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都是人生父母養的,有什麼值不值得?我出身有錢人家,就因此比誰高貴了許多嗎?沒有的,死亡后,都得通過那條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忘記前塵往事。
可以的話,我不想忘記。
夏季,天氣微熱,時近中午,走出老厝的門樓,我有些茫然。
心臟有病的關係,我走不快,步伐稍微急一些就會喘,這樣悶熱的天氣加重我身體的負擔,可是,我必須走下去。
他的家在隔壁村,要過去,得先穿過老厝旁的小村落,村裏的路彎彎曲曲,路上時不時見到村人,有些跟我打着招呼,有些則表情古怪,投以鄙視的眼神。
我不意外。
他的新娘阿梅不久前吵着要退婚,附近謠言說,因為阿梅在老厝工作,被我看上,我故意用都市人能言善道的那一套來拐她,破壞了原本的好姻緣。
許多人為他抱不平,說阿梅純真,一定是被我騙了。
後來阿梅的父親跟哥哥來了,說願意解除跟簡家的婚約,只要我下聘,把人給娶進張家,他們的臉色貪婪,以為送阿梅進了張家后,他們可以撈到好處。
我說我身體不好,無法娶親,他們不在意,說阿梅嫁給我后,會好好照顧我的身體,不能生小孩也沒關係。
我拒絕,我不能再拖累任何人。
一顆小石子砸過來,我停下,丟石頭的是個還留着鼻涕穿開檔褲的小男孩,他低身又撿起另一顆石頭,邊丟邊叫,你是壞人。
有幾個村民看到這一幕,沒人去制止那個小孩。
我是壞人嗎?我沒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只是這心更加的疼痛了,不能在這裏多耽擱。
走出了村莊,轉往另一條較為寬闊的路,前頭會經過一條河,河邊有一條窄窄碎石路,沿着走,是前往他家最近的一條小路。
他喜歡來這河邊釣魚,說可以替家裏加菜,好幾次我跟着他一起來,他釣魚,我寫生,累了,兩人躺在青草遍佈的河堤上,如果附近沒有人,我們會牽着手,纏綿親吻着對方。
在這裏,我們許下了很多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有時候待得久了些,等天色都暗下,與他開始抵死纏綿,特意的去迎合他的需求,化身為最放蕩的妓女,逃逗着、誘惑着、以淫亂的姿態去求取他所有的注意。
心頭有個小小自私的想法,要他永遠記得這具身體,就算日後他與自己的妻子交歡,想的也是我曾給予過的熱情。
我希望自己會是能唯一給過他肉體歡愉的那一個人,加深他對我的懷念,就算他也入土了,也不會忘記。
河堤旁有許多綠色的樹,樹葉形狀如同蝴蝶翅膀開展,記得年初時來這裏,葉子都變少了,滿樹卻是繽紛的紅紫色花朵,艷麗芳香,開滿一整條小徑,那樣的景緻為寒涼的春天描上火熱的渲染色彩。
現在花期已過,樹葉繁茂生長,即使如今日正當中,卻仍能得到綠蔭的遮蔽,讓這條路好走了許多。
我愈來愈喘,走到後來開始暈眩,握掌捂住前胸,那種難言的悶痛像是持續發出警告,要我別勉強走下去……
拜託,不要在這時候,老天爺,求你,再多給我些時間,讓我走完這條路,至少,至少到能夠眺望他家的地方,我只求看一眼就好了……
腳都軟了,我先坐在樹下休息,閉上眼。
想對這顆心說,就這麼一回好不好,別作怪,讓我多走個幾百步路,它很快就會陷入永遠的休息,不用再苦撐這具身體,所以別在這時……
不過是個小小心愿,幫幫我……
附近沙沙聲傳來,我不在意。
沙沙聲靠近,似乎是好幾個人的腳步聲,我勉強睜了眼,認出來人。
阿梅的兩個哥哥、一個堂弟、還有剛剛穿過村子時,一個以鄙視眼神看我的年輕村人,堂弟跟村人手中還拿了扁擔。
阿梅結婚,身為親人的他們不應該會出現在此處,為什麼?
年輕村人大聲嚷嚷:「我說這小子一定是要過去簡家破壞婚事的,沒錯吧!」
「幸好阿標你來通知,我們可以先跑過來堵他,不然婚禮難看,我們面子也丟光了!」阿梅的大哥說。
「昨晚阿梅哭哭啼啼一個晚上,想逃走,都是被這小子害的,今天要不教訓一下,有錢人還只曉得欺負我們窮人家呢!」堂弟說。
我昏昏沉沉,還是努力的站起身,要往目的地去……
「這小子真的想過去,擋着他,給他教訓,別以為有錢人什麼都可以做!」阿梅的另一個哥哥說。
別阻止好不好?我要趕在最後一刻前……
「這小子怪怪的,臉白的跟死人一樣……不是聽說他有病嗎?會不會想故意去簡家帶衰啊?」
「裝的!就是這副小白臉裝可憐的樣子,村裡每個年輕女人都說他有才情,放屁咧,根本就是裝模作樣!」
我不管他們吵什麼,我只知道自己就要油盡燈枯,讓開,放我過去……
「擋着,不准他去!」他們說。
求求你們,讓我過去,我就快要死了啊……
「不聽話,阿標,給他教訓!」
阿標拿起扁擔往我用力打,額頭一個劇痛,我身體往後跌,後背撞上剛才倚着休憩的樹,仰頭,幾片綠色葉子掉落下來,彷彿翩翩蝴蝶飛舞。
我其實知道,就算他們不擋着,我也走不下去了,是個既死之人,為什麼不好好讓我帶着夢想離去?
為什麼這樣對我?
大哥,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這個願望,看來真的無法實現。
多麼希望現在你來,到我身邊……
「阿標,他流好多血,你把人打死了啦!」
「這、這、是你們叫我打的,哪知道他這麼不禁打……」
「別慌,沒有人看到,我們拿布袋裝着屍體,把他丟到老厝外面那條河,弄成他撞到頭淹死在河裏的樣子,不會有人懷疑的。」
意識完全昏迷前,聽到他們這麼說。
我死不瞑目,看着滿眼綠色的蝴蝶,蝴蝶啊,我也想擁有你們一樣的翅膀,好飛到他身邊去,道別……
多麼不希望,生死之間兩茫茫……
「軟腳蝦!你沒事吧?認出林杯了嗎?」
有人抱着我搖晃,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懷抱。
睜眼,看見他擔心焦急的臉,原來,老天爺有聽到我的願望。
「大哥……你真的來了……我可以瞑目了……」
「胡說八道,什麼瞑目?你吃過幾次林杯的拳頭也沒事,那幾個小混混哪揍得死你?」他說。
聽不懂他說什麼,可是能死在他懷裏,別無所求了。
跌落入永遠的黑暗中,這片執念,終於可以煙消雲散……
偉仔抱着張見勇,這裏是河堤旁上回他們寫生釣魚的涼亭附近,夜色漆黑,附近七零八落躺着好幾個哀哀慘叫的不良少年。
張見勇是怎麼到這來的呢?
這些被打到凄慘無比的不良少年又是怎麼回事?
原來偉仔飆車回到老厝之後,發現老厝雖然亮着燈,卻悄無人聲,見畫室燈亮着,想說張見勇又跑去畫畫了,立刻衝過去找。
畫室沒人,瞄了瞄畫架上的畫,咦,好像是畫好了的樣子,左下角還題了名。
開雲?
不會吧,昨天這畫上還沒有名字,應該是今天簽上去的,張見勇是怎麼回事,簽個名也會簽錯……
幾個小時前還跟他確認過,他是張見勇,不是什麼孤魂野鬼附身,那又為什麼在畫紙上寫着他叔公的名字?
偉仔頭皮發麻,一個頭兩個大。
回房間去看,空蕩蕩,立刻轉身出來,被個突然出現在身邊的人嚇一跳。
「旺伯,不是請你看着那小子嗎?人呢?」他忿忿問。
「少爺離開了。」旺伯陰惻惻回答。
「你怎麼不跟着去?那小子狀況不好,現在天又黑,我很不放心。」偉仔邊問還邊四處張望。
「少爺上你家去了,去找吧,他為你受的苦多了。」旺伯說。
「他沒去過我家啊,真是,不會是走河堤邊那條小路吧?那裏晚上有不良少年,聽說還有鬼……唉,我先去追人,這麻煩的小子!」偉仔碎碎念。
迅速出老宅,這時金龍、張見賢跟九江三人也同一部車過來了,偉仔跟張見賢報告了情況,擠上後座恭請他家的雲躍會老大開車去找人。
車上,九江跟他一起在後頭,他端詳了偉仔的臉色,說:「印堂發黑,你見鬼了。」
「你才見鬼,亂說話,帶衰林杯福氣!」
心急如焚的偉仔想把同學九江大師給投到汨羅江去。
「信不信由你。」
九江聳聳肩膀,住嘴。
村莊路雖然不寬,但是夠容納兩輛汽車會車,通行無阻,等開上連外道路,過橋轉進河堤路。
之前偉仔從家裏來回,走的是另一條稍遠的大路,河堤路小,都是碎石子,汽車不好開,又怕磨到底盤,因此怕張見勇錯過了,可現在非常時期,管他的,繼續指揮金龍老大往下開。
開着遠光燈搜索,幾百公尺后,看見跟張見勇待過的那座木頭涼亭前有異樣,似乎好些個人在那裏吵鬧,偉仔想起小慈他爸說的話,難道真是不良少年在那裏聚集?
張見賢先開口:「笨龍你前頭停停,問那些人有沒有看到見勇經過。」
小賢吩咐的話都是聖旨,金龍囂張的車子在那些人面前停下,刺眼的車燈一下惹怒那些少年,他們拿了棒球棍衝上來就想砸車。
死到臨頭的他們,不曉得車裏坐了何種驚天動地的凶神惡煞。
偉仔當先下了車,力拔山兮氣蓋世,長坂坡前大聲吼:「想嘗嘗我『瘋狂快打手』的拳頭就過來!」
青少年畢竟血氣未定,是沒真正見過世面的烏合之眾,面對真正的煞星,氣勢一下矮了下來,退了好幾步,慌亂的叫囂着什麼。
偉仔往前進逼一步,只想問他們事情,突然發現還有幾個人正圍毆誰,被打的那個人蜷着身體靠在一顆羊蹄角樹下,一動也不動。
偉仔的眼力好,從穿着及體形認出那個人就是張見勇,這下他可真的動怒了,大跨步衝過去,經過誰身邊就當頭一拳,他的拳頭力道重又快,沒人躲得了,是幾年來黑道惡險的環境中訓練出來的,每擊都將人給打飛出去。
圍毆張見勇的人有三個,經歷的下場更凄慘,眼睛氣到血紅的偉仔抓起其中兩個用力對撞,眼冒金星昏倒在地,另一個想溜,被揪住衣領,直往鼻心一拳,鼻血噴洒出來。
還在車上的張見賢目瞪口呆,轉頭問金龍:「偉仔是怎麼了?這些人跟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金龍已經看出了端倪,說:「樹下那個好像是阿勇弟,被欺侮,所以偉仔去救了。」
張見賢這下也動怒,斜挑一雙眉,漂亮的細眼閃出慄冽的殺氣,冷冷說:「笨龍你跟我下去,誰沒暈倒你都給補一拳。」
老婆號令不敢不從,金龍立刻下車,就聽到九江大師在後頭悠悠道:「……難怪天下還未大亂,煞星已經遇上了剋星嘛,天道循環,果然報應不爽……」
沒人理他,倒是偉仔這裏抱起了暈厥過去的張見勇,發現他臉頰有點兒腫,忙搖醒人家。
「軟腳蝦!你沒事吧?認出林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