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咚哐——」
兩枚十元硬幣鏗鏘有力地在桌上擲出清脆的聲音,不一會兒停下來後,皆是拾圓面朝上。
王路遙皺起色如深夜的濃眉,秀氣如鋼琴師的頎長手指飛快地撿起銅板,放入掌心,又鄭重其事地擲了一回。
「還是某杯?!」他重複試了五次,就是沒有一正一反的結果。
或然率有這麽低嗎?!
他雙手合十,閉眼默哀三秒,將最上方的履歷移到左手邊,繼續對下一份履歷擲硬幣。
觀察他無厘頭舉動已有十來分鐘的醫院護士張巧芬,終於抵抗不了心中疑惑,開口問:「王醫師,你到底在忙什麽?」
「雅惠不是要離職了?我要請新人啊。」他抬起頭來,語氣帶着鄙視的味道。
攤在桌上的履歷還是她幫忙印的,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這跟你拿兩枚銅板在那裏丟丟丟,有什麽關係?」張巧芬毫不客氣地頂回去,完全不忌憚王路遙的另一個身分,就是她所服務的強森動物醫院的院長。
他們兩個現在值的是大夜班,動物醫院裏所有活的動物,就剩他們兩尊醒着,沒動物就診,院裏只留一盞燈,光線昏黃,四周又靜得嚇人,他拿兩枚銅板砸得叮呤噹啷的,不時喃喃自語,既恐怖又驚悚,根本就是把快樂建築在她的恐懼之上呀!
王路遙凄切地看了她一眼。「你以為我願意嗎?我自認薪水給得不低,逢年過節還給雙倍,津貼、補助項目齊全,月休八天,還給生理假,為什麽你們一個個結婚後就不待了?我這裏不好嗎?環境優、社區樹多又空氣佳,還離夜市近。」
原本醫院裏有八名護士,現在只剩六名輪班了,即便他把求職條件設為性別不拘,年齡不拘,離職的速度還是快到來不及聘新人,他超困擾的好不好?
真搞不懂他開的是動物醫院,還是婚姻介紹所?雅惠是第幾個嫁給動物飼主的護士了?
張巧芬睨視他,沒好氣地道:「誰叫你沒事把醫院改成二十四小時營業製做什麽?有夫家會讓媳婦做大夜,還跟男醫師單獨值勤嗎?而且大夜班的案件根本不多,你就住在醫院樓上,機動性不差呀。」換言之,何必拖大家受累?
半年前,醫院的營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二點,現在則是全天候不打烊。
早班、中班是一名醫師搭配兩名護士,五、六、日的中班是兩名醫師搭配三名護士,大夜班則一律是一名醫生、一名護士,這半年來,醫院護士流動率超高的。
至於醫院的四名醫師——王、賴、陳、黃,從她上班到現在都沒變動過。
「欸,話不能這麽說,動物跟人一樣,是不會挑時間生病的,而且我白天值班,晚上待命,早晚過勞死;再說南科不是有很多女性作業員也要輪大夜班的嗎?其中也有已婚婦女吧,怎麽換到動物醫院就不行?簡直是職業歧視嘛!」他又不能把求職要求設為未婚或限男性役畢之類的,早晚遭人投訴,業主也有業主的苦啊。
當別人在哭嚎找不到工作時,他居然在哀怨請不到人,這是什麽世道?
「這跟你三更半夜拿銅板丟來丟去有什麽關係?」還一直喊「某杯」……張巧芬眯起眼。「你該不會在用搏杯的方式選新人吧?」
「賓果!」他彈了一響指,在她的怒瞪下收起嘻皮笑臉。「別那麽嚴肅,你想想,我花時間過濾履歷,通知面試,結果做不到三個月就走人,勞心勞力,付出不成正比,還不如把一切交給上天安排。」
他攤手,高舉過肩,彷佛耶穌佈道,神愛世人。
「你真的有病……」張巧芬連扯嘴角的力氣都擠不出來了。
憑良心講,初見王路遙的人,絕對會對他的長相與氣質留下深刻的記憶。
他五官秀氣俊美,眉形細長且濃黑,還長了對帶電的丹鳳眼,笑起來的時候,眼下鼓起的卧蠶更將他原本該有的陰柔邪魅,化為親切。
身高高得足以在男子籃球聯賽中打滾的他,皮膚還好得讓人嫉妒,臉上沒有任何痘疤就算了,皮膚更是白到泡進牛奶里還有保護色,幾乎所有優點都讓他佔盡。
除此之外,長得可以用艷冠桃李來形容的王路遙,還留了一頭及肩長發,見到他時,總是紮了束小馬尾在腦後,奇異的是,他的舉手投足間完全沒有給人弱不禁風或娘娘腔的感覺,反而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洒脫,尤其在套上白色及膝的醫師袍後,更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安定力量。
她來面試時,也被他的長相跟氣質刺激得七葷八素的,跟他一塊兒值班時,總會不自覺地追逐他的身影,久而久之,對他感觸最為深刻的,已經不是他的丹鳳眼櫻桃嘴瓜子下巴,也不是他瀟洒自若卻不失穩重的風格,而是他搞怪無厘頭、不按牌理出牌的瘋癲性格,還有一堆奇怪的堅持。
用有病來形容還算輕微的。
「什麽有病?我只是認命而已,而且這招是阿牧跟我講的,他家娘娘的公司就是用搏杯問媽祖來聘新人。」他還不是創始者,只是師法者而已。
阿牧是他高中死黨,全名章牧恩,畢業後一直沒斷聯絡,孽緣維持已有十幾年之久。會戲稱他女朋友為娘娘,全因為他們養了一隻貓女兒叫貴妃。
「章先生當笑話說給你聽,你居然認真了?!」她都要昏了,這人的基因排列組合是出了什麽錯?「你慢慢玩吧,我去二樓巡動物房。」
醫院是他開的,愛怎麽玩是他家的事,她才不想跟他一起瘋。
面對護士毫不捧場甚至狠力吐槽的反應,王路遙僅是淡然聳肩,不以為意,他早就習慣了唱獨角戲的人生。
拾起硬幣,雙手合十夾在掌心,虔誠地往桌面一擲,俊美的五官又皺了起來。
「……某杯!」時不我與是這樣寫的嗎?
本來想靠搏杯的方式節省時間,連續四張履歷,各擲五次,次次梅花,是怎樣?他拿到灌鉛銅板嗎?
還是十元誠意不足?
他從皮夾里抽出百元鈔,到醫院櫃枱換了兩個五十元的硬幣,再走回值班醫師的位置,從第一張履歷開始,重新擲筊大計。
「聖杯?!」一換五十元硬幣就有好兆頭,他精神都來了。
硬幣一正一反的情形不是次次有,八張履歷擲下來,還真的讓他擲到一張連續三個聖杯的,真是感動涕零。
一拿起來,仔細端詳照片跟個人資料,他突然打了個冷顫。
「李硯寒,這名字也太冷了吧?」不能說他迷信,姓名對一個人的個性、想法,真有諸多影響。
像他,就非常討厭走路。
「既然上天選你,就決定是你了。」不然他擲硬幣擲到被當白痴,人選出來還不用,未免也太心酸了。
反正不合適,大不了一拍兩散,他繼續擲筊找下一個。
風和日麗,是個上工的好日子。
王路遙端着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在早班護士黃怡君以內線告知新同事來報到後,才想起兩天前錄取了一個名字聽起來很冷的新人,便套上雷根鞋,步下一樓。
在他來到一樓,遠望李硯寒的第一眼,真覺得姓名學影響力好大,她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塊方正又冰寒的硯台。
「硯寒,這位就是我們的院長,王路遙醫師。」黃怡君待他走近後,介紹彼此,更試圖在李硯寒的雙眼中看到新人初見到王路遙時,一律綻放的驚艷光芒,可惜眼睛都要望穿了,李硯寒還是八風吹不動,鎮定如泰山,她有點小失望。「王醫師,她就是新人李硯寒。」
「你好。」他一口氣喝完牛奶,輕抿上唇緣沾及的乳白,朝李硯寒點點頭。「歡迎加入強森動物醫院。」
「院長好。」她直視着他,也微微點頭,語氣相當平穩,客氣且疏離。
王路遙又向前一步,走近後看她,才發現這個新護士長得滿有特色的,五官很立體,眼睛很大,形狀像核桃仁,皮膚是均勻的蜜色,一頭栗色俏麗短髮,貼頰齊眉,看上去好像混到了少數民族的血統,十分醒目。
她四肢纖細,個子嬌小袖珍,只到他的胸口,不過比例倒是很好,三七身,不跟其他人站在一起,倒不覺得她身高連四捨五入都沒一百六。
默默地將她打量了一遍,滿足好奇心後,他勾起嘴角,以對待同事的態度,回應她的招呼。
「叫我王醫師就好,等我五十歲你再來幫我冠院長封號。」自從某次有個女學生打電話來問狗狗的情況,劈頭就說要找王院長王伯伯,他就不太喜歡別人稱他院長,隔天立刻印新名片,把院長頭銜拿掉。
「喔。」既然是他在意的點,就不要往人家的痛腳踩,李硯寒從善如流地換了稱謂。「王醫師。」
她的表情看起來靜靜穩穩的,不知為何,在他眼底就變了調,有點憨憨的傻味,不曉得哪根筋抽了,他突然掌心向上,朝她伸了過去。
「手。」
李硯寒不知道他在玩什麽把戲,想法向來直接的她,也未曾考慮過他舉動下所隱藏的涵義,便乖乖地將她比尋常人還要再小一號的手,擱進他的掌心裏。
「乖。」他笑眯雙眼,虛握住她的手,搖晃了兩下,鬆開。「換手。」
她還真乖乖地抬起另一隻手——
「王、醫、師!不要捉弄新人好嗎?」黃怡君看不過去,半路抄劫了她傻傻就要擱上去的手。
還以為新來的同事不好相處,原來是個耿直又天真的孩子,被當狗狗戲弄了還不自知。
「Sorry,我只是在表達我的善意。」他也不曉得怎麽回事,突然像被雷劈了一樣,直覺她像小動物般,沒有拐彎抹角的心思,自然而然就把對動物那套搬出來了。
真要說,她感覺很像柴犬的臉,哈士奇的表情,再配上黃金獵犬的髮型。
「哈哈哈。」他想到自己都笑了。
「……」李硯寒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又不好意思問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莫名其妙地捧腹大笑。
「王醫師,拜託你收斂點好嗎?」黃怡君真的有股隱憂,說不定明天又要找新人了。
「抱歉,想到有趣的事就停不下來了,下次改進。」他咳了兩聲,看到李硯寒的臉又差點失守噴笑。「你帶李小姐熟悉一下環境跟工作內容吧,我上樓了。」
他只是下來露個臉,讓新人知道如果薪資遲發要找誰丟雞蛋,就晃着要離開。
「王醫師,可以麻煩你幫個忙嗎?」黃怡君頗為無奈,但又不得不為。「等下我要跟陳醫師進手術房,宜嘉要顧櫃枱,可能要麻煩你帶硯寒熟悉一下環境,講解醫院制度跟大致上的工作內容,等我出手術室再教她細節。」
雖然她們挂名護士,實際上不過是動物助理罷了,要經手不少雜事,人力吃緊得很,既然他都晃下樓了,就別浪費這趟腳程。
而且醫院制度也是他創的,由他來說更具說服力。
「這樣啊……好吧。」雖然他昨天剛值大夜班,不過離他睡覺時間還有四、五個鐘頭,這家動物醫院也沒有大到一個小時走不完的境地,加上人力不濟他要負絕大部分的責任,林林總總加起來,他實在不好意思回絕黃怡君的請求。
他對李硯寒說:「走吧,我先帶你熟悉工作環境。」舉步正要走,黃怡君又拉着他,拖到一旁。他皺眉。「又怎麽了?」
「我先警告你,別用你的爛幽默嚇走新人。」王路遙很隨和,但這時候她卻希望他院長的派頭大一點。
他眯起眼,俯視着齜牙咧嘴的她。「我是這種人嗎?」
「是。」斬釘截鐵。
「……你說是就是吧。」人格受到歧視的他欲哭無淚,明明是她們不懂欣賞他的幽默,說不定李硯寒很捧場。
不過看她冷冷淡淡的樣子,他應該只有拿熱臉去貼冷屁股的分吧。
唉,這年頭老闆真難當,搞得他好像老萊子娛親一樣。
王路遙先帶她上了二樓動物房,原本趴着休息,或埋頭在飼料盆里大快朵頤的狗狗們,紛紛抬頭連吠,搖着尾巴,只只衝到牠們的籠子口轉圈圈;統一關在大空間裏的小貓,也從貓跳台或是吊床上跳下來,衝到玻璃牆邊,雙眼圓瞠地看着他。
「噓!」他彈了一響指,所有吵雜的聲音在五秒內歸於平靜,原本轉圈轉得正起勁的狗狗們,全都規規矩矩地坐在籠子口。
李硯寒嚇傻了,眼睛瞪得比貓咪的還圓——他居然能讓來自不同家庭的動物聽他的指揮,真的太厲害了!
因為他長得太過好看,剛剛一走下來,她還以為是醫院請來拍形象廣告的模特兒,沒想到他竟是院長兼醫師,還如此專業,一彈指就能讓所有動物安靜,真人不露相。
當初會投這家醫院,主要是看在不限科系的分上,不然以她視覺傳達系畢業的本科生,在南部很難找到對應的工作,就算有,也是月薪不足兩萬的小美編,除非在家接案才有辦法打平開銷。
她看了工作簡介,需要輪大夜班,性質偏向醫護助理,月休八天,需排班,算一算跟周休二日的天數差不多,就抱持着投投看的僥倖心理,居然就錄取!即便到現在,她還不太相信自己就在這家醫院,而且是來工作的。
「二樓主要是小狗病房、小貓民宿、貓狗美容室跟倉庫。小貓病房在一樓,三樓是我私人住處,不開放。」樓上以透明壓克力隔間,也有掛上木頭彩繪的牌子說明該隔間的用途,每間都打掃得很乾凈,東西雖然不少,卻都收拾得很妥當,不見雜亂。
從樓梯口上來後,除了倉庫在後頭外,其他都能一覽無遺,最漂亮的莫過於東北角挑高,外牆改為強化玻璃的小貓民宿。
他一一指着。二樓也算半開放式的空間,為了方便上來探望狗狗們的飼主,還放了一組淡紫色的沙發椅,甚至還有書報區跟茶水區,佈置得美輪美奐,讓人跟動物一樣享受。
「沒有小狗狗民宿嗎?」隨着他的指引看過一圈,她總覺得少了一項。
「沒空間讓狗活動,就不設了,不過我們有接熟客暫托小型犬。」他笑着看她,帶着一絲鼓勵地問:「還有什麽問題嗎?」
她想了下,視線習慣性地看向右下角,再抬起頭來,很認真地回答他。「沒有。」
「那就繼續聽我說嘍。」看她認真思考問題的憨直模樣,雖然表情依舊冷冷淡淡的,就是有一股沒辦法明說的味道,很可愛,很吸引人,很想讓人摸摸她的頭。他憋笑,忍下想揉亂她頭髮的慾望,往下介紹着。
「一、二樓的公共空間,我有請清潔公司定期打掃,不過動物房還是由你們護士輪流,務必給動物最乾爽整潔的環境,還有餵食跟換水。」他走到沙發處坐下,拍拍他旁邊的位子後,對她招手。「來。」
她乖乖地走過去坐下,毫無遲疑,眼睛瞬也不瞬的,就直直地盯着他,真誠清澈,就像一心一意相信主人的小忠犬。
「待遇我在電話里跟你說得很清楚了,X萬,月休八天任排,不過要配合其他護士的排休時間,早班、中班一定要有兩名護士值班,如果排休撞期了,你們自己去協商。因為你剛來,第一個月都幫你排早班,下個月開始輪值,也會排到大夜,這點可以接受嗎?」大夜是這份工作的軟肋,常常就是卡死在這點上。
「可以。」來之前就知道要值大夜,已經做好準備了。
「很好。」真怕她說不行,他晚上又要擲筊了。
雖然在人力銀行上有註明要值大夜班,但很多人都是看到工作就投,其他什麽都不看的。
他抿了下唇,繼續說道:「餐費津貼、大夜津貼都是另外加上去的,不含在我跟你說的月薪里,結婚後會有物價津貼,你可以想像成育兒津貼,或是購屋買車津貼都可以,可惜從這裏嫁出去的護士都在婚後就離職了,還沒有人領過。」
更慘的是,每個結完婚的護士都走得跟飛的一樣。
「福利這麽好,為什麽她們還要走?」這點怎麽想都好矛盾,一點都不合理呀。
她直接無迴避的問題一丟出來,王路遙完全沒有被擊倒,反而把這問題丟回去,跟她一起思考。
「我也覺得很奇怪,不管我福利開得多好,就是留不住那些要結婚的員工,我又不怕她們請產假、育嬰假什麽的,如果是你,結婚後會離職嗎?不管是不是在這裏工作。」
她視線死盯着右下角,剛好就是他隨意擱在腿上的手,十分修長好看,但她被問題困住了,實在無心欣賞。
過了好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原先漠然的臉蛋畫了幾筆苦惱。「我不知道,到時再說。」
「哈哈哈!你真老實。」新人不都會為了保住工作,騙老闆說不會嗎?她到底是直還是呆啊?也太有趣了。
他一手擱在唇瓣上,就怕一時剋制不住發現寶的驚喜,笑得過分沒節操,嚇跑難得合他胃口的好新人,便清了清喉嚨再續說:「我已經使出渾身解數留人了,她們要走,就像天要下雨一樣,我也拿她們沒轍。」
「也是。」真要走,再好的條件都拴不住一個員工的心,他已經儘力了。為此,她重重地點了兩下頭,眼神滿是肯定,鼓勵着他。「辛苦你了。」
辛、辛苦你了?
這句話一出,他像瞬間被炸彈轟到,重度耳鳴,腦筋一片空白,過了好久才意識過來剛才有人說他辛苦了。
「我總算明白為什麽母親節一句『媽媽我愛你,你辛苦了』,會讓一整年做牛做馬的母親高興到覺得她們的付出有價值了。」每次看到這種狗血橋段他都忍不住吐槽,一句話換一輩子任勞任怨,有沒有這麽瞎?可當他聽到有人說他辛苦了,卻突然有種辛勞被看見、被表揚的幸福感。
他覺得一切都值了,整個人像是被凈化了一樣,電力飽滿。他目光熠熠看着她,如火如炬,燒的全是她的模樣。
「沒想到你真的是我的知心人!」他鏗鏘有力地說道,只差沒握着她的肩,激動搖晃着。上天安排果真不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他雙掌合十,朝天拜了拜。「老天爺,感謝禰。」
「……」她看不懂王路遙的路數,只好沈默。
「我還沒講完。」厲害的是,他可以無視場面乾冷,又自己接了回來。「滿一年後有特休,天數就跟勞基法規定的一樣,沒請完會按比例折現給你,因為我們醫院全年無休,所以你可以不用指望員工旅遊,不過我們有旅遊津貼,一年可以請一次,國內五千,國外一萬,拿飯店收據來請就可以了。以上,有任何問題嗎?」還沒等她開口,他又補了句。「啊,對了,我們還有三節跟年終一個月。」
她聽到最後,腦袋已經跟不上他說話的速度了,現在還在嗡嗡嗡的。
「有問題嗎?」他傾身,再問一次。
她睜大着眼看他。「來不及想。」
「噗,來不及想——哈哈哈!」他放聲大笑,這回聲音大到連狗都跟着吠了。「哈——」他笑到揩眼淚,老天爺怎麽送了個活寶來給他?「沒關係,我給你時間,你慢慢想。」
她斂下視線,像面對大考般嚴肅地思考這問題,後來還是沒有結論。「福利太好了,我想不出來有什麽問題。」
「哈哈哈,你也太有趣了吧,哈——咳咳!」他笑到岔氣,而且肚子好酸,就怕再笑下去,腹肌六塊要變八塊了。深呼吸好幾下才舒緩過來,眼角都濕了。「那待遇這塊就成交啦,接下來的事,你就要認真考慮清楚了。」
他的表情在大笑之後,突然變得再正經不過,但李硯寒依舊沈著以對,應該說她從頭到尾都很謹慎地面對所有事情,包括放聲大笑但又不知道在笑什麽的王路遙。
「我敢給,就表示你們的工作會有相對性的付出。」雖然醫院缺人手,他也不想抱持着先把人騙進來再說的想法,因為後續更麻煩,而他討厭麻煩。「所有侵入性的治療,像開刀、打針、縫合等等,都是由醫師執行,包括開藥,但是你們要負責盤點藥物,庫存不足就要馬上通知醫師,請醫師跟藥廠聯絡,除了藥劑以外的東西,就全數交給你們採購。」
「嗯。」所以要兼做採購,她應該學得來。李硯寒默默記下。
「你們最常處理的部分就是接受挂號,建檔資料,調病歷,辦理動物登記,還要幫貓狗洗澡,修剪指甲,清耳朵,擠肛門腺,這部分會再訓練你,不用擔心,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們會輔助你拿寵物美容師的執照。」雖然應徵時不限科系,他當然還是會把兵練好再派上戰場殺敵。
「嗯。」有訓練她就不害怕了,這部分應該也學得來。
不過聽到現在,還沒有出現讓她望而卻步的事情,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才是核心所在吧。
她屏息以待,卻見他咂了下嘴巴,還打了聲響指。
「工作內容差不多就這樣子吧。」
「啊?」是她中間漏掉一段嗎?她仔細回想,發現他說的工作內容,真的很平常呀。她很慎重地問:「你……有沒有什麽忘記講的?」
「現在沒有,但我保證絕對有我沒說到的地方。」他語氣一轉。「我們醫院案件很多,忙起來很可怕,甚至會有很多突髮狀況,吃飯時間可能會不正常,連水都沒時間喝,而且很容易受傷。」他撩起袖子,現出手臂上的不少抓痕,淡然地說:「有的已經留疤了。」
傷痕分佈得很密,有長有短,有舊有新,他沒有將袖子放下,反而將另一手的也捲起,讓她看個仔細。
她沒有說話,卻想像着他的傷痕,移到她的手臂上時,會是什麽樣的感覺。
在鄉下長大的她,小時候貪玩,也積了不少陳年舊疤,只要不大,沒傷到臉,她就不是很在意,怕是怕她明知道可能會受傷的情形下,還會不會勇往直前,盡心儘力。
「還有最難克服的一點——」他停頓很久,直直地看着她,直到她眼神里隱約多了疑惑與好奇後,才公佈解答。「是死亡。」
「有生命危險?」她錯愕,直線地回著。
「是動物死亡,不是我們死亡。」他失笑,好不容易鋪陳起來的氣氛,都被這句話破壞光了。
「……喔。」原來是她誤會了。
「自然病死、老死,那無可厚非;最難過的,是你必須親眼看着動物被安樂死。」即便到現在,他已經經手了非常多的案件,當他將藥劑注入動物體內時,還是天人交戰的折磨。「很抱歉這時候才跟你說這些,你可以考慮清楚再接下這份工作。」
他帶着歉意直視着她,彷佛這是一關相當難跨過的關卡,事實上,那真的很難跨過。
「我有問題了。」她像學生一樣,舉起手問他。
「喔,想到了嗎?」如果可以,他真的很希望她能待下來,難得有這麽可愛的天然萌物在面前出沒,不過他再怎麽渴望,也要尊重一下對方的選擇權。
「你是對所有新進員工都會這麽說,還是單單隻對我?」
「喔?」他挑眉,這問題挺有趣的。「你怎麽會這麽想?」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看我矮,覺得我長得凶,不好相處,才故意讓我在一開始的時候,知難而退。」如果是這樣,她就不用糾結了,本身交際能力就已經很差的她,還到一個一開始就給她負分的地方,太找罪受了。
「你會因為外在條件,而找工作碰壁?」不會吧?她除了矮一點,腰是腰,臉是臉的,站在角落也可以當木雕賞心悅目一下,這世界是怎麽了?
「嗯,曾有人覺得我謊報年齡,也有人覺得我長得太凶,不適合做服務業,或太矮沒有存在感之類的。」她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平平淡淡的。
但這是赤裸裸的歧視啊!他真為她抱不平,明明就是個很有趣的孩子。
「來我們醫院吧!」他赤誠相邀,眼睛像燃起兩簇火。「這次錄取你比較趕,沒有安排面試,不然通常都會在面試的時候,把優缺點都講清楚,與其讓你進來醫院發現包裝跟內容物不符,不如一開始就讓你有心理準備。大家當同事,下班隔不到幾小時又要再見一次,當然要以誠相待。我真的很希望你能來我們醫院服務。」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熱切,一甩方才大笑的洒脫樣,認真到可以用身家性命來發誓的程度。
她看着他的神情,第一次有僱主這麽需要她,強烈地希望她能留下來,這是一份相當有力的支持,而她要的也不過是這一點點的認同,非常非常簡單。
「好。」她完全不猶豫了。
「很好,以後請多多指教。」他禮貌性地伸出手,這次不是捉弄,而是友好的表現。
「請多多指教。」她回握,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就像他給人的熱情一般。
他笑得很開懷,桃花、櫻花齊開。「我們醫院還缺人手,如果你有朋友或親戚想找工作的,也可以介紹過來。」
「……」所以她是無魚蝦也好的那尾蝦?
算了,在這裏她至少是尾蝦,小蝦米也能對抗大鯨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