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期天,傅天傑依照約定的時間去車站接人。
火車到站了,人流如潮水般湧出車廂,然後漸漸在月台上消散,傅天傑站在出站口附近,目光緊緊盯着從自己身邊經過的人潮,努力辨認着,但是直到人潮散去,還是沒能看到類似目標人物的身影。傅天傑突然想起他有那個孩子的行動電話號碼,他皺着眉頭掏出手機撥號。
鈴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來,傅天傑倏地回頭。
一個身穿白色襯衫、黑色長褲,身形消瘦的少年,背對着傅天傑站在不遠的地方,腳邊放着一個中型的行李箱,背上還背着一個大大的背包。
傅天傑不等電話接通就直接按掉,眼看着背對自己的少年把手機放在耳畔,然後又垂下手臂。
應該就是他了,博天傑向他走了過去。
「你是……藍初夏?」
聽到問話,少年轉過身,抬起低垂的頭。
當兩個人四目相對,傅天傑一怔,彷彿被雷劈了一樣地原地立定不動了。
眼前的少年比傅天傑矮半個頭,大約178公分左右,柔軟的黑髮有點長,蓋住了脖頸,清秀的眉毛,濃密的長睫毛美的超乎想像,挺直的鼻樑,粉色的嘴唇色澤光潤,少年有一雙彷彿浮着淚膜的水亮瞳仁,眸色黑的發紫,被這雙眼睛注視着,會讓人下意識的浮起一種夢幻般的感覺。說不上有多麼英俊,但是相當可愛的少年。
……那張臉……是他!記憶自動跳入傅天傑的腦海,他想起來了!去年的夏天,在一間不知名的小旅館裏,他曾經強行佔有過他……
盯着藍初夏,傅天傑表情凝固、沉默不語。他還能記得起他嗎?一年前,他和他見過兩面,第一次在旅館,第二次在醫院……要怎麼面對他?現在要說什麼?他曾經強暴過的人是他的弟弟了……
藍初夏怔怔地看着傅天傑,眼前高大男子的臉容他一生也不會忘記,封鎖在記憶深處的炎夏惡夢又被翻了出來。朦朧的睡夢中他被人弄醒,巨大的痛楚貫穿全身,透過淚眼看着抱緊他的陌生男人……就是那雙眼睛!上挑的鳳眼中是冷冽的目光,一邊彷彿要撕碎他,一邊說著讓他不明白的話。他哭泣、哀告、求饒,他卻怎麼也不肯鬆手……
在來台北之前,藍初夏聽瑤姐姐多次說她的弟弟有多麼出色、能幹,他想要看照片時,卻被一句「你們見面的時候一定會Shock到,小夏,你將來也要長成小傑那樣的帥哥哦!」這樣的話阻止了,沒想到……
太震驚、太意外……
短短的幾秒鐘里,藍初夏已經想了很多很多,當初狠狠傷過他的男人,現在已是他法律上的哥哥了,而且他們還要同住。
走……還是留?直接買票返回高雄不是不行,然後呢?怎麼和瑤姐姐還有傅媽媽、傅爸爸交待?藍初夏在心裏問自己,他有沒有勇氣面對這個人?事件已經過去快二年了,那份痛楚和屈辱依然清晰地刻在心裏現在就算已經是結了痂傷疤也不敢再去碰。
怎麼辦?這件事必須要馬上決定。藍初夏在心裏為自己打氣:不要怕,不要害怕他,他不是暴徒,他只是……只是……想到那個人曾經近乎殘暴的對待,藍初夏的心顫抖起來。
無法逃避的現實就在眼前,現在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掩藏,裝着是第一次見面,裝着不認識他,裝着兩人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握緊拳頭平復心情,藍初夏抬起頭注視着傅天傑,黑的發紫的眼眸對上另一雙上挑的秀麗鳳眼,然後他做出平靜的神情,輕聲說道:「你好……我是藍初夏,初次見面,以後……還請多關照。」只是看了一眼,藍初夏就急忙低下了頭,他怕那雙眼睛。
猛地聽到藍初夏說話,沒做好心理準備的傅天傑愣了一下。
少年軟而濡的聲線好象幼貓,聽得傅天傑心裏一盪。
傅天傑深吸了一口氣,怎麼回事?這個藍初夏竟然沒有認出他來?微微垂下的視線捕捉着少年臉上細微的表情,少年垂下頭,臉上的表情無從判斷。傅天傑能夠感覺的到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奇異,可是又說不出是什麼。該怎麼辦呢?他必須要馬上決定,既然藍初夏不認得他了,那麼……就當作他是初次見他吧!
擺出一向的冷傲面容,看着眼前少年頭頂的黑髮,傅天傑非常簡單的說道:「你來和我同住需要遵守三項原則。第一,我的卧室和書房是禁地,你絕對不可以進去,也絕對不可以碰那裏的任何東西,其它地方你隨意;第二,我工作的時間不固定,因此在我工作和休息的時候你絕對不可以吵:第三,我喜歡乾淨,請保持整潔。」
等了一下,藍初夏見傅天傑沒有再說話,飛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
傅天傑問道:「都記住了嗎?」
藍初夏點點頭。
「很好,希望我說過的話你都能記住並且遵守,我討厭記性不好、執行力不佳的人。」說著,傅天傑吩咐道:「你頭髮太長了,去理一理。做校服的店我會給你電話,自己過去。」說完,傅天傑又停了下來,藍初夏不敢看他的臉,在心裏默默將他剛才說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藍初夏反應過來,傅天傑在兩段話之間的停頓是給他時間去記住它。
傅天傑又遞了一個白色的信封給藍初夏:「這是你第一個月的零用錢,以後我會按月放進你房間書桌左邊第一格的抽屜里。另外,我會替你辦一張附卡,不必替我省錢,需要買什麼儘管買。轉學手續文件你應該帶在身邊,明天自己去學校辦理。以後我會送你上學,但是不會接你,你自己坐車回家,記住地址,不要走錯別的大廈。」
聽着傅天傑的話,藍初夏再點頭。原來他也沒有認出他,藍初夏暗暗鬆了一口氣。想想也對,他怎麼可能記得住他,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想到此,藍初夏的心又猛地一沉。怎麼?他,大律師,他是那種人……他……
「都記住了嗎?」發現低頭的藍初夏似乎有走神的感覺,傅天傑提高了聲線問道。
「嗯。」
「跟我走吧!」傅天傑說完,就率先往車站出口處走去,藍初夏一手拉着行李箱,背着背包跟在他的身後。
看着眼前一身合體西裝的男人的背影,藍初夏暗暗自嘲的笑了,這個男人和留在他記憶碎片中的印象還真是一樣,自我、冷傲、強勢,根本不容別人拒絕。他在來之前,有猜測過新哥哥的相貌與性情,眼前真實的一切,完全超乎他的想像。
看着傅天傑站在一輛銀底湖水藍色、造型酷炫的車子旁邊,藍初夏不由遲疑了一下。律師可以開這樣招搖的車子嗎?
一旁的傅天傑似乎是察覺了藍初夏的想法,冷冷的聲線在他頭頂上響起:「阿爾法羅密歐spider是平常開,上庭時另有一輛黑色寶馬7系列。」
藍初夏嚇了一跳,這個人都沒有看到自己的臉卻已經猜到了自己在想什麼。
見藍初夏吃力的舉起行李箱,傅天傑一伸手接了過來,替他放好,藍初夏不敢看傅天傑的臉,低着頭剛想道謝,冷冷的聲線又響起來:
「動作太慢了。」
見傅天傑打開副駕駛座位一側的車門,一隻手搭在門把上,然後站定不動,藍初夏疑惑了,司機為什麼要開這一側的車門,他難道是想讓自己開車嗎?再等了一下,藍初夏突然警醒,傅天傑是在替他開車門,他急忙抱着背包,一低頭鑽進車裏坐好。
此時的傅天傑早已不耐煩了,鳳眼微眯,看了一眼車內低頭縮起肩膀的藍初夏,然後走到車另一側打開門坐進去。
「系好安全帶。」
藍初夏一聽,急忙又拉過座位一側的安全帶,摸索了半天沒有扣好,傅天傑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這一次卻沒有伸出手來幫助。
大約過了半分鐘的時問間,藍初夏這才系好安全帶,他一直害怕傅天傑會突然出手相助,卻見他只顧着目視前方,毫無動作,藍初夏稍微感到了一點輕鬆。
車子在公路上行駛着,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傅天傑是不耐煩說,藍初夏是不敢說。
從地下停車場乘電梯直達大廈的頂層,傅天傑打開房門。
在玄關處換好了拖鞋,藍初夏帶着行李,走進了自己將要居住的新家。
傅天傑從茶几的抽屜里取出一副鑰匙交給藍初夏,說道:「白色的門是你的房間,黑色的門是我的卧室和書房,其它房間的門上鑲有玻璃,相信你不會搞錯。去你房間休息,整理你的東西,晚上七點我帶你出去吃飯。」說完,傅天傑就離開了,把藍初夏留在大大的客廳里。
傅天傑一走,那股巨大的無形壓力減輕了不少,藍初夏站在客廳里環顧起來。
整套房子幾乎全部打通,空間相當寬敞。客廳一側是落地長窗和面積頗大的陽台,光線非常好。房間的裝修採用黑白兩個色系,簡約到近乎冷酷,傢具和擺設都選擇的很精巧,因此並不讓人覺得詭異,反而有一種華美優雅的感覺。
藍初夏推開了自己房間的門,除了黑色實木地板之外,他的房間幾乎全是白色,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小床、白色的寢具、白色的衣櫃、書櫥和書桌、連小小的鬧鐘和枱燈都是白色的。
打開行李箱,藍初夏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慢慢放入衣櫃裏。
行李整理的差不多了,藍初夏推開陽台的門,走到房間外的小小陽台上去。五月的陽光讓藍初夏不由眯起了眼睛。靜靜的站了一會之後,藍初夏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是一場夢,昨天自己還在高雄,今天和以後,就要在台北生活了,和另一個又怕又陌生的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
藍初夏的腦海中又浮起傅天傑的臉。緣分竟是如此奇怪,還好,他並沒有認出他,那麼就讓生活平靜地繼續下去吧!想到傅天傑冷淡的態度,藍初夏覺得安心,越少和傅天傑有交集越好,否則他真不知道還能不能把這場戲演下去。
另一間卧室里,傅天傑換上寬鬆的T恤,躺在床上休息,思緒從工作想到功課,最後轉回到藍初夏的身上。
前年暑假,傅天傑抽空回南部的老家與父母兄姐共聚天倫,那是一個非常開心的假期,工作狂傅天傑放下了案件與學業,和自己的死黨、好友盡情玩鬧到幾乎瘋狂的地步。
傅天傑沒有很刻意地對家人和死黨隱瞞自己喜歡同性這件事,父母兄姐都略有所知。家長頗為開明從未多提,兄長和姐姐也只是隱晦地暗示過小弟潔身自愛。傅天傑有輕微的潔癖,並不是隨便的那種男人,他更多的時間都投入課業和工作當中,做的也成績斐然。
死黨知道傅天傑的癖好,在傅天傑快要結束假期返回台北之前,神秘的告訴傅天傑會送一份很有「情趣」的「好禮物」給他。
一開始他就猜出「禮物」是什麼,也知道死黨清楚他喜歡的類型,傅天傑的內心有幾分期待。當真的看到床上的男孩,陌生人精緻可愛的容貌讓傅天傑激動不已。
睡着的少年睜開眼睛,看到他那雙黑的發紫的晶瑩眼眸,當時的傅天傑腦海中就只有一個念頭:他一定要他。
本以為會有一個愉快的夜晚,傅天傑打算溫柔地對待這個男孩,好好度過一個讓雙方都愉悅的晚上,可是當那個MB不肯配合的時候,傅天傑急躁起來,他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很喜歡這個男生,另一方面又對這樣可愛的男生卻做着這種行業而感覺到氣憤。他更以為掙扎、踢打、哭叫是專門安排好的戲碼,起初傅天傑還配合著,跟少年拉扯幾下當成情趣,當傅天傑沒有耐心玩下去之後,他變得連他自己都想像不到的粗暴,到最後傅天傑把男孩的手腕綁在床上這才徹底制伏,一直做到他盡興為止。
快天亮的時候,傅天傑洗過澡,穿好衣服準備離開,藉著窗外的曙光,他看着少年沉睡中的臉,心中有隱隱的怪異感覺,他回想着昨夜男生的掙扎,覺得……似乎這個MB做戲做得太認真了一點。
一直在床邊坐到天大亮,男生也沒有醒過來,傅天傑還有事,他留下豐富的小費,輕輕撫過男生的臉頰,然後離開了房間。
傅天傑回到家,接着就接到了死黨的電話,原來那間小旅館搞錯了房間號也給錯了鑰匙,陌生人並不是俱樂部提供的「外賣」,而是一個普通的入住者,他成了那個迷亂狂暴夜晚裏無辜的犧牲品,更可怕的是對方只有十六歲,還未成年。
身為律師的傅天傑知道自己犯下了什麼錯,責任當然是要承擔的,傅天傑趕到醫院,提出「和解」與「刑事告訴」的解決方式。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少年,想起他曾毫不留情的打過少年的耳光讓他安靜,也曾強迫他敞開身體接受,那張精緻可愛的臉在面對傅天傑時露出彷彿見到魔鬼的神情,雖然表面上沒有流露出分毫,但是從來做事不後悔的傅天傑生平第一次在心底有了痛徹心扉的悔意。
男生可能是真的嚇壞了,顫抖着嘴唇什麼話也不說。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要求,在醫院休養了兩天就離開了,息事寧人的作法讓傅天傑在離開高雄的時候走得很不心安。
重新投入未完成的學業和越來越忙碌的事務所的工作里,傅天傑卻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陌生少年進入了他的夢裏。他常常夢到少年的臉、身體,還有那個想忘掉、提醒過自己要忘掉卻怎麼也忘不掉的晚上。
以傅天傑驕傲絕決的行事作風,當少年表示不會提出刑事告訴或索賠的時候,他應該就可以放下這件事情,當它是結束了。這一次,傅天傑卻怎麼也放不下來,在心底某個小小角落似乎存下了傅天傑不願意承認的什麼,也許在藉着小旅館房間的燈光,看到少年可愛容貌的一剎那,有點……喜歡他,而且也正是因為有着「喜歡」的這種心情,所以才無法忘記他。
枕着自己的手臂,傅天傑輕輕呼出一口氣。當初離開高雄的時候,他不知道被他傷害的少年的姓名,後來他有問過,但死黨也不知道,回復說少年怎麼也不肯講。這回應傅天傑可以理解,這種會留下一生心靈陰影的事情,他當然不願意讓別人還知道他的姓名,他甚至希望自此之後兩人永不再見面。
真的沒有料到那個人現在已經在自己隔壁的房間裏了,還變成了他的弟弟,傅天傑有點哭笑不得。
沒有被藍初夏認出來,這讓傅天傑既覺得不安,又覺得寬心。目前的狀態是最好的,難不成……他要主動向藍初夏伸出手來,說「你好,還記得我嗎?我是一年前強暴過你的人,現在我是你的哥哥了……」
不可以!少年一定將這段回憶深深埋在心底了,難道他要去掀開舊傷疤?絕對不!既然藍初夏沒有認出他,傅天傑願意把藍初夏當成是弟弟來看。傅天傑覺得現在他對藍初夏越平淡越無視就越好,這樣做對兩個人都好。
也許是因為坐火車時間太長的緣故,躺在小床上的藍初夏竟然睡著了,一睡就睡到了晚上七點,朦朧中藍初夏覺得心裏有事,猛的睜開眼睛,想起傅天傑說過外出吃飯的話,他跳下床,書桌上的鐘錶指標顯示現在是晚上七點零五分,藍初夏慌張地拉好衣服,抓抓頭髮,然後跑出房間。
果然,傅天傑已經坐在客廳里黑絲絨的長沙發上等着了。
見藍初夏跑出來,傅天傑拾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漂亮的鳳眼中掠過一絲不悅,他沒有說什麼,站了起來。
藍初夏不敢和傅天傑的目光對視,低下頭站在一邊。
「希望你以後和任何人約定都不要遲到。」走向門口的時候,傅天傑背對着藍初夏這樣說道。
藍初夏乖乖地跟在傅天傑的身後,亦步亦趨。
酒店裏,點好兩份牛排套餐之後傅天傑才詢問對方能否接受,藍初夏不出意外的點頭表示可以。
牛排送上來了,傅天傑吃了幾口之後,發現藍初夏不會使用西餐餐具,動作頗為笨拙,餐刀不時碰響餐盤。看了一會之後,注意到一旁的客人和侍應投過來的目光,傅天傑放下了他的刀叉,伸手將藍初夏手中的餐具拿過來,替他將牛排切割成小塊,然後把盤子推還給他。
藍初夏抬起眼帘感激的望了傅天傑一下,卻遭到對方的冷眼:
「如果不會用餐具或是吃不慣,剛才就應該告訴我!表達出意見來有那麼難嗎?」
藍初夏心裏猛地一跳,這句話似乎在傅天傑那裏聽到過,抿着嘴唇盡量保持沒有表情,藍初夏又低下頭。
傅天傑在心裏暗哼了一聲,這個小傢伙相貌雖然可愛,但這膽小兔子一樣的個性還真是讓他無法忍受。
吃過晚餐,藍初夏跟着傅天傑回到家裏,傅天傑取出新的卡片交給藍初夏:「校服店的地址和電話,有現成尺寸就不必訂做浪費時間了。另外給你家裏還有我事務所的電話,我的手機號碼你應該有,明天早上七點半起床,我送你到學校。」
藍初夏在心裏重複着傅天傑的話,然後點頭。
轉身之後,傅天傑又回過頭來:「對了,你……叫我的名字吧,天傑,或者是傅天傑,我叫你小夏。」
看着傅天傑的身影消失在書房的門后,藍初夏愣怔了片刻。
傅天傑察覺出來他一直沒有稱呼過他吧,甚至藍初夏從見面起就沒怎麼開過口,他真的不知道要怎麼稱呼他,太陌生,又太……名字,藍初夏想,就算是名字,他都不太敢叫出口。
見識了傅天傑這裏豪華的廚房和浴室之後,藍初夏打算去睡覺。再三確定了鬧鐘定的時間之後,他爬上了那張白色的小床。鬆軟的大枕頭讓藍初夏覺得舒服,但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藍初夏又爬了起來,坐在書桌邊,取出記事本,寫下了他需要的用品的清單,然後暗暗慶幸他的房間附帶有獨立的小小浴室,想到不會和傅天傑共同使和一個浴室,藍初夏覺得輕鬆。
書房裏,傅天傑安靜地看着手中厚厚的案件分析資料,讀着讀着,突然想到隔壁的房間不再是空無一人,似乎空氣中帶出了另一個人的溫度,心裏不由盪起一層漣漪,不過也只是一瞬,波動的心就又平靜了下來。
一夜無夢。
***
藍初夏起床的時候鬧鐘還沒有響,他輕手輕腳地穿衣起身,整理了內務之後走出房間,發現傅天傑比他更早就起來了。
見到傅天傑做早餐的手勢,藍初夏覺得有點意外,他在傅家住了幾天,知道瑤姐姐不諳廚藝,沒想到她弟弟倒會,而且看起來很熟練。
擺出西式的早餐,傅天傑招呼道:「小夏,過來。」
藍初夏乖乖的低頭走過來坐好,然後接過遞給自己的熱牛奶,默默地喝起來。
見傅天傑開出一輛黑色的轎車,藍初夏暗暗鬆一口氣,他不希望第一天到學校去,被同學們看到自己從一輛太炫目的車子走下來。
把人送到學校之後,傅天傑逕自開車走了。
藍初夏踏進了市立高中的校門,辦理入學手續的時候,聽到老師嘀咕了一句「怎麼都沒有家長過來」,藍初夏在心裏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平淡的過了第一天的轉學生活,下了課,藍初夏背着裝有新課本的書包坐公車去了校服店,然後又去修剪了頭髮,再去超市買了需要的一些日用品,回到家的時候,剛好是下午六點。
將一切都收拾妥當之後,藍初夏開始猶豫起來,今天……還要和傅天傑一起出去吃飯嗎?並沒有聽他提過,難道要天天外出吃飯?正在想着,一通來自傅天傑手機的簡訊傳了過來:
我會晚歸,你自己去餐廳吃飯。
藍初夏去廚房看了看那台雙開門、電腦溫控的大冰箱,除了罐裝啤酒和礦泉水之外,就是一些早餐食材,看樣子,傅天傑在家吃晚餐的機率很小,他又記起傅天傑說過除了他的卧室和書房之外,自己可以隨意,於是藍初夏拿了錢包便出門去了。
去超市採購了食材和調味料之後,藍初夏回來一一將東西分類放好,再動手做飯,其實在孤兒院的生活已經將藍初夏鍛煉的很獨立,但很可惜的,卻沒有改變他溫和羞怯的個性。
他幫煮了一份香噴噴的蛋炒飯,吃過之後便回到自己房間拿出課本溫習。一直等到晚上十點,藍初夏才隱約聽到門響,傅天傑回來了。
過了一會,藍初夏悄悄將房間打開一道縫,想看看傅天傑在幹什麼。
聽到電視新聞播報的聲音,一瓶打開的紅酒就放在茶几上,傅天傑坐在沙發里,支起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身子斜靠進沙發里,手中握着酒杯,半閉着眼睛,正在休憩。
他的坐姿十分瀟洒優美,好象廣告模特兒一般,身上那種成功男人、目下無塵的感覺,讓人感覺普通的人是無法親近他的。
藍初夏不敢再偷看下去,輕輕合攏房門。
沙發上的傅天傑,抬了一下限簾,然後又閉上了。
***
第二天的早餐桌邊,傅天傑看了看穿着高中校服的藍初夏,似乎想說什麼,又沒有說。
見他不開口,藍初夏也就沉默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藍初夏發現書房裏多了一台筆記型電腦,軟體光盤和保證卡整齊地放在電腦上。
原來這就是傅天傑早上要說的。
手指滑過電腦銀白色的外殼,藍初夏心裏湧起說不出的滋味。
如果……如果和他之間真的什麼都沒發生過,是不是就能更親密一點的相處?藍初夏自己也不知道。
雖然在同一個屋檐下,兩個人的交集卻少之又少,除了每天的早餐時間,他們就幾乎不再見面。傅天傑忙於他的功課,他加修了一些課程,放學后也會留在圖書館看案例資料;藍初夏則剛剛進入一個新的學校,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對環境的適應中。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而習慣也在一天天的產生和改變。
這一天,傅天傑相同學一起討論案例,幾個人各持已見,雖然沒有爭執,但誰也沒有說服誰。眼看一直沒有結論出來,肚子也餓得慌了,他們乾脆一起去一家廣式茶樓吃宵夜。吃飽后,傅天傑直接開車回家,當車行駛到居住的大廈樓下時,他無意間一抬頭,看到頂樓有燈光。
那是……藍初夏房間的燈光。
將車緩緩向前滑行,傅天傑望着窗口那一點燈光想起這麼一句話:家是城堡,心是王國。家與心是傅天傑極少對外人敞開的地方,現在,家讓一個陌生人進住了,那麼,心呢……突然,傅天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進了門進到客廳,傅天傑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之後,看了看那道緊閉着的白色的門,想起過去的這一段時間裏,藍初夏很少和他說話,總是低着頭,不敢看他。
穿過客廳的時候,傅天傑聞到了一種氣味,淡淡的甜香是柑橘的味道,彷彿環繞在身旁,起初傅天傑沒有在意,靠在冰箱旁邊喝礦泉水的時候,那股氣息又飄了過來。思索了一下,傅天傑想起來,好象……在藍初夏來了之後房間裏就開始有這種味道。
深吸了一口氣,他明白了這氣味來自洗髮精,與其說是洗髮精,傅天傑倒覺得更像是桔子汽水的氣味,小時候在老家喝過的橘子汽水就有這種淡淡的柑橘香。
橘子汽水一樣的藍初夏,傅天傑想笑了,一時間,心裏湧起無數個如果,如果他不是……如果當初沒有……現在想這些已經沒用了,傅天傑喝光杯子裏的水,轉身進書房。
***
雖然見面的次數很少,但是生活里多了一個人的確是不一樣。有時候,傅天傑回來的早,可以聞到客廳里一絲未散去的飯菜香味;回來的晚,可以隱隱感覺到藍初夏洗髮精的氣息。廚房裏原先很少動的炊具現在有頻繁使用的痕迹,冰箱裏也形成了兩個不同的「陣營」,有一半是傅天傑的,存放着大量的啤酒、礦泉水,另一半是藍初夏的,有各式生鮮菜蔬。
原本沒有人氣的房間,自從藍初夏來了之後,溫馨的氣氛越來越濃,傅天傑也漸漸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若是看書看到一半,肚子餓了,他會去冰箱拿麵包來吃,偶爾也會喝放着的果汁。
藍初夏從抽屜里取出第二個月的零用錢時,發現多了一萬塊,第二天的早餐桌上,藍初夏低着頭,想了又想,怯怯地問道:「那個……零用錢……好象給多了?」
傅天傑的目光停留在手中的PDA上,面無表情地答道:「這麼蠢的問題你也會問?」然後就什麼也沒有再說。
藍初夏坐在教室里回味這句話的時候,他也想嘲笑自己:為什麼會多?買回來的食物傅天傑也有吃,給多一點零用錢也是應該,只不過數目比想像中多而已,唉!自己的確是夠蠢,幹嘛要問他這問題,自討沒趣。
自此之後,藍初夏再也沒有主動開過口,想問什麼必定會好好想一想,而這一想,也就不再問了。
一直沉默的早餐桌上,有的時候也會增添一些如下的對白,不過說的人只有傅天傑一個。
「昨天的鳳梨汁不好喝,下次換草莓的,另外買優酪乳三瓶。」
「一箱礦泉水,牌子不變。」
「麵包不錯,以後不要再買泡麵,吃那個對身體不好。」
「冷凍室還有空間,你喜歡的雪糕也可以買一些。」
當聽到包含着關懷意味的隻言片語時,藍初夏總是下意識的一驚,想到:他也會關心自己嗎?隨後就釋然了,這個人是在替他的家人照顧自己,小小的禮貌性的關切當然會有。
有幾次聽到類似的話,藍初夏悄悄抬眼偷看傅天傑,發現他都是面無表情地一邊流覽PDA上的新聞一邊說話,然後喝咖啡。
藍初夏現在仍然很怕與傅天傑目光相對,他們已經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一個多月了,平均下來一天也會有一句左右的對話,可是眼神的交流卻幾乎沒有。
其實……傅天傑雖然冷傲,卻還是有溫情的一面,藍初夏這樣想着,背起書包,跟在傅天傑的身後出門。
在學校里,藍初夏慢慢適應了新環境,也開始有了新的朋友。成績普通,資質平平的他,也會有同學主動幫他補習或是借筆記給他抄。
藍初夏在睡覺前喜歡去陽台上站一站,吹着夏夜的熱風,看看腳下霓虹燈閃爍的夜景。
很美,如夢如幻……在這個對他來說嶄新的城市裏,是不是真的可以忘記過去的一切?不能,不可以,因為那個人……他就在這個屋檐下,只要一看到他的身影,藍初夏就會不可避免的想到那個夏夜。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自己?為什麼又偏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