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天色微陰,飄着細細小小的雨絲,要停不停,要大不大,就這樣不幹不脆的下足整整一日。

按九九的話來說,就是“簡直瑣碎”。

春亦尋這次受到打擊過大,以致高燒不退,後來又讓醫大夫下令要仔細休養,九九接獲醫大夫的指示之後更是嚴格執行,春亦尋在一整月里從一開始的體力不濟難以動彈,到後來終於能喘着氣下床走動,再到後來的精力十足,滿心想要出去溜溜逛逛,卻被九九冷眼狠瞪回床仆倒。

有了力氣之後卻仍然被限制行動,春亦尋心中真是無比心酸。

但面對九九氣急敗壞的擔心與難過,春亦尋也只能老實低頭聽話,不敢有所反抗,更別說陽奉陰違。

她乖巧聽話的養着身體。

窗外細雨,已經連下五天。

她抱着薄毯窩在床上,手裏的刺繡已經完成大半,她不時轉頭望望窗外細雨,心裏深深覺得這雨再下下去,她都要崩潰了。她無比的想念溫暖陽光。

九九端着食盤走進來。

“紅豆糯米粥。甜的,吃嗎?”九九一邊問,一邊拿着湯匙舀了,也不理會春亦尋回答與否,便遞到她嘴邊去。

春亦尋幾乎是哀怨的盼了九九一眼,張嘴吞下。

“九九,我想曬太陽。”

“等放晴吧。”

“九九,我們出去走走吧,嗯,例如到聚星閣去?”

九九瞥她一眼,抿着唇,“主子,覺得和九九一起待在閣里很乏味嗎?”她輕聲細語的,說得很委屈。

春亦尋立刻垂頭認錯,“沒有沒有,九九最可愛最寶貝了,我巴不得整天都在房裏和九九一起啊。”

“可是,主子剛才還想去聚星閣的……”

“哪裏呢,九九一定是聽錯了。”

九九滿意的眯着眼,“再吃一口甜粥吧,主子。”

春亦尋只能張嘴了。

九九一邊喂着,一邊像是漫不經心的開口,“聽說,古二少爺拒絕了羅家嫡小姐,那羅老爺都氣壞了。”

“……他真的直接拒婚?”

“是啊。”九九神色自若,“悅悅跟我說,那羅家嫡小姐想嫁得不得了,一聽說古二少爺拒絕長輩安排,還氣勢洶洶的帶着府中下人衝到古府里,說是要去教訓狐媚了丈夫的狐狸精呢。”

“二少爺自己就是只狐狸了,她要去逮哪個迷惑丈夫的妖精?”春亦尋笑了起來。

閣里知曉秋舞吟與古家二少爺往來細節的姐妹們,聽見這消息,都不免抿嘴一笑,要說自家的秋舞吟有本事迷惑古家二少爺,這樣長自己威風的厚臉皮話,還真是說不出口。

九九也笑了,“但這麼一件事實,羅家嫡小姐卻一點也不知道啊。”

世人都以為是手段妖嬈的青樓女子迷惑了古家二少爺,才讓二少爺又是拒婚,又是反抗家中長輩,甚至不惜放言要與青樓女子私奔。

但事實卻恰恰相反。

將青樓女迷得神魂顛倒的是古二少爺,對羅家嫡小姐不屑一顧,又興緻勃勃的策劃離家大計,甚至毫不在意的將離家意圖透露給族裏長輩知道的,也全都是古二少爺的主意。

“秋舞姑娘太冤枉了,平白便背了狐媚的黑鍋。”九九笑盈盈的,“不過既然古二少爺這樣胸有成竹,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讓秋舞姑娘受委屈的。”

春亦尋幾乎要翻個白眼,“誰那麼沒眼色,敢去動那狐狸少爺叼在嘴裏的獵物?我敢跟你打賭,秋舞的出閣費用,一定是金釵姐妹之間最合理的。”

九九抿着嘴笑,“主子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在說,閣主把其他金釵姑娘的出閣費抬高得讓人傾家蕩產呢?”

“我可不敢。”春亦尋吐着舌,縮了縮脖子。

一碗甜粥喂得見底,九九放下湯匙,又轉頭去看看天色,自語道:“雨好像真的不會停了。”

“是啊,再這樣下下去,我都要長霉發毛了……”

“悅悅說,雨蝶姑娘約了古二少爺在紅花酒肆,說是要向二少爺討教一番,因為閣主遲遲不肯鬆口讓雨蝶姑娘嫁給蓿大人。”九九回頭,看着茫然的春亦尋,“秋舞姑娘和悅悅也會去。”

“真好,可以出去逛逛呢……”春亦尋呆望窗外,嘆了口氣。

九九瞪着她那副委靡樣子,也差點跟着嘆氣,“悅悅還說,二少爺應邀前往,又難得的問候了一聲:‘春尋姑娘是不是也來散個心?’這樣貼心的話哪……”

“我要去!”

不過眨眼之間,春亦尋已經跳下床來,滿屋子的開始轉着,哪裏還有一星半點的無聊模樣。九九好氣又好笑,將空碗放在几上,也跟過去梳妝更衣。

她們乘軟轎出去。

原本九九堅持自己是侍女身分,要撐傘走在轎旁的,但春亦尋不由分說,以一種擄走幼童的人口販子氣勢,將九九一把塞進轎里,自己隨後坐了進去,跟着一旁的抬轎漢子極有默契,也不給九九逃跑的空隙時間,立刻起轎。

剛抬起身的九九又摔回去,剛好讓春亦尋接個正着。

“……沒有主子樣!”九九恨聲責備。

“哎喲,我們是姐妹嘛,哪裏是主僕。”她噗嗤一笑。

春亦尋養了這麼一段日子,比起整日擔心受怕的九九,她更多了飽滿精神,不只將九九抱在膝上,還將下巴擱在她肩窩,一邊若無其事的吐出這樣一句反駁。

九九氣極,偏偏又讓她哄得歡欣,臉上表情可精采了,只能扭過頭去,不讓春亦尋有偷看的機會。

一路輕搖慢晃。

春亦尋在轎里掀起窗帘一角,窺視着轎外景色,九九坐在她膝上,昏昏欲睡。抬轎漢子保持穩定速度,從人群中越過。

一邊低聲向轎里的春亦尋報訊:“雨蝶姑娘在前方不遠。”

“我等與雨蝶姑娘并行。”

“雨蝶姑娘展顏一笑以示招呼。”

“我等已越過雨蝶姑娘。”

春亦尋哼地一笑,邪惡無比的下了指示:“去,擄了她家暮靄入轎,再全速往紅花酒肆,就讓她兩條腿追不着!”

抬轎漢子自此刻起深深體會到“沉默是金”的道理。

前後四人步調一致轉身,潛行,逼近,與菊雨蝶打一照面,右列轎夫向菊雨蝶身後護衛打出“金釵姑娘太無聊”的手勢,左列轎夫同時刻伸手擄走暮靄,甩入轎中,轎內傳來驚呼的聲音——

然後抬轎漢子步調一致繞過菊雨蝶與其身後護衛,在旋過一圈之後,回到前往紅花酒肆的應行路道,四人往目標奔去的速度更快了。

春亦尋一手抱一個,沒空去掀窗帘,九九還頭暈目眩着,只有被擄來的暮靄沒好氣的瞥她一眼,伸手揭開窗帘,已經見不到菊雨蝶身影了。

她偷笑起來。

眼角餘光,她見到另一個緩行的軟轎旁邊,緊跟着一個少女身影,少女腕上綁着一朵橘黃小花,翠綠莖身繞成一個手環,發上雖然還是少女的雙髻,卻別上一隻相當華美的銀釵。

那少女看上去很眼熟……她垂着眼思考起來。

直到紅花酒肆門前,轎子停下,暮靄掀簾,九九扶她起身,在她們身後不遠,是菊雨蝶全速奔來的身影……

才側過臉,春亦尋就看見菊雨蝶張揚的身影,立刻把她還在思考着的事情忘光了。一左一右,她拉着九九與暮靄,飛也似的奔上了紅花酒肆直達三樓包廂的長階。

包廂里,秋舞吟與古二少爺已經到了。

一旁倒酒的小悅悅眨着眼,“春尋姑娘,你怎麼臉上紅撲撲的?是做了壞事,讓人在後頭追嗎?”她問話的口吻又天真又可愛。

九九撲到悅悅身前已經摟成一團,暮靄正和古二少爺見禮,被這麼一句話問得好氣又好笑的春亦尋,還沒來得及去找悅悅麻煩,就聽到身後響起的腳步聲。

“哎呀哎呀!”她立刻飛逃到秋舞吟後頭去。

衝進門來的正是菊雨蝶。包廂門在她身後讓護衛關起,門內立刻上演雞飛狗跳互撓痒痒的小打小鬧戲碼。

讓秋舞吟護着,遠離戰圈的古二少爺在旁看得津津有味。

但悅悅上酒的時機不太好,一隻手倏然撥來,那盛滿酒水的大碗眼看着飛上半空,九九已經將人帶開,那碗掉下來的時候讓暮靄穩穩的接着了,裏頭的酒水卻讓春亦尋淋了一身。

就站在她身側,卻毫髮無損的菊雨蝶笑得趴下。

春亦尋一身狼狽,淚光盈盈的含怨看着救走了悅悅,卻沒救她的雛兒九九。九九面無表情的回看她。

“真沒良心。”春亦尋嗚嗚的哭着,一邊繞到架起的屏風後頭去。

她濕了外衣,裏衣倒是沒沾上,外頭秋舞吟穿得多了,正在嫌熱,剛在心裏琢磨着理由好把衣服脫下,這邊春亦尋便被酒水給潑了,她立刻喜孜孜的將悶得她冒汗的袍子脫下,並迅速交到春亦尋手裏去。

全程無視一旁古二少爺險惡眯起的狐狸眼。

菊雨蝶趁機開口,轉移古二少爺注意力的向他討教起如何擺平閣主,並順利讓自己出嫁的好法子。

廂房裏熱鬧得很,氣氛歡欣。春亦尋在屏風後頭換着衣服,正低着頭在打繩結,眼裏掃過自己的手腕,她腦子裏模模糊糊的想起不久前看見的少女,梳着雙髻,綁着黃色小花,那讓她很眼熟的……

她覺得她應該要想起來。

但廂房裏這樣氣氛歡欣,吵吵嚷嚷的,她又覺得悶,便繞出屏風,又往門邊去,九九看她想出門,才站起來要跟,就被她揮了揮手。

“跟悅悅玩去,我在門邊吹吹風就好。”

於是九九偏頭想着,門外還有閣里跟來的護衛守着,這裏又是紅花酒肆,算起來也是自家地盤,總不會春尋姑娘吹吹風、散散步,也能惹出什麼見血的事來。這麼一想,她也放下心來,便又坐回去。

這邊九九還在心裏掙扎的時候,春亦尋已經漫不經心的踏出門去了。

她沒想下樓,就只是繞着三樓廂房的廊道上走走。

逛過一半,才從一扇懸着紅色短燭的門前走過,春亦尋就聽見身後傳來拉門的聲音。她頭也不回,依然慢悠悠的繼續她的散步吹風。

但身後卻跟着響起細碎的疾步聲。

她的衣擺被扯住了。

“秋姑娘!”

“嗯?”她愣了一下。

拉住她衣擺的少女繞到她身前來,春亦尋見她腕上繫着黃色小花,是方才在街上看見的那個侍女。

侍女表情有些不安,“您是金釵秋舞吟吧?”她迅速的瞥一眼春亦尋容貌,卻越發不安,只得又打量起她外袍,“我、我見過的……上次,跟小姐到古府去時,您就是穿這件袍子,這袍子,很特別……”

春亦尋聽着,心裏也琢磨起來。這件外衣確實是秋舞吟常穿着的,她美腿纖長,姿態美妙,於是以雪紡紗為底,上頭再綉金色雲紋,間隔綴上透明晶石與鈴鐺,相當別緻,也是很得古二少爺偏愛,秋舞吟更是仔細留意,只要是會見到古二少爺的地方,她就會穿上這件外衣。

要說這小侍女以衣物來認人,倒也不是太過荒唐……

但是,這侍女找秋舞做什麼呢?

“你是哪家侍女?”春亦尋低聲問。

“你果然是秋姑娘!”侍女臉露喜色,“上回去到古府,只匆匆見到秋姑娘背影而已……我、我是服侍羅府嫡小姐的丫鬟,我叫喜兒。”

“你是羅家嫡小姐的侍女?”春亦尋臉色微變,她想起那時街上的轎子,“嫡小姐也來到這紅花酒肆嗎?”

“小姐說,秋姑娘今日將來此,她想與姑娘一見,以償前次未見的遺憾……”喜兒有些慌張的回應。

“她怎麼會知道閣里金釵行蹤?”春亦尋還要再問,就聽身後不遠,那拉門的聲音一響,一道尖銳的高音破空而來。

“喜兒!你跑哪裏去了?要你去喚個跑堂小二來問話,怎麼去這麼久?慢吞吞的!再偷懶,回去你就徹夜跪在廊下!”

春亦尋被那尖刻聲音嚇得寒毛直豎,忍不住回頭去看,眼角就見那喜兒臉上慘白,居然怕得伸手去抓春亦尋,像在捉着唯一能救她性命的稻草。

“小姐,小姐別惱,喜兒,喜兒沒有偷懶……”那喜兒居然連拉帶扯,就將呆在原地的春亦尋往拉開門扇的廂房拖去,“喜兒找到秋姑娘了……”

秋姑娘?

春亦尋直覺地頭皮發麻。

她剛才沒有糾正喜兒的誤會,現在改正還來得及嗎?

別拉她啊!這小侍女個頭這麼小,怎麼力氣這麼大啊——

她在心中哀號,還沒有思考出什麼對策來,下意識想找救兵,但拚命扭頭去看,才發覺菊雨蝶訂下的廂房位置偏在角落,又有隔板擋着,幾乎讓人難以發覺。

但春亦尋還沒來得及發出慘叫,以引來護衛援手,她就與站在門口的羅薇薇正面對上了。

“你便是那狐媚子?”被拒婚的羅家嫡小姐冷冷一笑。

“哎,還真是羅家小姐……”春亦尋虛弱的打聲招呼。

跟着她就被扯住手腕,活像讓毒蛇咬住脖子的小兔子一樣,毫無反抗餘地的拖進門裏去。

一進門,她就瞪大眼睛。那坐在桌旁的,正是許久未見的羅永晉。

他也愣了愣,“春……”金釵春亦尋?

“這就是那狐媚子了!”恨恨的將她用力一甩,幾乎要讓春亦尋趴跌在地上的羅薇薇,用下巴指了指她,對着羅永晉這樣說。

羅永晉一時反應不來,以為羅薇薇是在指他上青樓召妓的事。

羅薇薇高傲的坐回椅中,睨着春亦尋,“你別以為你迷惑了二少爺,就真的能嫁進古府去!我才是老爺子屬意的媳婦。”

春亦尋還頭昏腦脹,只能伸手扶住桌角,“……羅小姐從何得知秋舞的行蹤呢?”

誤會不誤會的,她也不想去解釋,這種場面,她也不想讓秋舞吟來面對……春亦尋一手扶住腦袋。

羅薇薇揚高一眉,“你一個下賤女人,竟敢來質問本小姐?”

“質問倒是不敢……”春亦尋站穩身體,“羅小姐一個良家女子,卻出入如此酒肆,又對青樓姑娘的行蹤掌握分明,這讓人不得不對羅小姐的往來關係,有所疑惑啊……”她笑了笑。

羅薇薇臉色變了,“你這話是暗指什麼?”

春亦尋目光輕瞥一旁悶不吭聲的羅永晉,“雖說小姐與羅公子有兄妹之名,卻無兄妹之實……小姐又有婚約在身,卻與未婚男子獨處一室,這話要是傳了出去,恐怕對小姐的名聲有損。”

羅薇薇手裏一抖,氣得將酒杯砸向春亦尋。

“你嘴裏不乾不淨,在胡嚷些什麼!”

“小姐清白名聲,可是非常重要的。”春亦尋閃了一下,卻沒完全閃開,讓杯緣劃過臉頰,立刻便一陣熱辣的疼,她只是垂下眼睫,“小姐與羅公子私會於酒肆,難不成是讓羅公子去閣里探問金釵行蹤?”

“你這下賤女人,還不住嘴!”

“薇薇!”羅永晉開口,是難得的嚇阻。

羅薇薇被這麼一喝,愣了一愣;春亦尋目光一顫,不由得瞥向羅永晉。

……多日未見,永晉公子一如往昔的伴在嫡小姐身側,全心意的都是嫡小姐吧……她目光恍惚了點兒,黯然移開,卻恰好與羅永晉略帶點焦灼的目光錯過。

羅永晉還記得那日酒醉后,在三千閣里的失態。

他一開始,的確是抱持着無所謂的心態與春亦尋往來,他知道春亦尋喜歡他,他在心裏洋洋得意,他在春亦尋戀慕的目光里,重新建立了被羅薇薇輕易踐踏的自尊心,他看不起春亦尋青樓女子的身分,但他又陶醉於春亦尋小心翼翼的侍奉,他很滿意她的小女兒嬌態。

他在春亦尋眼裏,看到自己溫柔的姿態。

他的一舉一動,都能令春亦尋目不轉睛。

他很得意。

因為這份戀慕獲得的太輕易,也不是他長久以來一直朝思暮想的,於是他在酒醉過後,想起將他逼得狼狽不堪的種種壓力,又見春亦尋就在眼前,那像是隨便他怎麼對待都無所謂的柔順,他便隨心所欲的伸出手了。

就像明知眼前的是再脆弱不過的瓷器,但既然與己無關,又是自動送上門來的,那麼任由自己怎麼粗暴對待,都是理所當然的吧。

他這樣想着,便在酒精的催化下,使出粗暴的手段。

他沒想過她會反抗,沒想過她也會痛,也會受傷,也會哭泣。

他只想把她弄壞。反正,她說過喜歡他。

他喜歡羅薇薇,而羅薇薇待他這樣輕忽隨便,就像在使喚一個下人一樣,那麼,春亦尋說她喜歡他,不就代表了,他也可以隨便的對待春亦尋嗎?

於是他出手了。

……然後,他便失去她了。

被三千閣拒於門外,見不到春亦尋,再也看不到她發亮的眼眸,聽不到她含笑的聲音,羅永晉呆立在閣門外,感到震驚,以及狼狽。

最後的記憶,是春亦尋驚訝又恐懼的臉龐。

他忽然才意識到,自己是怎樣的隨意踐踏了她的戀慕。

“……薇薇,你請金釵姑娘來到這裏,不是想和她好好談一談的嗎?”羅永晉目光眷戀的望着春亦尋低垂的臉龐,嘴裏的話卻是安撫的對着羅薇薇說。

羅薇薇敏銳的留意到他的視線,又見春亦尋臉色發白,像是不願與羅永晉對視一般……她眯起眼睛,覺得這兩人之間有種不清不楚的氛圍。

該不會,這狐媚子不止勾搭了古二少爺,還上了羅永晉的床?

她早就知道羅永晉有上過青樓,甚至有個交好的青樓女人,她也一直沒有去理會,也沒有查過那青樓女人的名姓,但她知道那是個金釵……秋舞吟也是個金釵……該不會,羅永晉也是秋舞吟的入幕之賓?

她撇了撇嘴,稍微挪開點位子。

這羅永晉也不嫌臟嗎?竟然碰了那種下賤女人……

但是,發現這點,也是件好事。她想了想,又琢磨着那兩人之間像是想要遮掩什麼的氣氛,她想,讓這秋舞吟與羅永晉滾上床去,她再讓喜兒去請來古二少爺,讓二少爺親眼看見這對男女不知羞恥的模樣,就能讓二少爺清醒過來吧?

羅薇薇示意喜兒,在桌上一隻空碗裏倒進酒水。

喜兒磨磨蹭蹭的,將半滿的酒碗端到春亦尋跟前。

“秋姑娘,我家小姐說,你若真的想嫁進古府,就在我家小姐眼前,喝下這碗酒。這樣,我家小姐就認了你這個妾室,准許二少爺迎你進門……”

春亦尋冷笑,“妾室?羅小姐真以為能進到古府,成為主母嗎?”

“大膽!”羅薇薇一拍桌,“你竟敢這樣與本小姐說話?”

“怎麼不敢呢,我……”春亦尋還要再說些什麼,卻乍然頓住。

耳底傳來低沉男聲,聲音聚成細細一線,只有她聽得見。

“讓她喝酒。”葉起城說。

春亦尋怔了一下。葉起城居然和她說話了……從那日他拒絕她之後,春亦尋便有意無意的迴避着他,而葉起城雖然終日跟隨,卻沒有再出過聲,兩人之間沉默得像是彼此都不存在。

但剛才,葉起城卻主動和她說話。

……讓羅薇薇喝酒?為什麼?

春亦尋心裏困惑,卻沒有反抗葉起城的打算。她很自然的開始試着完成他的吩咐。

她垂下眼睫,像是輕輕嘆了口氣,“是我倔強了……羅小姐特意賜酒,我怎麼能拒絕呢?”春亦尋淺淺的扯了下嘴角,有幾分可憐。

羅永晉雖弄不清楚她的態度,但見到她那苦澀笑容,帶了點愧疚與羞恥的心裏還是一疼,不由得轉開臉。

她的態度轉變太大,羅薇薇不禁瞪向春亦尋,甚至懷疑起她是不是故意諷刺。但另一方面,羅薇薇已經習慣了他人卑躬屈膝,對於春亦尋突然的轉變,她雖然覺得奇怪,但也認為是理所當然。

這青樓女人再愚蠢,也應該要知道自己並沒有勝算!

春亦尋接過喜兒手裏酒碗,目光卻投向羅薇薇面前的空碗,“羅小姐特地來到酒肆,不妨略嘗此地美酒……若‘主母’不棄,你我各飲一碗,可好?”

她的嗓子輕軟,甜美可人。

刻意喊出的主母二字,更是讓羅薇薇感到無比愉悅。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比起愚笨怕事的喜兒,眼前認清現實,及時示好的青樓女人也許更適合成為她的侍女。

“本小姐就寬容的允許你這個請求好了。”她高傲的點一下頭,示意一旁的羅永晉提起已經拍開泥封的小酒罈,在手邊空碗裏倒進一半的酒水。

兩女對飲,羅永晉等在一旁,在她們各自放下酒碗后,才慢慢端起自己的酒碗,望着春亦尋低垂的眉眼,默默的喝光酒。

春亦尋沒有注意到他落寞的舉止。

她在抿進第一口酒水時,眉頭便略一蹙起,耳邊聽見葉起城低沉的傳音,“不妨事,可以喝。”於是她面色不改,默默喝光那碗酒水。

在她看見羅薇薇放下酒碗的時候,在她身邊的喜兒忽然軟軟的倒下,跟着是臉上一怔的羅薇薇,最後是低着頭的羅永晉。

春亦尋心裏一驚。“怎麼回事?”

不過眨眼,房裏就只剩她一個人還保持清醒。

葉起城做了什麼?

“羅家小姐將你誤以為是秋姑娘。她在你酒水裏下藥,又讓羅公子陪同,或許想讓你與他造成事實,以打擊古二少爺。”葉起城的聲音沉穩,清晰非常的沉進她耳底。“我趁她方才與你說話之間,將閣里飲食的藥物投進酒罈。這裏接下來的,你便不必參與了。”

春亦尋瞪大眼睛。

葉起城說:他將閣里飲食的藥物投進酒罈。

三千閣是青樓,凡是青樓里,任何飲食之間,總混雜了助興的藥物,春亦尋方才一嘗喜兒端上來的酒水,她便察覺了酒水裏的不對勁,但她不知道原來葉起城突然要她哄着羅家小姐飲酒,竟然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又說,接下來的,她不必參與。

接下來的,是什麼?

她愣愣的望着羅永晉,又看向羅薇薇,腳邊還有個被打暈的年幼侍女……她按着心口,忽然感到有些站不住腳。

“葉……”她要喊他,卻噎住。

喚他芭蕉葉子,她覺得太親匿了,但要喚他名姓,又太疏離,一時之間,她居然難以開口,猶豫再三。

葉起城卻像是沒有任何妨礙,聲音平淡:“羅小姐在你酒水裏下藥,又示意羅公子行事,那侍女懼怕責打,也拚命將你拉入房中……若身在此地的不是你,而是真正的秋舞金釵,她若飲下酒水,讓羅公子……這事過後,恐怕無論是秋舞金釵,又或者古二少爺,都活不下去吧。”

他的敘述平平淡淡,內里的真實,卻讓春亦尋不寒而慄。

即使知道中計,已經心有所系的秋舞,絕對無法容忍他人的碰觸;而親眼見得淫亂景象,即使明知是計……古二少爺心脈原本就弱,見到秋舞受辱,又怎麼可能不受衝擊?

但他們明明兩情相悅,卻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嗎?

春亦尋茫然的站在地上,卻覺得地面起伏,竟然讓她難以站穩。

……如此陰毒計謀,她怎麼可能原諒!

她心裏恨極,將手裏緊捏的酒碗憤然摔在地上,眨眼間碎片四散,滿地的銳利破片,她卻再也沒有投去一眼,掉頭就走。

葉起城自然跟上,臨去前更將門扇仔細關妥,甚至將門扇卡死,以防止有人衝出。接着,他急追春亦尋而去。

春亦尋大步走在前方,卻不是往秋舞吟所在的廂房回去,而是往樓梯直衝,她走得那麼快,甚至微微小跑起來,雪紡的衣擺在她身周飄飛而起,鈴聲細碎,晶石折射光芒,她雖是下樓,卻彷彿將要飛去。

葉起城心裏繃緊,有那麼一瞬間,突然湧現的恐懼死死的扼住了他,讓他發不出聲音喊她停下,也無法伸出手去,將她留住。

當年嫦娥奔月,地面上追之不及的后羿,是不是也如他這般,心魂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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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春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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