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借我一些時間,
就一些、幾分鐘幾秒鐘……
我只想再看他一眼,
一眼就好。
張氏老厝,位於某縣某村聯外道路的入口處,位置顯眼,附近是典型的鄉村聚落,都市的繁雜吵擾仍未觸及此區,遠山近水,是寧靜幽雅的南台灣田園風光。
兩百年前,張家的開基祖先渡海來台,於此地定居開墾,後代子孫陸續興建正身護龍的三合院,到了日治大正時代,農村經濟景氣,加上張家積聚了大量財力,在村中擁有權勢,又將老厝重修過,增建前廳前埕合院,使成為四合院。
到了現代,農村的年輕人大多往市區工作求發展,留下老一輩農民守顧田莊,這使得村裡平日都非常冷清,唯有假日才會有許多轎車開回來,是外地工作的子女回來探訪家中的父母親。
今天非假日,村莊外突然駛來一輛價值不斐的豪華進口轎車,停在張氏古厝的紅磚圍牆外邊。
幾位歐巴桑騎着腳踏車經過時,好奇的朝車子張望,猜是不是張氏散居外地的子孫回來檢視老厝的狀況?等看清從車裏下來的兩個人之後,她們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
啊組能在電素上看到的大帥鍋,一醋粗現兩位,有夠讚。
來人是兩兄弟,哥哥叫張見賢,俊美高挑;弟弟張見勇,靈氣美形,的確是張氏的人。
兩人站在四合院外,沒注意到無意中贏得了好多歐巴桑的芳心,只是朝古厝裏頭望。
建築精美的傳統四合院古厝,精緻的泥塑及彩瓷列於磚瓦之上,張見賢凝視,彷彿時光倒流回前清時代,他慨嘆大樹庇蔭,能庇蔭得了多久?百年以上的古厝,在建成當時,當是一種發源地的象徵,落在後代不肖子孫的手裏,終究淪落為金錢的替換物。
「哥,嘆什麼氣?」弟弟挽住張見賢的手臂問。
張見賢微笑回答:「沒什麼,只是希望爸爸拿到了賣老厝的錢后,跟媽媽好好過下半輩子,別冀望見智跟見忠有能力照顧他們了。」
張見勇皺眉,說:「世事真是諷刺,我們張家的宗祠,最後會到了大哥手裏……爸媽當年趕你出門時,一定沒想到有今天吧?」
張見賢點頭,自己居然會買下這棟老宅子,也是始料未及。
年輕時因為性向問題,他被父母親給弄到國外去,當沒生過這個兒子,意思給了些錢撇清關係;反觀三個弟弟見智、見忠跟見勇都分得了大筆田產,享受了身為張家子孫的好處。
只可惜,富不過三代,張家的財產敗在了好大喜功的張見智跟張見忠身上,不好好經營父親的建設公司,只想玩錢滾錢的遊戲,幾年間賠光所有錢,土地都賣了償債,最後,連老厝都保不住。
張見賢經營的也是不動產,想盡辦法搜購父親及弟弟們脫手的土地,現在代表張氏大家長地位的老厝也到了他手上,算是吐了一口長期以來被壓低的怨氣吧。
張見勇也是三個弟弟之一,他分得的錢都被兩個哥哥巧立名目給拿走賠光,幸好還保了棟高級住宅在手裏,加上他有一技之長,不在乎由千萬富翁變成普通人,目前日子過得舒舒服服,常常跑大哥身邊晃,當貼身小弟。
搖搖哥哥的手,張見勇嘿嘿又笑說:「哥,我知道你買下這棟老厝,主要都還是為了爸媽吧?怕他們將來被兩哥哥拖累,連安身之地也沒有……」
「也是。見智跟見忠的房子被法拍了,要不插手管一下,最後全家都會跑你那裏擠,你還能安靜的畫畫嗎?」摸摸弟弟的頭,張見賢說。
張見勇笑的更開心,原來哥是為了自己想。
張見賢又說:「我再不出手,老厝最後也留不住。還是買下來,將來見智見忠走投無路,至少有個睡覺的地方……」
「你對他們太好了啦。」張見勇有些不依,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父母親跟兩哥哥對人有多苛薄。
「我也報復的夠本了,光是低價搜購他們的不動產,轉手高價賣出去,可就賺了好大一筆錢,更別說直接把爸爸的張氏建設公司給搞垮,爸媽到處說我是不肖子呢。」
說到這裏,張見賢也心情愉悅了,天使般的外表之下,黑色的惡魔羽翼悄悄張揚,他體內潛藏的黑色基因,似乎在進入黑幫雲躍會之後,有抬頭復蘇的趨勢。
攬着弟弟的肩膀過門樓入前埕,那是四合院前頭的庭院,以紅磚鋪地,空蕩蕩的,左右兩側也是紅磚屋。
兩兄弟在古樸的房子裏轉啊轉,張見勇是學美術的,對古厝橫樑斗拱上的木雕彩繪、馬背山牆的花藍泥塑都特別有興趣。
「咦,房子不是很久沒人住了,怎麼還打理的那麼整齊呢?」張見勇驚疑地問。
「親戚們一直有拿錢出來,請附近的人定期來打掃修繕,想住的話,立刻可以住進來。」張見賢發現弟弟兩眼發亮,這麼提議。
「老房子,很不方便……」享受慣都市便利生活的張弟弟很猶豫。
「就當渡假,現在很流行原鄉之旅的。」張見賢笑着說。
轉到後堂,聽見有唰唰的聲音,兄弟倆對望一眼,循聲找去,一個瘦瘦乾癟的老人家拿了掃把在掃地。
張見賢舒了口氣,打招呼:「旺伯,你真是勤勞,我每次來都看見你在忙……見勇,旺伯住附近,是親戚們請來整理古厝的人。」
張見勇也忙着打了個招呼,見旺伯看來雖有一把年紀,可是身子骨結實,應該是早年下田鍛鍊出來的,就是臉上沒什麼表情。
旺伯停下手邊的工作,朝張家兩兄弟上下看了看,死魚般的眼珠動了動,最後落在張見勇身上。
他對張見勇說:「少爺,畫室打掃好了。」
張見勇一呆,轉頭問張見賢:「哥,你還特別弄了個畫室給我?」
張見賢搖頭,覺得奇怪,他來了這裏好幾次,每次見到旺伯時都打招呼,卻從沒聽說有個畫室,他也不記得跟旺伯說過自己有個弟弟會畫畫。
「畫室在哪裏?」張見勇問。
「少爺你頭受了傷,都忘記了,我帶你去。」旺伯說。
張見勇問哥哥:「我什麼時候頭受傷?旺伯的精神狀況還好吧?」
哥哥聳聳肩,小聲回答:「老人家,可能搞錯了什麼,把你看成別人了。」
老人家提着掃把,龍鍾帶路往前廳,他腳步輕,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音,倒是張家兩兄弟的跫音沉重,回蕩在老厝里,嘟嘟嘟的音響讓此地的氣氛詭異。
到了前廳門口,旺伯停下指指右邊的橫屋,接着回頭離開,要繼續剛剛掃後堂的工作。
張見勇看着他的背影,嘟噥着:「……旺伯人怪怪的……」
「鄉下人老實,我倒很喜歡,不會滿口子天花亂墜,只要你交代,他都會把工作弄得好好,也從不混水摸魚。」張見賢笑笑回答。
「我不是指這個……」張見勇繼續嘟噥,他總覺得旺伯看自己兩兄弟的眼神很詭異,詭異在哪裏又說不上來。
正要穿過前埕,往旺伯指的房間過去,圍牆外傳來了噗嚕嚕的低沉排氣浪聲,張見賢一聽就知道誰殺過來了。
「還以為可以多些安靜的時間跟弟弟相處呢,笨龍卻老是如影隨形……」張見賢皺眉,低聲抱怨。
張見勇偷偷笑,哥哥有個相好的,外號叫金龍,是幫派雲躍會老大,平時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可雲躍會上上下下都知道,老大對押寨夫人是又愛又疼又敬又怕,黏張見賢黏得老緊,跟黏皮糖似的。
「別笑,要是哪天你也遇上個這麼黏的人,你就知道苦處了。」張見賢瞄到弟弟的表情,有些個惱羞成怒。
「要是我的偶像宇多田也這麼黏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張見勇嘿嘿笑,腦中自然而然浮現有一對水漾靈活大眼晴的東瀛美女頭像來。
張見賢想,弟弟應該是異性戀吧。這樣也好,不會像自己一樣,從年輕起就受到家庭責難,可以無風無雨的跟選定的伴侶過一輩子,不需要對外人刻意隱瞞什麼。
兩人說話間,外頭緊急剎車聲高揚,嚇壞樹上的鳥雀們,齊齊往天空奔逃,暗示來人的兇悍,砰、砰!車門開啟又關上,兩個高壯剽悍的男人穿過門樓進來。
走在前頭的是金龍,身穿白色無袖汗衫,外搭短袖啊啰哈花襯衫,厚重的五兩金項鏈圍脖頸,配上百慕達短褲,觀光客的悠閑裝扮穿在他身上,戾氣依舊盈身,怎麼看就是個流氓。
至於走在後頭的偉仔,以他家老大馬首是瞻,穿着都跟着學,只不過他沒老大有錢,脖子上掛條五錢重的金項鏈,意思到了就好。
兩人大搖大擺如入無人之境,卻又像磁鐵一樣,不偏不倚朝張見賢的方向去。
「七爺八爺又出巡了。」張見勇輕撞一下哥哥,忍笑說。
張見賢只是盯着那兩人的腳,又是藍白夾腳拖!哼,沒進步,就算是當流氓,也可以當個有氣質有品味的流氓吧?聽了弟弟的形容詞,覺得,唉,真貼切。
「小賢你又不聽話,不是說好了我會陪你一起來?」金龍晃過來,既生氣又哀怨,夫人怎麼老喜歡放自己鴿子?
「我跟見勇看看家裏的老房子,也不是幹什麼危險的事,你不需要跟來。」張見賢瞪他一眼后,回答。
的確覺得笨龍礙事,他就喜歡跟弟弟這樣好看的年輕人相偕出門,培養感情,等傍晚還可以找家餐廳吃飯聊天,上夜店喝杯小酒,多好!家裏這口子跑來攪什麼局?
金龍被押寨夫人這麼一瞪,酥軟到骨子裏,小賢拋媚眼的功力又進步了,這附近都是農地,天然掩蔽物甚多,待會兒早早架了夫人,找個適當之處,玩玩好久沒試的野地遊戲……
偉仔注意到紅磚地上水聲涓涓,趕緊踏前幾步,恭謹的送上面紙。
「老大,擦口水。」
「嗯。」大喇喇接過,擦擦擦,濕答答。
張見勇一見到偉仔就有氣,他以前被對方揍過,內心裏有積怨,這時候哼一聲,極度不屑,揚眉冷笑。
「喂,你來我家幹嘛?想找電線杆灑尿,出門去右轉大路邊,自己挑根合意的。」
偉仔一聽氣往上沖,見勇小子拐了彎罵自己是走狗是不是?卷了袖子揮拳頭就要衝過去揍……
張見賢輕咳一聲。
偉仔忍、辛苦的忍;小賢哥是張見勇的免死金牌,看在夫人面子上,暫時饒這小鬼一命,等哪天他再偷偷把人給蓋布袋揍一頓,把軟趴趴的小白臉給揍到連豬都不如。
張見賢看在眼裏,微笑,偉仔雖然習慣用拳頭來解決事情,不過他個性直,想什麼全都表露在臉上,好猜,跟這種人相處很輕鬆,也不需要勾心鬥角,只要找對方法,就能將之玩弄於股掌間了。
當然,家裏的這條笨龍也一樣,只要找到竅門,他應付的遊刃有餘。
突然間想到一件事,他問兩主僕:「你們這麼快就找到這裏了?我記得只提了個張家老厝……」
金龍嘿嘿笑,得意的交臂胸前,回答:「我誰啊?我是雲躍會的金龍,這裏還算我地盤,哪有不知道的?」
偉仔也很努力的變回走狗,陪笑解釋:「我老家就在隔壁村,小時候常來這裏玩,我阿公年輕時也在這裏工作過哦,真巧真巧,沒想到古厝是小賢哥家的祖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