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關於他跟她之間,即使醉眼朦朧,即使心識混沌,即使決定就這麼讓它過去,他總還記得某個片段、某個瞬間、某個與她交會的叉點。

總是那樣。關於他跟她之間,也只能存在過那零碎的片段,像她從前讀念過的詩,所有的心事,說與不能說、訴與不能訴,到最後都只剩下一個斷句。

“別再喝了,明彥。”“化爾滋”酒保兼老闆把‘曼哈頓’順着檯面移遞到連明彥面前時,勸着他別再喝酒了。

雖然跟連明彥不能說是熟,但老闆夫婦都是學音樂的,這些年來連明彥每次回來都會到店裏,多少算認識。

“哪有人像你這樣做生意的。賣酒的老闆卻勸人不要喝酒。”

連明彥笑一下,並沒有馬上拿起酒,只是看着。

“酒是要高興快樂心情好時才好喝的。”老闆看着他,語帶點哲學。

連明彥又笑一下。“我知道。”

“你已經喝了兩杯了。”來的客人多興緻很好喝第一杯酒,然後因為情緒好再續一杯。就這樣。上次他喝了過三杯,雖然是純酒兌了許多水,並不是調酒,但他竟醉成那樣,還出事不,後來才知道他喝酒前吃了感冒成藥。

“我知道。”連明彥再笑一下。

“那就好。”老闆點個頭,並沒有窺探什麼的意思。連明彥眼神清明,絲毫沒有酒醉的混沌。以他對連明彥不多的認識,連明彥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但酒不是問題,問題是那要喝了過第二杯酒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連明彥看着盛在晶瑩杯子裏的酒液,也不碰,只是看着,又笑了笑,說:“有人以為雞尾酒跟果汁差不多。”

老闆微微一笑。“這也難怪。本來調製雞尾酒時就會加許多甜酒,有的還加了果汁。”

“是嗎?”連明彥轉了轉酒杯,雖說用的是問句,但語氣卻不是在詢問,而像是未盡的意思。

“就算是跟果汁差不多,喝多了還是會醉的。”終於老闆挑明。

“不會的。”連明彥搖頭,像是在說他不會醉,也像是在說他不會讓自己醉。他趴在吧枱上,望着那杯還沒動過的‘羅哈頓’,手指沿着杯口輕輕打轉划著圈,喃喃問:“老闆,你覺得這酒有沒有心?”

“你說呢?”老闆反問。

連明彥抬起身。“應該是沒有的吧。”

但酒若無心,不會醉人。或者,酒無心,人有心,所以酒不會醉人,人會自醉……但會醉的原因,或還是因為,酒中雖無心,但杯中有往事……

他又趴在吧枱上,視線幾乎與杯緣平行,手輕撫着那杯酒,由指間望着杯中那酒心。

“明彥!”門口那邊,連明娟氣急敗壞地走進來。

“是你啊。”連明彥抬頭隨便望一眼。

“當然是我!”連明娟用力推推他。“你又喝醉了?真是的!你是怎麼回事?好不容易腿總算好了,也不去做復健,又不練琴,成天就喝酒。你知不知道爸媽有多擔心?”

“我沒有醉。”

“那些酒醉的人從來不會說自己醉了!”

連明彥嗤一聲,像在笑。連明娟一把搶走他手上的酒,杯里的酒濺了出來,不巧多濺在連明彥手上。

“別再喝了!再這樣喝下去,你打算變成廢人啊!”

連明彥舔舔手,舔掉手上的酒液,然後看看自己的手。“無所謂。這手早就廢了。”

“你的手沒事!醫生不是說了,你只是腿受了傷,你的手沒事的。”

“那麼,為什麼——”連明彥脫口大聲叫出來,隨即頓住,甩了甩頭。猛然起身,大步走出去。

“明彥!”連明娟追出去。

但明彥人高腿長,走得很急,簡直橫衝直撞,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

“哎!”她氣急地發泄一聲。過了一會,拿出手機,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深深吸口氣,吐出來,才抿抿嘴,按了按手機。

“爸,我是明娟,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門鈴響的時候,沈若水剛好準備出門。她以為是班貝,一邊開門一邊手忙腳亂地整理手上的資料,低着頭說:“不好意思啊,班貝,讓你特地過——”不經意抬眼,看清來人,愣了一下。“明娟?你怎麼……”

“跟我來!”連明娟劈頭就拉着她往外走。

“明娟!等等!那個——我還有……你要帶我去哪裏?”冷不防被連明娟拉出去,沈若水一時反應不及,有些語無倫次。

“跟我來就是!”連明娟拉着她往路邊走去,抿着嘴,有點賭氣似,一直將她拉上車。

車上了主幹道,往城外開去。沈若水不禁苦笑,說:“明娟,你總得讓我知道你要帶我去哪裏吧?我必須把這些稿件送到班貝那裏,她在等着。”

“這四個月你連電話都不打一通,你就讓我知道你在哪了嗎?”連明娟的口氣顯得有些不滿。

沈若水沉默下來。

“或許你以為無所謂,所以不管你做什麼,連我這個朋友也不告知,也不打算跟我聯絡了?”

“明娟……”

“不是嗎?我們認識這麼久,但不管你有什麼事,你都不告訴我——”

“不是這樣的!明娟。”沈若水急急解釋,不希望自己的無意傷害到這個朋友。“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怕又連累到你……”

“因為我媽?”

“畢竟因為我才出了那些事。”並沒有正面回答。

車廂里靜默片刻,然後連明娟終於側頭看了她一眼。“我以為你去找江大哥了。”

沈若水搖搖頭,車廂里又靜默下來。

她無法放下心,心安理得地去找江潮遠。江潮遠也明白。半年的時間不算太長吧?等江潮遠歐洲巡演回來,只能那樣。她只能等待。

“明彥他……還好吧?”等明彥康復,等他沒事了,一切如常。

連明娟抿抿嘴,不說話。

“明彥還好吧?他沒事了吧?”沈若水又問。

連明娟還是沒說話,望着眼前的柏油路。道路似乎無盡地往前延展,一直到天際那邊。

車子終於停在一處近海的屋子前。房子離海邊有段小距離,但從屋裏可以看到一整片遼闊的海;單層的建築,廚衛俱全;黑自風格,很現代化的設備與裝潢。

“這一帶住了許多從事音樂藝術工作的人。這裏靠海,離城市不遠,交通又方便:但環境幽靜,近兩年許多音樂家跟藝術工作者看上了這裏,相繼移居到這裏來。我爸媽也跟着湊熱鬧,前一陣子買下了這間房子。”

屋裏三間房,主卧室跟客房,另一間裝了隔音設備,裏頭有架鋼琴,另一邊擺了椅子和架放樂譜的架子。

“這間是我們練習用的琴室。”連明娟忽然壓低聲音,將沈若水拉到一旁,掩蔽在門窗后。

琴室跟另外兩間房設計上稍有不一樣,房門上方鏤空裝了強化透明玻璃;房間則面向海那方,一整片玻璃窗,望出去一大片寬闊的長天連接着不遠處的海。

房門半掩着。沈若水這時才注意到屋裏傳出的斷續的、像在嗚咽的琴聲;裏頭有個人影,背對着門,面對着窗外的海天,肩上架着琴,一手拿着琴弓,卻像在鋸木材一樣,發出極為礙耳的聲音。

“明……”她張了張口,沒發出聲來。

她看他丟下琴,看着自己的手。那手竟像是在抖;他看着看着,忽然生氣地捶打自己的手。

明彥……怎麼會這樣?

連明彥沒注意到屋裏有人。他雙手抱着頭,突然叫喊起來:“為什麼?”

沈若水震一下,默默退開。一直退到屋子外,她才開口問:“怎麼回事?明彥怎麼會……”怎麼會變成這樣?

連明娟顯得很冷靜,說:“這個情況是必然的。難怪會如此,都快四個月了,明彥疏於練習太久。”她停一下,又說:“這種情況也不算是不平常的,音樂這回事,停一天就要倒退三天。我們學音樂的,為了保持水準,每天至少要練習好幾個小時。明彥停了這幾個月,情況自然很不順。

只不過,明彥心高氣傲,受不了,有點自暴自棄。要不是那場車禍——

啊,若水,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若水沒有表示什麼,似乎有點遲疑,轉眼望了房子一眼,才問道:“明彥的手……”

“明彥的手沒事。”

“可是?”

連明娟擺個手,說:“醫生說他的手沒問題,外傷也都好了,沒有後遺症,可能是心理癥結。他腿傷早好了,醫生建議他回醫院做復健,但他既不去醫院復健,也不練琴,光只是喝酒,甚至喝醉酒,自暴自棄的,完全變了個人似。阿姨擔心他,特地聯絡了一些音樂界的人,安排明彥演奏會的事,但明彥根本沒出現。我阿姨難堪極了。明彥以前遇到這種事,再不情願,也不會這麼無禮。”

“怎麼會……”

“明彥根本不聽任何人勸阻,再這樣下去,他的演奏生涯可能會結束。我想他自己也明白。他躲到這裏來,我還是無意中才知道的。你看他這樣,比個三流的小提琴手還糟糕……”連明娟說著,哽咽起來。“若水,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明彥怎麼會變成這樣……”

“明娟……”

“若水,明彥他需要你——”明娟這話太突然,沈若水一怔,隨即沉默。她不是完全不懂明彥的心,但明娟怎麼會突然這麼說?

“我不是常跟你說,明彥是我弟弟,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麼。”連明娟說著搖了搖頭。“我一直都不知道原來明彥心裏一直——”她停住,握住沈若水的手,直直看着她。“對不起,若水,我知道我不應該提出這個要求,拜託你這種事,但我怕明彥他……幫幫我,若水,他需要你!”哭了起來。

“明娟……”沈若水有些為難。

“你也看到了,再這樣下去,明彥的情況會變得更糟糕。”

“可是,我能做什麼?……”

她不希望看到那樣的明彥,但她又能做什麼?只是,這是她的責任吧?不,她對明彥有虧欠,但那又能用怎樣的方式償還?

她不禁暗暗嘆口氣。世上許多事,是沒有答案的,根本就沒有解答,所以才會有那許多的糾結、不清的纏亂,無數的牽扯不開。

黑暗中有許多迴音,有些被聽到了,有些也只能在黑暗中空回蕩。不是所有的心情都能上達天聽的。神啊,哪顫得到塵世中的人們這些那些、那林林總總的所有的心情。

他們只能祈求又祈求——像當年她那樣,祈求又祈求。但也許,黑暗中從不會有回應。她不是完全不懂明彥的心,但啊……

很多年前,彷彿也有過這般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在他身旁,他喝着他的酒,她勸他不要喝那麼多的酒。說他小。

“是你啊……”沈若水……這個名字印在心上無數次,想將它剔除,痕迹卻變得越深。

“不要再喝了。明彥。”沈若水坐在他身邊,雙手放在吧枱上,垂着眼。

連明彥嘴角微微一動,也不知是不是笑,修長的手指沿着酒杯口無意義地畫著圈。

“明娟讓你來的?”她來做什麼呢?他們都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少年了。她不會再說他小,他也不會有那樣的挑釁。

今晚他都還沒喝過酒。這杯酒已經放在那裏快半個鐘頭了,他就只是那樣看着。杯中有太多往事,他不該去憶想,她偏卻走到他面前,他迴避不過去,往事上心頭,也就這般跟往事並肩坐着。

老闆過來,也不問什麼,給了她一杯水,就丟下他們。

杯中的水跟酒一樣清澈透明。沈若水伸手觸碰水杯,像他一樣,手指沿着杯口輕輕畫著。

“記得很多年前,我高中的時候吧,也像這樣跟你在酒吧喝酒過。”

她微微一笑。“那時我還喝醉了。我其實一直沒有喜歡喝酒過,到現在也不喜歡,很少喝。你要是請我喝酒,我大概也不會想喝。”

“不喝酒,來酒吧做什麼?”

“沒有人規定到酒吧一定要喝酒吧?”

“你的道理總是特別多。”

“是啊,你那時大概不服氣。”

連明彥嘴角又輕輕動了動。“你不會是特地來回憶往事的吧?”

“這種東西好喝嗎?”她沒有回答,伸出手將那杯酒移到自己面前,不經意划觸過他的手。

連明彥微微頓一下,望着她,驀然別開頭,低低說:“你到底來做什麼?”像醉了,又似清醒,一直壓抑着的,心中那隱約的渴求。

沈若水呆了一下,才想起似。“你的腿好了嗎?”並不提他的手跟練習的事。

“沒事了。”他深深吸口氣。

“醫生建議你回醫院做復健,對你的腿有幫助。”

連明彥輕哼一聲。“果然是明娟要你來的。”

沈若水沒有急着否認或解釋什麼,端起那酒看了看,喝了一口。

“好苦。”不禁蹙了蹙眉。“奇怪,我記得以前喝的那感覺,跟果汁差不多的。”感覺會騙人嗎?還是回憶總會有落差?

她又喝了一日,還是覺得苦。

“你別喝了。”連明彥有些粗暴地搶過她手上的酒,就她喝剩的,仰起頭一口喝光。“我知道明娟讓你來勸我的。我自己的事自己會看着辦,你不必擔心,我很好,沒事。”

沈若水沉默了一會,望着杯中的水,低聲說:“我想,你大概嫌我多事。老實說,明彥,我一直不知道該跟你說些什麼,從以前你身上就有那種氣勢,明明比我小,卻像個大人似,”她頓一下,微微笑起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每次在你面前,總覺得自己很笨拙。很好笑吧?”

連明彥怔一下,不禁望着她。她是那樣想的嗎?她一直都是那樣看他的嗎?

“我……”他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你不知道吧?”她又笑。“還好,從你十多歲我就認識你,要不然我可能更不知該說什麼,更加不知所措。”

太狡猾了。她為什麼要這麼說?他撇開臉,不去看她,望着吧枱上殘留的一些水漬。

“明彥——”

“別再說了!”他低吼。她難道都不知道嗎?他的心、他的感受……

“明彥……”沈若水默然了一會。“對不起……明彥……對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你為什麼要跟我道歉?”連明彥握着拳,吼叫出來。

引起許多目光。老闆望了他們一眼,卻沒表示什麼,默默做着自己的事。連明彥抱着頭,整個臉幾乎埋在臂彎里,不願正視什麼似。

“明彥……”她還記得當年她在燈下譯稿那個夜,看到他出現在電視上,那一點落寞寂寥的神情。“告訴我,明彥,你希望我怎麼做?”

連明彥慢慢抬起頭,表情有些空洞,眼底的感情藏得深。“你在同情我嗎?”

“那當時你一直是在同情我嗎?”她反問。

他曾經為她做過許多,她希望能為他做點什麼。她從未對他說過對他的感激,也沒必要多說,雖然很多事不說,他們都不會懂得。但許多感情,無法說太多,說得太多,又能如何,不如不去懂得。

他望着她,有點怔,眼底浮現一絲當年那落寞寂寥:“沈若水……”

他輕喚她的名字,那麼輕,有點低回。

“明彥,我能為你做些什麼……我要怎麼做……”那是她認識的少年連明彥了。她心隱隱有一點痛,因為無法去面對。

“在我身旁……待在我身邊……至少……一下就好……即使只是片刻……”明彥低低地說,更像呢喃。他將額頭輕輕擱放在她肩膀上,像是非常累的樣子。

他知道他應該放手的,不該有太多的奢求。但即使是片刻也好,就這樣待在他身旁。他知道她無法回頭看他,上天不會聽到他的祈求,那麼,就這片刻……這片刻,讓他這樣靠着她,讓她這樣待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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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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