定來找你。再會!」

燕行擰眉看着她提起裙子快步奔跑而愈來愈小的背影,依舊不認同她大剌剌的舉動。那真的不是姑娘家該有的樣子,然而,他卻沒有剛開始的排斥了。

她一名女子孤苦無依,在現今世道中求生存實非容易。認真面對生活、態度光明磊落的人,縱然選擇他不認同的道路,都值得尊敬讚揚。

「阿行——救命呀——」泥娃還沒跑到相思樹下就開始對燕行求救,一路驚呼過來,跳上船之後就連忙躲到船尾,要燕行快開船。「別釣魚了,回頭我買兩條送你,快開船,開船開船開船啦!」

燕行釣線一收,撐竿往伏虎山的方向划動。到了山麓之下,他盤腿落坐在泥娃面前,平日他不會主動詢問旁人雜事,這回終於忍不住探問是哪個環節出了錯誤。

「你究竟做了什麽?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躲。」

這個月她已經跑到這裏請他開船至少五、六回了,以前不認識他的時候,遇上這種場景,她是躲到哪裏去?最後萬一逃不過,她是不是就任由對方打罵,再笑笑地承受了下來?

不管發生什麽事,她臉上只有笑,即使回憶悲苦過往,她除了眼神閃過一絲糾結痛楚外,還是一臉燦笑,他聽得愈愁苦的事情,她笑容往往愈深刻清麗。

「還有什麽,不就是這個嗎?」泥娃朝他嫣然一笑,揉合天真的自然媚態風情萬種,隨即掃過北風,冷冽了下來,但是嘴角的笑意卻未完全凋零。「我就朝她丈夫笑了下,她就以為我要勾引他,我真有那份心,全潛龍鎮的男人不就全跟我走了嗎?以前她們氣歸氣,只敢在門外數落我,現在都趁我老闆不在時侵門踏戶追打我,還賞過我巴掌呢!唉,真搞不懂老闆最近在忙什麽,三天兩頭不見人影,一去就是過午才回來,好幾次甚至到日落才見着人呢!看來我今天也要過午才能回去了。」

為了小命安全,她曾試問過老闆幾次,除了被她冷冷瞪回來以外,什麽消息都沒有,只好摸摸鼻子咬牙苦撐。還好客棧里少了她還有兩名跑堂,跑勤一些應該應付得來,只是回頭又要破費請他們喝酒賠罪,心好疼呀!

還好有阿行陪着,不幸中的大幸。能跟他同處一條輕舟之上,想來心情就好了,就像開滿了鮮花,香氣淡雅飄逸又充滿生機的春天就醞釀在她心裏一樣。

她真喜歡待在阿行的身邊,總有說不出來的滿足與愉悅。他的氣質在潛龍鎮當真獨樹一格,她從來沒在這座純樸……好吧,把追打她的悍婦們排除在外,確實是座單純的城鎮裏,見過像阿行一樣淡泊無慾,卻懷藏天地的人。

她總覺得阿行非池中之物。他是龍,翱翔天地的蒼龍,卻自願屈困淺灘,背後一定有什麽原因。

賞巴掌?「是剛才追你的婦人打的嗎?」這裏是死路,所以他才在這裏綁船擺渡,免得搶了船塢生意,多半都是負擔不起船資的人才會沿途找到這裏。如果泥娃逃到這裏找不上任何人幫忙,她會遇上什麽處境?

「我也忘了。反正這種事層出不窮,一直記着,難過的人只有我,她們又不痛不癢,不是嗎?」能開開心心最重要,不然日子怎麽過呀?

「既然你知道問題所在,為何不試圖改變?」一直隱忍只會養虎為患。連他都為她感到不值,就算她將過去的仇恨釋懷得再好,倘若再發生一次,她一樣要咬牙忍下來,告訴自己笑一下就過得去嗎?

一股怒意上涌,燕行為她不平。

「開門做生意,不笑怎麽行呢?不然你這頂紗笠借我頂着上工好了!」取下燕行的紗笠往自個兒頭上戴,泥娃覆在紗笠下的黑眸瞬間瞠亮起來,雙唇不自覺張開,大到都能塞雞蛋了。

瞧他眼如榕葉,圓身而細未,眼神炯熠生輝;鼻如幼筍直挺不阿,卻未見剛強凌霸不近人情;眉宇濃直端見正氣;唇瓣櫻紅略偏淡白。宛如飄落湖面的木棉花,不居高位,仍不損其挺立氣度。

不知是否常日覆蓋在紗笠之下的緣故,阿行的膚色不見黝黑,而是滑順的透白,卻不至於讓旁人第一眼就誤解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丁,乾乾凈凈給人的感覺非常清爽,相較之下這片澄朗開闊的湖水就顯得有些失色。淡然的熊度並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味,反而是炎炎夏日裏消暑的涼水,不禁讓人想親近且掬取。

她真不敢把紗笠還給阿行,就怕現在她的臉比猴子的屁股還紅。她輕咳一聲,連忙轉移話題。「阿行,你有到另一邊的城鎮去過嗎?我聽人說那裏比潛龍鎮還要繁華,隨便一條小巷都能停兩輛馬車。大夥兒吃得飽、穿得暖,工作多又好找,連女工都有人爭着請,每月十五還有燈會,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我一直想去瞧瞧,可惜走不開身。」

而且船票又貴。她打聽過了,五十文錢一張,還只能用站的站到對面去!這片湖是能有多大?來回就收她一百文,是她兩成的薪餉了,簡直吃人不吐骨頭。再說,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買地蓋房子,五十文簡直要她鑿牆角,她下得了手才有鬼。

「齊東城是比潛龍鎮發達些,但沒有你說的一半好。」去年糧價大漲,不少人舉家搬到潛龍鎮佃農耕食,織坊綉樓亦遣走不少女工,今年景色還未見復蘇,還是有不少人過苦日子。燕行突然撐竿站起,划船徐徐而行。「你過午才要回去,還近兩個時辰,我帶你過去看看,就知道有沒有你說的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她不想多談,他何必苦苦相逼?在他的能力範圍內能照料的地方,儘力就是。

「你真的要帶我過去?!」泥娃簡直樂歪了。總聽着客人讚揚齊東城有多好有多好,潛龍鎮可能得再一、二十年才有辦法並駕齊馳,她實在好奇,想一探究竟。「阿行,你對我真好,交你這朋友,值得!」

泥娃喜孜孜的模樣看在燕行眼裏反應實在過度,從這兒到齊東城最久不過才兩刻鐘,他曾一天來回數趟,載她一程不過舉手之勞。一點小事就讓她開心得像個有糖吃的孩子,這種個性很容易吃虧。

也是這種個性,才有辦法選擇不去計較吧?

船慢慢地行駛,燕行的心境也慢慢地融入了泥娃愛笑的影子。

「齊東城耶,不知道那裏的日子有沒有比潛龍鎮好過?」就算有,她也不可能背棄老闆琵琶別抱,雖然老闆凶又沒耐性,脾氣一上來就六親不認,對她卻是沒話講的好,把她進客棧那天當作她的生辰,年年都包紅包、煮紅蛋替她慶祝。

「見仁見智。」不是有錢才會開心,皆看人如何調適。

隨後,燕行便不再出聲,任憑泥娃天南地北地吱喳着。她也厲害,一路上都沒停過,像被關了好幾年的鳥兒,振翅數百里而不歇。

「到了,下船吧。」

「哇——」泥娃不免驚呼,到了岸上不斷地來迴轉圈,貪看眼前繁華景象。

岸邊停了幾十輛貨船、客船,相較之下燕行的一葉扁舟彷佛只是採蓮用的小船。

齊東城門人來人往,是潛龍鎮門的三、四倍大,兩輛馬車交錯而過,還有空間讓人通行。

城門兩旁幾家攤販飄着杏仁茶香、臭豆腐味,不少卸完貨的壯丁披着老舊汗巾,蹲在牆邊囫圇吃着油條配杏仁茶,也有等船的客人在茶棚下租了套茶具,數個人圍桌聚着聊天,問這人打從哪兒來,問那人計劃上哪兒去。

城外就這麽熱鬧,潛龍鎮活像個鄉下地方,根本不能比呀!

燕行綁好船,取回紗笠戴上,正準備帶泥娃進城時,就來了兩名佩劍的青衣男子,面帶焦急地張望着岸邊,最後落在兩人身上,好聲哀求——

「好心船家,你能幫個忙載我們師兄弟倆到伏虎山下嗎?我們有急事,趕下午的船鐵定來不及,船資我們不會虧待你的。」其中一名較為年長的青衣男子取出一貫錢,他們問過了,這是十倍船資。

「不——」燕行舉手推拒。暫先不論他渡人不取支費,既然答應泥娃帶她轉繞齊東城在前,此諾即可抵萬金。

然而泥娃卻不這麽想,擅作主張替他把錢收了下來。

「你們是青玉門的弟子吧?我受過你們鴻渡掌門的恩惠,算是舊識,這忙我們一定要幫的。不過生活也是要過,所以錢我照算,但不多收。」泥娃撥了一百文出來,其餘退回去,嬌笑如宜人春風。

「多謝夫人好意,就請夫人多多幫忙了。」

「哪裏,你客氣了。」夫人耶,她被當成阿行的妻子了!泥娃看燕行並未否認,就默默地收下青玉門人對她的稱呼,像騰坐在雲端,輕飄飄的,腦中浮現夫唱婦隨的幸福畫面,笑得更加開心、更加燦爛,像沾了蜜一樣甜美。「阿行,走吧,齊東城下回再來,好不好?」

「隨你。」以後她有空,何時想來都不是問題。燕行走到岸邊,鬆開綁好的船隻,踏上歸途。來到齊東城尚未足刻,便駛回原鄉。

但,他不免好奇泥娃怎麽會認識青玉門前掌門鴻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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銜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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