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明彥呢?來了嗎?”

連明娟訂婚當天,因為正是耶誕節,飯店各廳的會場都被訂了,有各種聚會跟喜事,四處可看到神色喜氣的男女,沈若水找到連明娟訂婚的會廳時,正巧看到明娟母親在詢問連明彥的去處。

“來了。我剛剛才看到他,跟他說過話。”姨丈回答。

沈若水走過去,微笑說:“伯父、伯母,恭喜。”

“謝謝。”連母冷淡回個禮。連明娟阿姨看到她,臉色一沉,別過臉不說話。

兩人都反對邀請沈若水,那麼多年不見,跟陌生人一樣了,連母尤其怕又生出什麼事,但連明娟堅持,不顧她們的反對,最後因表姐在歐洲,沒能趕回來,她們才依了明娟的意思。

連父笑着點頭。“你來了,若水。謝謝你。”

姨丈也朝她點頭致意。

“明娟呢?”

半準新娘在休息室,沈若水得以有借口走開,鬆了口氣。她敲敲門、推開門進去。連明娟穿着一身粉紅色的禮服,坐在鏡子前。

“明娟。”她走過去。

“若水!”連明娟聞聲回頭,高興叫起來。

休息室里還有其他人,大概是連明娟的朋友,看沈若水進來,跟連明娟說了兩句話,便走出去,讓她們兩人在一起。

“恭喜你,明娟,你真的好漂亮。”沈若水由衷道賀,甚至還有一絲羨慕。

“謝謝。”連明娟滿臉喜氣。“怎麼現在才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花了點時間才找到會場。沒想到飯店裏滿滿是人,真的很熱鬧。”

“節日嘛,大家都找機會慶祝。”因為是自己的喜慶日,連明娟心情很好。“你坐嘛。”指指一旁的椅子。

沈若水坐下來,笑說:“粉紅色很適合你,你看起來真的很漂亮。”

“真的?我還怕被你比下去。”連明娟半開玩笑。

“你應該擔心的是那些活潑俏麗、熱力四射的女孩。”沈若水也跟着開玩笑。

“你呦!”連明娟搖頭笑着,突然看住她,話峰一轉,沒來由地。

“若水,你拒絕了明彥是不是?”

怎麼突然提起這個?沈若水猛一愣。

“是不是因為我媽的緣故?”連明繼續說著:“我聽到了……對不起,那天……我是說三年多前明彥演奏會那天,我媽跟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對不起,若水,當時我也在那裏,卻沒有阻止我媽媽——”

“別說這個了——”

“不。”連明娟搖頭。“我一直覺得很愧疚。對不起啊,若水,我媽還有阿姨跟你說了那些很過分的話。我們家人都很自私,你幫了我們那麼大的忙,卻那麼對你。但明彥是我弟弟,我不希望他受傷害。我知道你喜歡江大哥,所以想如果你不能愛明彥,就不要……我不希望他受傷害……”

“別再說了,明娟。”

“你讓我說完,我就不再說。”連明娟不依。“江大哥失蹤了,你一定很難過,但你就那麼消失,沒消沒息的,都不跟我們聯絡,我知道一定是因為我媽說了那些話的關係,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我想明彥那麼大的人了,一直比我還成熟,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想要的是什麼。我們所謂的為他好.不過都是自己的借口。我不是常跟你說嗎?明彥雖然是我弟弟,但我一直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確定——”

她停頓下來,直視着沈若水。“若水,明彥他一直很喜歡你。”

“明娟……”沈若水低下眼,迴避明娟的目光。

“我知道你還忘不了江大哥,但明彥那麼痴心,你能不能接受他?”

“不要再說了!明娟。”她實在不想說這個,轉開話題說:“時間差不多了,你也該準備出去了。”

碰巧有人敲門進來。“明娟,你準備好了嗎?”是剛剛出去的女孩。

“好了。”連明娟站起身,轉頭匆匆對沈若水說:“你好好想想我說的話,若水。”然後朝女孩笑說:“走吧。”

會場裏來了更多的人,四處可見人頭鑽動。連明娟到場后沒多久,訂婚儀式便開始。禮桌沿着邊牆擺設,空出中間一大塊地方,半准新人雙方則坐在前方的禮桌后。沈若水擇了邊角的桌位坐下,遠遠地看着連明娟,跟着眾人或笑或拍手。

簡單隆重的儀式過後,程序就算完成,半准新人成了各自的未婚夫妻。儀式結束后,半准新人下池領跳第一支舞,一曲結束,年輕的也各自邀伴跳起舞,長一輩的則互相寒喧談笑。

沈若水悄悄吁口氣,任務結束似。她替明娟高興,但廳內的人,她幾乎不認識,她並沒有打算待太久。

“若水!”偏偏連明娟眼尖,對她招手,拉着何守恆過去。“你要好好的玩啊,玩得開心!守恆,你請若水跳一支舞。”把自己的訂婚宴會當是什麼慶祝會。

“沈小姐。請。”何守恆笑嘻嘻的,伸出手邀請沈若水。

“我不怎麼會跳舞。”

“沒關係,守恆會帶你。”連明娟也笑嘻嘻的。

連明彥站在一旁,動了一動,他阿姨拽住他,一手拉着吳倩蓉,說:“明彥,你請倩蓉跳支舞。”

“明彥,原來你在這裏。”連母走近。

阿姨說:“我正跟明彥說,讓他請倩蓉跳舞呢。”

“阿姨。”吳倩蓉甜聲跟連母打招呼。

“那好。你請倩蓉跳完舞后,過去跟方叔叔跟方阿姨打個招呼。”

“我知道了。”

連明彥並沒有異議,邀請了吳倩蓉,默默望了沈若水的方向一眼,看她跟着何守恆腳步慢慢地移動着。何守恆帶得很不錯,沈若水一次也沒踩到他的腳,相視都不禁笑起來。

何守恆笑說:“你看,跳舞很簡單對吧?”

“是啊。我一次也沒踩到你的腳。”沈若水也笑。她這麼說,何守恆又笑起來。今天是他自己的喜慶日子,心情當然很好。

對於不怎麼會跳舞的她來說,這算是最高“境界”了。她小心翼翼地,就怕踩到對方的腳。好在那些舞步並不難,多是左右移動甚至原地踏步。偶爾,她目光下意識搜尋着,不知不覺便投向連明彥,他總是正跟着某個女孩跳舞或寒暄,然後她會突然怔醒似,慌亂地收回目光,做錯什麼似,不明白自己怎麼了。

“在笑什麼?那麼高興!”連明娟跟她的舞伴舞近。

何守恆笑。“我在誇自己舞帶得好,都沒被踩到腳。”

“這也值得自誇!”連明娟糗他,笑說:“若水,不介意跟我換舞伴吧?”

沈若水笑着把她的未婚夫還給她。何守恆不忘俏皮地傳授接手的那個新男伴說:“你只要記着,別讓她踩到你的腳就沒事了。”

說得沈若水有點不好意思。那個新舞伴帶得也不錯,至少沒讓她踩到他的腳;而且,個性還算開朗,交談之下,原來是連明娟的學長,也是學鋼琴的。因為如此,沈若水和他交談了許久,音樂結束,兩人還繼續說著,直到有人過來邀請她跳舞,那男的才紳士地移到一旁。

連明彥始終站在距離外,目光追隨,默默看着,眼神混沌。不讓人看出任何情緒,卻又像有層陰霾,在掩抑着什麼似。

“明彥,這是你紀伯的女兒,你還沒有見過吧?”連母親切地拉着一個穿着翠綠禮服的女孩的手。

連明彥禮貌招呼,與對方寒喧,並邀請對方跳舞。先前請了吳倩蓉跳舞后,他禮貌地與母親的一些朋友打招呼,請那些女孩跳舞,進退有節,態度與舉止更是成熟合度,並沒有讓他母親難堪。

“明彥今天晚上的耐性真好。”連明娟看了不禁有些意外。

“明彥一向有禮有節,今天又是我們的好日子,那當然了。”

何守恆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你不知道明彥的。我當他的姐姐很久了,明彥那個個性,倔起來根本不管是什麼場合的。”

何守恆轉頭看看,搖頭笑了笑,還是覺得連明娟說得有些誇張。

音樂停歇,何守恆暫且放下連明娟,幫她拿飲料。沈若水走到場邊,見連明娟與朋友在交談,便走到一旁。她想順勢離開,看了看門口,又有點猶豫,或許該先跟連明娟說一聲。

隔着幾個人牆,連明彥手拿着一杯酒,邊喝着,目光透過杯緣穿過那之間的隙縫,無聲地注視她。他放下酒,走過去。

“明彥!”連母見他走開,不知他想做什麼,出聲想阻止。

連父攔住連母,搖搖頭。“讓他去。”

連明彥直走到沈若水面前,伸出手。“你可以跟我跳支舞嗎?”

“啊,對不起,我——”沈若水正猶豫着要不要離開,心不在焉,抬起頭看是明彥,怔愣住。

連明彥拉住她的手,將她帶靠近身,用力握了握,握得那麼緊,簡直是抓,有種不顧一切。但他並沒有移向廳場中間,反而一直朝邊上過去,不斷往後退,一直到門邊才停下來,看着她。

“明彥……”那深黑的眼眸,所有的心事都寫在裏頭。

突然,他使勁一拉,一言不發大步往外走。沈若水踉蹌一下,半走半跑地跟着他。一路上即使有人看着,他也不放手,她始終沒有掙脫手,只是默默跟着。

因為這世界根本沒有盡頭,不管海角天涯,最後都回到了源頭。

車子在黑暗的公路上飛馳,沿路是海,一片凄黑,遠處依稀浮晃着山的輪廓,黑夜裏彷彿與天同連着海。流沙似的時間,沒人知道它如何暗地偷換流轉,只聽得浪潮拍打岸的聲響,天與地彷彿同時在沉淪。

總是這樣。這些年來,他感覺總似置身在深黑的暗夜中,一片荒合孤寂。

夜太靜還是太囂鬧?四周是天與地的喧嘩,但公路婉蜒,一路無盡的黑暗,沒有任何的車輛來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但無所謂了,他們終究還在這個星球上。

連明彥慢慢停下車子,停靠在路肩上。

“來吧。”黑暗的海岸公路,這一刻,天與地之間,只有他跟她在上頭。

四處是風,從天從地從海上吹嘯而來。這寒冷深重暗黑的夜晚,世界這一角彷彿被人遺忘、甚至遺棄似,只剩下他們倆。

“明彥……”踏出車子,沈若水不禁發抖着。

她一次次叫喚着連明彥的名字,除此之外,彷似也不知再能、或該說些什麼。

他拉着她的手,站在馬路中央,前後左右完全被黑暗所包圍籠罩。

“來。一二、一二……”連明彥數着拍子,踏着步,轉着圈,在風中夜中跟黑暗中迴旋起來。

他在笑,但笑聲和着風蕭,像嗚咽。

風很大,兩人身上的衣服被風吹得鼓漲起來。他帶着她旋轉,跟着她旋轉,伴着她旋轉。

“明彥,我頭暈了……”沈若水喃喃地。黑暗中,偌大的天地,只有他們倆。這天旋地轉問,彷彿什麼都可忘、都可拋。

連明彥停下來,但是沒有放開她。一沈若水抬起頭,看他在看着她——

那麼暗,根本連彼此的面容都看不清,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風很大,雖然干而且沒雨,吹來的風卻夾帶着濕氣,寒氣沁骨,冰到骨髓里。她冷得直發抖,不停在打顫。連明彥張開風衣,將她整個人圍抱住;他的臉埋在她肩窩上,風聲嗚嗚的,像是有誰在哭泣哀鳴。

愛一個人為什麼會這麼受傷?

“明彥……”她不明白,為什麼心裏會感到痛?

“一會就好。求求你,就這樣,讓我這樣待一會就好。”

風更大了,兩人的衣服不斷要鼓漲開來。他圍抱着她,海岸公路上,風聲在嗚咽,世界整個都暗掉。

那樣無邊無際的黑,她已經看不清自己的心、深處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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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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