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份卷宗夾被安安穩穩放置在黑色、偌大的胡桃木辦公桌上;紅色卷宗夾外皮在黑色桌面上看來相當刺眼。
靳嵃偉看了那刺眼的存在一眼,似是逃避般地站起,轉身走至窗邊;桌前恭敬站着的是他得力的助手任翰惟,只是,能力再強,遇到這種情況,仍不免擔心自己受池魚之殃地忐忑着。
令任翰惟忐忑着的另一人,正是如女王一般威嚴地坐在沙發主位上的女人,亦即靳嵃偉的親阿姨、名義上的母親,江穎臻。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相親時演了什麼戲。江氏集團及裴氏集團的結盟是結定了,雙方的聯姻亦將同時宣佈,你註定得娶裴氏千金為妻。”
撥開落地窗帘葉片,身處市中心最高建物里的靳嵃偉其視野是遼闊的,但他的身體卻是被囚禁着的,而且或許一生都得不到自由。他徒勞地想拖延,卻也發現江總裁正氣定神閑地望着他,用平淡的語氣說著,彷若一切狀況都在她的掌握中。
“江氏擁有連鎖百貨『GivenSaint』,難道就找不出一個精品櫃可以挑定情信物?”靳嵃偉不想被逼着出賣自己的設計,不明白江總裁為什麼非要他自己設計一款。
“這是江家的傳統。每個江家的男人在結婚之前,都得設計出一款精品做為定情信物。”江穎臻不厭其煩地再說一次,不讓靳嵃偉有任何借口。
江家在上個世紀皇朝尚存時就是望族,能追溯到的最早的祖先就是皇族御用工藝名匠,數代流傳下來,江家枝繁葉茂,靳嵃偉有不少在設計界赫赫有名的親戚。
尤其是靳嵃偉,精品貴族百貨GivenSaint的管理人、江氏旗下精品珠寶品牌“Destine”的設計師,更不能不遵循這個傳統。
“江家就沒出過無法設計的人?”靳嵃偉因這個可笑的傳統而冷笑出聲。不管江家先祖是怎麼樣的人,一百多年下來早就一代不如一代,有這自己設計定情信物的傳統真是可笑。
“有錢,就不怕買不到設計,但概念還是得要是自己的。”江穎臻知道靳嵃偉想着什麼。傳統已經流於形式,能不能設計不是重點。
“那這回為何不再買個設計就好?”
“你身兼知名精品首席設計師,對於自己的定情信物,就設計不出一款精品?”
“我對這個婚姻沒有愛,如何設計一款以愛為名的精品?”
江穎臻用看着一個天真孩子的眼神看着他。靳嵃偉長在這樣的家庭里,還會相信真愛?就如同他的母親--她的妹妹一樣。
江穎臻臉上的表情在想到妹妹的那一刻變得柔和;靳嵃偉承襲了江家及靳家所有的藝術DNA,他遺傳了父親的浪漫,也承繼了母親的天真,可在這弱肉強食的社會,這樣的他如何存活?所以,唯有由她來為他安排。
“為愛不顧現實,是世上最可笑的事。”
“這句話妳應該當著我爸的面說,讓他早早醒悟。”
“我跟你爸的婚姻的確有愛,但你無法否認若不是你爸繼承了你媽媽過世后留下來的股權,你外公外婆不會同意這個婚姻。”
靳嵃偉又是訕笑。是啊!當初媽媽私奔前,就擁有了江氏的部分股權,她過世了之後,自然由他及父親各繼承了一半;若不是為了這個股權,江家不會接受他們父子。
但父親及他也從不奢求得到這份股權,若不是母親過世了,他們甚至不知道有這份股權的存在。父親本來是要轉讓回給江家的,卻被“繼母”阻止了,因為她一直忘不了曾與她有過一段緣分的父親;若父親沒有了股權,她無法逼迫他的外公外婆讓她跟他父親結婚。
“是啊!即便婚姻有愛,也必須用利益糖衣來包裹。”
“你設計的其它商品又有愛可言?”
“可能我這一輩子都無法讓妳明白,我設計的商品所代表的意義。”
“我不明白無妨,我只知道那兩份卷宗夾,你選一份來簽名,我下午就要。”
不容反對,一如她以往的高傲,江穎臻走出這辦公室,沒有回頭。
靳嵃偉坐回辦公桌前,翻開兩份卷宗夾。一是他的假單,長達一周;一是轉讓書,是設計師靳嵃偉將他的新作轉讓給GivenSaint的轉讓書。
靳嵃偉一把將兩份卷宗夾揮落地面,任翰惟只是面無表情地拾起,但這回他沒再放回他的桌上。他與靳嵃偉自小一起長大,靳的憤怒,他明白。
“我到頂樓去吹吹風。”
“是。”任翰惟沒有阻止,盡避剛剛他也聽到了總裁的命令。
※※※
靳嵃偉記得自己的童年過得非常快樂,他跟父母住在山上的一間小平房裏;父親是小有名氣的畫家,母親則是一間森林小學的美術老師,家裏經濟雖不優渥,卻也不虞匱乏。
直到……他的外公外婆找了來。
那個當年離家出走,跟着外公外婆眼中沒有出息的藝術家私奔的母親,表明了她並不想回家;但外公外婆用盡了方法威脅母親,最後,母親讓步了,說江家要是肯接受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就回去。
時過境遷,靳嵃偉多麼希望母親當年堅持下去。
那日,母親要去畫廊接正在商談畫展事宜的父親,平常她都是搭公交車去接父親,然後與他一同散步到公車站坐公交車回家;可那日下着大雨,搭公交車十分不方便,最後,外公讓司機載着母親到市區去接父親,卻遭逢了巨變……
一對因為公司被外公所奪,要向外公外婆討公道的夫妻,見到外公的座車,打算攔車理論,卻在公路上出了意外,母親與那對夫妻同赴黃泉。
後來他只知道,那對夫妻有一雙兒女,兒子女兒後來都被領養了。那個女兒,與他有一小段緣分的“小欣”……更是被送去了日本,從此失去了她的消息。
十五歲那年,父親紅着臉對他說,他就要有新媽媽了,新媽媽是他的親阿姨,也就是媽媽的親姊姊江穎臻;看着又有人能讓父親展露歡顏,他還是裝出了開心的笑容。
只是沒想到,父親的這個婚姻,從此束縛了他的一生;他想父親對繼母是有愛的吧!否則不會甘願忍受這十五年的入贅生活,以及從未接受過他的岳父岳母。
但靳嵃偉卻無法對這樣的精神折磨甘之如飴。
裴婕妤,裴氏的大小姐、他的相親對象,繼母要他娶她,父親依然是那斯文的笑容,對着他說:“婕妤是個不錯的女孩。”
卻沒有人問過他,他愛不愛她、肯不肯娶她。
如今,他賣掉了自己的人生仍不夠,還得賣掉他為了愛而設計出來的作品嗎?
任翰惟只能在通往頂樓的鐵門前站着,制止打算上來打擾靳嵃偉的人。這一路走來,他將靳嵃偉面臨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或許是家庭因素使然,他知道靳嵃偉自小對“愛”就有一份執着,而這份執着讓他傾心於設計,並學以致用;但也因為這份執着,他始終放不下他的父親,還有這名義上為家的地方。
靳嵃偉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他知道若不是有江家支持,他不可能朝着自己的興趣走,也沒有嘗到為五斗米折腰的苦。
如今他已成為Destine的首席設計師,且可以選擇客戶接單,這除了必須要有才能外,江家這座靠山亦是原因之一。
為此,他兼顧了江氏的事業--一個龐大的精品百貨集團,這無異是賣了他的人生。
如今,江家要奪走的,是他心中唯一的一份純粹--他的作品。
靳嵃偉的設計是多少名媛貴婦心中的夢幻逸品,但他的作品只賣給男人;因為他的作品必須以愛為名,由男人送給女人,少了這個條件,不管是任何人都無法由他手上得到他的作品;也因此,靳嵃偉的作品是少數越轉手價格越高的,不只因為它稀有,更因為願意轉手的人少。
三天前,他剛剛完成了一件作品,那是一個客戶要向癌末女友求婚的戒指,江總裁在無意間看見了,覺得很適合當靳嵃偉的定情信物;也由於靳嵃偉遲遲不肯設計自己的定情信物,所以江總裁便想奪了那件設計品。
不管江總裁要的是這件成品,還是要靳嵃偉請假一周設計另個新品,對有精神潔癖的靳嵃偉來說,都是一種污辱。
他不愛裴婕妤,所以他無法設計出以愛為名的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