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現在是下午三點，用餐離峰時段。
蕭好呷鍋貼店一樓客座里，坐着兩名身高相去不遠，體型跟氣質卻天差地別的男子。
他們對峙坐着，氣氛有些凝重。
渾身肌肉的那名男子，是蕭好呷鍋貼店的店長蕭旭強，髮長及肩，又扎了個瀟洒半頭；另一名身形清瘦、靜謐恬淡的男子，正是他在國中任教的弟弟，蕭旭書。
“大哥，你是認真的嗎？”蕭旭書推了下膠框眼鏡，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舉止從容優雅，目光柔和卻堅毅，又隱約透露出些許無奈。
“就跟娶老婆一樣認真！”蕭旭強一掌拍上桌面，力量之大，宛如他下定后就不曾動搖的決心，沒有商量的餘地。
蕭旭書拿下眼鏡，揉揉眉頭，嘆了口氣。“你的理由完全無法說服我。”
又不是店裏生意連續下滑三個月，或是對街開了性質相同的店面瓜分客源，一口氣拿出三分之二的積蓄重新裝修店面，他怎麼想都覺得這項決定太草率，更別提大哥會有這種想法，根本是被激起來的。
沒錯，就是被他們小妹的男朋友激起來的。
門第之見，歷久不衰呀……
“阿書，我是為你着想，石弈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以後你談親事，我們總要拿出點東西，讓對方放心把女兒嫁到我們家吧？你看我們爸媽早逝，家底就是這間鍋貼店，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店面當然也要磚裝！總之我裝修定了！”蕭旭強非常認真，而他這輩子認真的也就幾件事。
“磚裝是什麼東西呀？”害他差點咬到舌頭。蕭旭書都不知要為大哥文學造詣拍手還是扶額了。“我不是流浪教師，有穩定的工作跟收入，光是這份工作要談嫁娶就比其他人容易多了，你不要因為石弈一時氣話，就要砸自己的身家好嗎？”
況且他現在根、本、沒、對、象。
“石弈就算說的是氣話，也有一定的道理，我不能讓你未來的丈人嫌棄你背景，雖然說老師這職業是不錯，可是談親事的時候，還是會看家世的。你還有大哥在，我不能讓你太寒酸，輸人不輸陣你有沒有聽過？這時候我們就要站出來，In給對方看！”他弟弟長得帥、腦筋好，有耐心又溫柔，是打探照燈都找不到的好對象，如果敗在這一環有多冤呀？就算把他的身家都砸進去又怎樣？他就是要讓他弟弟挑人，而不是別人來挑他弟弟！
他蕭旭強的弟弟妹妹就是值得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他想結的不是親家，是仇家吧？要不是對面的人是他親生大哥，蕭旭書真想狠狠吐槽，連輸人不輸陣都喊出來了，現在是有對象讓他叫板嗎？
“我真的覺得你擔心太多了，真正喜歡我的人，不會因為這些附加條件而動搖，萬一對方真的動搖，無非說明兩件事。第一，我不夠好；第二，她心思不定。我沒事在家移株一盆紅杏做什麼？我又不是頭驢，讓人騎着找馬。”娶一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老婆回來？對不起，他沒有SM自己的嗜好。
更何況他們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沒有什麼錯處讓人詬病，全是石弈太誇張，這種評比完全不準。
“話不能這麼說，結婚是兩家人的事，不是你們兩個好就好！”要是對方覺得高他們一頭，他們又沒有底氣反駁，阿書本人再傑出，在老婆家人面前，說話還是像放屁一樣，他怎麼能忍受？“總之，我能為你做多少就做多少，要不是你跟小慈懂事，以我的能力，又能提供你們什麼東西？”
“不要這麼說，你已經為我們犧牲夠多了。”他能有體面的工作，全靠大哥栽培，沒有大哥，他什麼都不是。蕭旭書靈機一動。“不如你把裝修店面的事，當作以後娶大嫂、拿出來談的籌碼吧。”
這樣他心裏好過點，不要成年了還在拖大哥的後腿。
“這輩子我看得很開，只要你跟小慈好，我就功德圓滿了。”蕭旭強看着滿載他驕傲的弟弟，滿足又煽情地道。
會把蕭家下一代的希望押在蕭旭書身上，無非是他外在條件、人格魅力，都是家中三兄妹里最耀眼奪目的那一個，加上他的職業，也不愁沒人幫他介紹。還有小區大學那裏，統統都是資源，絕對好過他每天兩點一線，家裏一樓、三樓跑，生活圈如此狹隘，能認識什麼人？
就算工作時間有人來找他搭話，為防分心煎壞鍋貼，他大部分只靠眼神回應，沒把人嚇哭就不錯了，還期待進一步發展咧。
“大哥，我——”蕭旭書還想勸。
“不要再我我我了，反正這種事情有利無弊，你就把錢準備好，其他的你都不用管。”蕭旭強從褲子口袋裏拿出縐巴巴的日曆紙，攤在蕭旭書面前。
日曆紙背面寫了個電話號碼，凌亂的字跡不難猜出抄寫的當下有多隨意且急促，潦草到蕭旭書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認出上面的字。
“劉……凱勉？”應該是吧，蕭旭書也沒有把握。
“什麼劉凱勉？是劉凱逸，飄逸的逸！”蕭旭強有點心虛，當時在抄的時候，他一度忘了飄逸的逸怎麼寫。
蕭旭書不由得扯了扯嘴角。“你這一『、』真大呀……”
“噯，不要在意細節！”蕭旭強尷尬地揉了揉耳朵，擰了下鼻子，臉色像掛在樹上的紅柿子，很喜氣。“這是遛龜給的電話，他說他朋友的朋友開了家私人工作室，專門在接室內設計跟工程發包，技術不錯，而且沒有公司提成，價格實在。”
遛龜是他高中同學，家住在安定，因為走路很慢，常常被罵：“你遛龜啊？”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遛龜了。
蕭旭書頗無言。電話都問好了，這哪裏是跟他商量的態度？分明只是告知。
看大哥為了他的終身大事奔波燒腦，怎麼有種錯覺他也是桶待潑出門的水呢？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
蕭旭強不理弟弟一臉怨嗟，他決定的事就是決定了，雖然書念得不多，未雨綢繆后兩個字不會寫，分開看也不見得會念，但他非常了解這句成語的意思，以後阿書一定能懂他的苦心。
拿起家用電話，蕭旭強照着抄寫下來、歪七扭八的數字撥打，一種難以隱藏的興奮像煮沸的水，在他體內啵啵啵地冒着泡泡。
對方的來電答鈴是首節奏明快的舞曲，響了一段時間沒有人接，已經抓到節奏的蕭旭強，正準備跟着點頭打節拍時，音樂停了。
“您好。”電話接起，是道很有朝氣的女聲。
蕭旭強愣了下，暗罵自己少見多怪，對方是不能找女助理或女朋友幫忙接案件嗎？於是清了清喉嚨。“妳好，我找劉凱逸。”
“喔——抱歉，請稍等我一下。”對方好像把手機挾到頸肩處，尾音突然拉得好遠，還有窸窸窣窣的噪聲。“先不要灌水泥，木板開了，要重綁。”
蕭旭強聽着她在電話里指揮，末了好像還把手機放在一旁，親自上陣。
她體格應該很好，不然聲音聽起來年紀輕輕，怎麼能在工地走踏？蕭旭強沒事做，開始天馬行空，腦補起她的模樣。
蕭旭書見大哥久久不講話，電話也一直沒掛上，就取餅批改了一半的考卷，加班奮鬥。
“不好意思，久等了。”手機那一頭傳來她充滿歉疚的笑意。“我就是。”
蕭旭強一時反應不過來。“是什麼？”
“哈哈哈！”對方豪邁大笑，笑到還需要幾秒鐘的時間平靜下來才有辦法說話。“我說我就是劉凱逸。”
“妳是女的?!”蕭旭強震驚了。
“嗯，是呀，印象中沒變過性。”劉凱逸話中笑意濃厚，完全不在意他的驚呼裏帶着些許不禮貌的成分。“先生是有室內設計或裝潢工程的需求嗎？”
“是有……可是我朋友介紹妳的時候，沒有說妳是女的啊。”他扒了扒頭髮，有些焦躁，不曉得該如何收尾。
她聲音聽起來不老，說她剛畢業都有人信，沒幾年曆練就出來開工作室，恐怕也接不到什麼大案件。
如果家裏需要的只是普通裝修，看在遛龜的面子上，把工程發包給她，讓她練練手也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可是今天他裝修店面是為了阿書，難免有些遲疑。
“哥，你這話帶性別歧視了。”蕭旭書看着苦惱的大哥，微微皺眉。
“啊——”蕭旭強這時才意識到他直白的話語有多傷人，想道歉，卻彆扭地說不出來。“那個……呃……我的意思是妳聲音聽起來滿年輕的，感覺經驗不是很老道……不是，我是說妳感覺比較生嫩——”
蕭旭書默默別過頭去，不忍卒睹。
他剛才真不該浪費時間說服大哥打消主意，光靠他天生自帶的嘲諷技能就能把所有的室內設計師得罪光。
“沒關係，我不介意，確實有不少人因為我的性別而躊躇，加上我又是個人工作室，沒掛公司，疑慮就更深了。”劉凱逸倒是很大度，笑意未因此減少一分一毫，也讓大哥的愧疚往心裏又扎了幾分進去。
他好像在對方的傷口上捅了一刀。
“不過——”劉凱逸一頓，原本雲淡風輕的笑意，摻入無法忽視的認真。“希望你能給我機會，讓我為你估個價，提供相關建議，當作參考也好，你不一定要把工程給我做。”
蕭旭強有些動容，她居然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顧客的質疑，也不急着解釋，展示自身實力。如果有人連吃都沒有吃過他做的鍋貼，就以直覺判定難以下咽，他絕對會端一盤砸到對方面前，亮拳頭逼他吃一個看看。
“可以嗎？我要的只是一個機會。”劉凱逸這話沒有委曲求全，反而頗具大氣，堅毅且自信。
蕭旭強怎麼好意思拒絕，尤其剛才他還少根筋賞了對方一巴掌，再說不，就真的不是人了。
“好吧。不過我開的是鍋貼店，要下午三點到四點，或是晚上九點半過後才有空，妳找個時間過來吧，我在中西區這裏。”蕭旭強給出時間表，後來又補充了句。“對了，盡量別挑假日來，店裏比較忙。”
“好。”劉凱逸取出iPad，翻出行事曆，迅速挑了個日子。“下周三晚上九點半，可以嗎？”
“行。”蕭旭強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因為他根本沒活動，哪一天都一樣。
“請問先生怎麼稱呼？”劉凱逸調出便簽，準備記錄。
“蕭旭強，蕭邦的蕭，九日旭，強壯的強。”
“電話跟地址也請留給我。”劉凱逸很習慣用iPad記事，輸入的速度不慢，兩人對話接續幾乎無間隙。
蕭旭強飛快地報了電話跟地址，還多解釋了附近的地標跟鍋貼店名。
“我再跟你確認一次。蕭旭強，蕭邦——”劉凱逸將訊息重複一次，幾乎重現大哥的原話。“以上信息有錯嗎？”
“沒有。”詳細到可以建檔了。
“好，那我們下周三見，有什麼想要了解的事，你可以列點下來，以免遺漏。其間有什麼問題，或是想更改約定時間，都可以打給我。”劉凱逸笑道，即便內容流於公式化，態度卻爽朗大方，就像朋友間有商有量，無形中拉近不少距離。
“好，那就先這樣了。”蕭旭強等了一會兒，電話那頭仍有噪聲傳來，他不免皺眉。“妳怎麼還不掛電話？”
“哈，我怎麼能掛顧客的電話呢？”劉凱逸覺得有趣，愉悅讓她的笑聲更為悅耳。
可惜沒有讓蕭旭強的態度軟化些。“我還沒把工程發給妳做，不算妳的顧客。妳先掛電話吧，我從來不掛女人電話的。”
劉凱逸愣了好一會兒，差點爆出大笑。
他聲音很洪亮，不顯蒼老，但為何表現出來的樣子，像個觀念傳統的老伯伯呀？他到底是哪個年代的人？
她深呼吸，壓下在舌前打轉的笑意，語氣因為壓抑而顯得很輕。“我知道了。蕭先生，下周三見。”
蕭旭強確定劉凱逸掛了電話，才把話筒放回原處，一回頭，就對上蕭旭書似笑非笑又帶點深究的窺視表情，不由得打起寒顫。
“你幹麼這樣看我？”他怎麼有種姦情被發現的錯覺？重點是他哪來的姦情？
蕭旭書抱起改好的考卷，走到蕭旭強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幽幽地嘆了口氣。“不是你的錯。”
“我哪裏錯了？”他越來越摸不透蕭旭書眼底深藏的意味了，剛才像發現了他的姦情，現在像發現他的真身其實是座糞土之牆。
那股森森的可憐是怎麼回事？
“沒有眼色不是你的錯，是媽忘了生給你。”不是他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他們家苗子都長得端正，迎風搖曳絕對生姿。
他哥雖然壯了點……好吧，是過壯了點，下巴卻是奶油小生那種收尖的俊秀模樣，五官細緻，去拍男士沐浴乳廣告，海報絕對會被下載當手機桌布，而且男女通殺，可惜就是沒有眼色。
旁聽他哥跟女性講電話，他除了想嘆氣還是想嘆氣，語氣大剌剌不修飾，想修飾還越修越糟糕，甚至下意識將問題導向對方性別，這樣的男人會有異性緣，連鬼都出來抗議了。即便月老想安排桃花，也不可能讓花長在石頭上啊。
“什麼眼色不眼色的？老子要那東西做什麼？能吃嗎？你別老想些有的沒的，腦子放空點不是很開心嗎？”蕭旭強一把拍開蕭旭書搭在他肩上的手，取出冰箱內的鍋貼餡跟餃子皮，抽出新的塑料手套，坐在區隔前台跟客座間的壓克力板內側桌子後方，利落且神速地包着鍋貼。
阿書也不是第一次說他沒有眼色了，對生活不造成影響就行，反正眼前最重要的，是把店面整修好，讓鍋貼店跟上時代的腳步！
周三，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為了能早點打烊，蕭旭強還特意少包了五百個鍋貼，少煮一鍋酸辣湯。
他沒忘記今天是跟劉凱逸約好的日子，差不多八點左右，他就開始打掃，見店裏地板、桌椅清理得差不多，就讓兩名工讀生先下班，剩下的鍋具跟餐具，他跟蕭旭書處理就綽綽有餘了，人多反而手亂。
“先生，不好意思，我要——”
“抱歉，鍋貼賣完了。”
正在埋首刷煎台的蕭旭強邊說邊抬頭，視線從來者纖細修長的雙腿、緊緻玲瓏的腰線、渾圓高挺的胸脯，上移到她宛如搪瓷娃娃般姣好光滑的臉龐。
暗紅色大波浪長發垂在她胸前兩側，將臉蛋襯得更小包白皙，還有幾抹大膽的孔雀綠隱匿在發間，隨着她的顧盼而顯現，這種童話故事裏才會出現的繽紛顏色，配上她卻是意外和諧美好，活脫脫就是從繪本里躍出來的精靈。
她五官妍麗，平直的粗眉自然純真，圓潤靈動的雙眼像寫滿了樂章與詩篇，高挺細直如混血兒的鼻樑標顯出她的自信，紅艷微嘟的豐唇勾起來的不只是男人的慾望、女人的嫉妒，還有她的完美。
蕭旭強卻平靜得像在欣賞一塊木頭——不，正確來說，他是在看一塊木頭。
眼裏沒有打量、沒有評價，連一閃而逝的驚艷都沒有，完全不像劉凱逸往常碰到的情形，她就是個普通的顧客路人甲。
她第一次遇到這種反應，實在太有趣了。
“你誤會了，我是來找蕭旭強蕭先生的。”她露齒大笑，態度瀟洒不造作。
“妳就是劉凱逸？”知道她是自己在等的人，蕭旭強的反應才開始有所起伏，原汁原味呈現在他的表情上，眉毛皺得就快連成兩津勘吉的招牌了。
現在室內設計師出來談Case，不用穿正式套裝了嗎？
就算現在大家都走隨興風好了，襯衫也是必備的吧？哪有人穿得跟她一樣，淡紫色Ｕ領削肩緊身上衣，清楚展露鎖骨跟胸型，領口還鑲了一大片水鑽，墨綠色骷髏皮帶滿是重金屬元素，就連素麵的牛仔褲，腿側也是兩排鉚釘，兩手手腕上不是戴着水晶，就是嵌了不少Bling-Bling飾物的皮雕手環，肩上跟她上身長度差不多的包包也是貼滿會發亮的東西。
這在蕭旭強的眼裏只有兩個字——搞怪！
這讓劉凱逸原本在他心裏為數不多的好感度瞬間清空，好比結構鬆散的山坡地遇上狂風暴雨，立刻土石坍方。
這負面的評價在蕭旭強心裏落地生根，一個點不順眼，之後看什麼都不順眼，從頭到腳，幾乎每個地方都能讓他挑出毛病來。
她在頭髮跟衣服上動了這麼多心思，不放過任何招搖的機會，臉蛋又長得這麼完美。每天上門的客人多如過江之鯽，他都沒見過誰有這種條件，肯定有動手腳。
蕭旭強本來是自己腦補，沒想到補過頭了，居然脫口而出。
“妳是不是整過型？”
話一出口，劉凱逸愣住了，蕭旭強也愣住了。這是赤裸裸的人身攻擊呀！
蕭旭強老臉脹紅，握着菜瓜布的手忽一用力，指間擠出的白色泡沫像是他說話不經大腦的懊悔一樣。
他完全不曉得該怎麼道歉，甚至拉不下臉道歉，可是不表示些什麼，他心裏又過意不去，前前後後的情緒起伏跟心靈矛盾，逼得他快掉頭髮了。
“我——”蕭旭強才開了個口，還沒想好解釋，身為被他批評的對象，劉凱逸居然笑了，而且是超豪邁的笑法。
她是氣瘋了嗎？
“哈哈哈哈哈——”劉凱逸一手按着肚子大笑，一手揩着眼角的淚水。她長這麼大還沒遇過像他這樣中通外直，直挺挺不轉彎的一個人呀，就算有人在心裏腹誹她整過型好了，誰遇上她不是笑笑的，哪有人劈頭就問出來的？
這人真的太有趣了！
“呵……”她笑了好久才緩過勁來，肚子好久沒有這種酸痛感了。“我沒整過型，是我家有俄羅斯血統，那句話我就當你在恭維我了。”
不用自我介紹，她也猜出他就是蕭旭強了，至少他的反應跟電話里相去不遠。
只是他電話里的反應，實在很容易誤導人，還以為他長得正正方方，一副禁不起逗弄的老學究模樣，見了本人才知道跟她預想的天差地別。
他長得意外清秀，臉型瘦尖，但側臉稜線明顯，散發著天然迷人的男性魅力。他的唇在不說話的時候，習慣微微抿着，更讓眼型細長的他，看起來像在深思中，束起的及肩長發凌亂有型，更添瀟洒。
最讓她讚歎的是他一身賁起的肌肉，包覆在貼身削肩大Ｖ領的背心下，線條是如此結實優美，厚實的胸膛、蒼勁精瘦的腰腹，差點讓她吹了聲口哨表示欣賞。
她不喜歡太瘦、身板太薄的男人，也不能接受身形壯碩，長相也孔武有力的異性，所以她在欣賞男人時，通常只能看一半，不是看臉蛋，就是看身材，像蕭旭強這樣完全符合她審美觀的實在寥寥無幾。
不過對方對她的第一印象，似乎很糟糕呀。
她笑了笑，不以為意，反正欣賞又不一定要雙向的。她伸出手，表示善意。“蕭先生，你好，我是劉凱逸。”
“妳好。”蕭旭強下意識伸出手，發現手上全是泡沫，正要收回來的時候，劉凱逸卻一把握上，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令他很意外。“妳——”
“我怕遲到，所以提早出發，看來蕭先生還有事要忙，你介意我進去等你嗎？”劉凱逸笑容不見勉強，燦爛如朝陽，清新溫暖。
蕭旭強對她的外觀有些微辭，對她心無城府的笑容卻沒有抵抗力。
“跟我來。”他拿起煎台旁的抹布隨意擦了下手，領着她走進客座前，將放在壓克力板前方小桌上的抽取式面紙，整包遞到她面前。“擦一下手吧。”
“謝謝。”劉凱逸抽了張面紙，拭去手上殘留的泡沫，看着蕭旭強的眼神閃着莫名光亮。
他人還不錯，不會因為對她觀感差就忽略她的情況，也沒有少根筋或是故意找碴，拿抹布讓她拭手。
劉凱逸覺得好笑，這種情人眼裏出西施的錯覺是哪來的？就因為蕭旭強是她的菜？以往她有這麼濫情嗎？
“妳在這裏坐一下。”蕭旭強從冰箱裏拿了杯紅茶出來，連同吸管放到她面前，目光只跟她交集了幾秒鐘就移開了。
劉凱逸小口啜飲紅茶，隔着壓克力板看一手撐在檯面，一手奮力刷煎台的蕭旭強，寬闊偉岸的背影，配上充滿力道的肌肉線條，真是今夜最美好的風景……
她今年二十八，算一算，也快到如狼似虎的年紀了，真可怕。
“請用。”蕭旭書不知何時來到她所在的桌子旁，端上一盤鍋貼，還附了雙筷子。“我大哥習慣在打烊后吃點東西，等下妳要跟我哥哥談事情，不好意思讓妳看着他吃。如果妳吃過了，就放着吧，我大哥會解決的。”
劉凱逸訝異地抬起頭，順着眼前的手腕看上去，對上與蕭旭強有五、六分相似，氣質卻迥然不同的臉龐。
不得不說，蕭家的基因不是普通的好，同一張模子刻出來的臉，既可以走粗獷風，又適合溫文儒雅的書卷氣。
不過她還是比較欣賞蕭旭強——的體格。
“謝謝，我正好有點餓。”劉凱逸撐着下巴，笑着道謝，拿起筷子大大方方地吃起鍋貼，一咬就是一大口。
香氣四溢的內餡與湯汁，隨着咀嚼，慢慢將精華沁入味蕾，外酥內軟，湯汁甚至讓外皮有了獨特的滋味，好吃到讓她像只午睡的小貓，瞇起雙眼。
蕭旭書笑了笑，目光也沒在她身上停留多久。
“妳慢用。”他又放了盤數量看起來是她三倍多的鍋貼在她正對面，人就走到前台跟蕭旭強講話，劉凱逸吃不到三個鍋貼，他人就往回走，笑着看了她一眼，當作打招呼，就直接上樓了。
蕭家人真有意思。就算知道她的來意，私家領域來了個要談事情的陌生人，不論是誰都會好奇多打量兩眼，沒想到他把人安頓好后，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看着眼前這盤鍋貼，是弟弟的體貼；她手邊揉成團的面紙，是大哥男性的溫情。想起蕭旭強後悔自己心直口快的挫敗模樣，她就覺得好可愛。
像一頭不小心把樹撞倒的熊，錯愕又不知如何是好。
她大口塞進半個鍋貼，滿足地半瞇起雙眼，左手貼上臉頰，好吃到連腳趾頭都蜷起來。在這座城市打滾這麼多年，還不知道這家鍋貼店會讓人吃出戀愛的感覺。
“好吃吧。”蕭旭強不知道何時進來了，前台也熄了燈，鍋具什麼的全倒扣在檯面。他解開束髮，汗濕的長發落在額前、頰邊，配上自信的笑容，簡直是壇讓螞蟻趨之若鶩的蜂蜜呀！
她舌尖像嘗到甜味似的，不由得舔了舔上唇。
“真的很好吃。如果不是你給我機會，讓我來到這裏，不曉得我還得花上幾年，才能踏進你這家店。”劉凱逸比起大拇指，還眨了下眼睛。
蕭旭強全當沒看到，坐下后，風捲殘雲地掃了十幾個鍋貼，才緩下速度。“我要裝修一、二樓的店面，還有三樓私宅，格局都跟一樓差不多，妳就隨便幫我估一下，不用太仔細。”
“蕭老闆既然打定主意裝修店面，連私宅都要一起整理，想必是經過一番考慮才會作此決定，我怎麼能隨便報價呢？衝著你鍋貼的手藝，我絕對會謹慎處理。”她咬了口鍋貼，就從包包里拿出紙筆、捲尺、紅外線雷射儀器。
每拿出一樣，蕭旭強的臉色就黑一分。
“不用了，妳隨便處理就好了。”會讓她過來，不過是做個面子，他可不想看到店面被貼滿閃閃發亮的東西，會崩潰的！
“蕭老闆不用客氣。”她大笑拍他的肩，有幾分稱兄道弟的意味。“丈量圖越仔細越好，裝修起來比較不會有問題，細節也會顯得精緻。雖然說店面裝潢走的是主題性，細緻度不像住宅，不過能在有限的預算里做到最好，客人拍照寫食記——”
“好了，妳不用說太多，我根本不打算請妳做，估得太仔細只會浪費妳的時間。”蕭旭強累了一天，耐性所剩無幾，話不經大腦就脫口而出。
同樣的，等他意識過來，什麼都來不及了。他這張嘴啊！
“蕭老闆真是快人快語。”劉凱逸撥了下鬈髮，笑容依舊挑不出瑕疵，看不出勉強。“我來之前就已經設想過這樣的結果，還以為我們要拉鋸一段時間呢，看來蕭老闆是個很重效率的人。”
蕭旭強除了低頭吃鍋貼，也不曉得該說什麼話了。
劉凱逸從包包里拿出iPad，滑了幾下，就把iPad立到兩人中間，屏幕上是張義式餐廳的照片。“蕭老闆邊吃邊看圖，應該不會消化不良吧？”
“妳給我看這個做什麼？”他咬着鍋貼，皺眉問。
“給你看看我的設計。”看他還是一臉不懂，劉凱逸不禁大笑。
“就是我的作品集啦。”她把圖片放大，開始分享她的設計理念。“這家義式餐廳的老闆跟我說，他想要天然的感覺，可是不要鄉村風格，所以我就大量使用鏤空雕刻的方式，以白色、黑色、墨綠色為基調，表現出森林的味道——”
劉凱逸一張一張介紹，有童話般的薑餅屋咖啡廳、鄉村氣息的溫馨小花店、百鬼夜行的日式餐廳、有如笑傲江湖綠竹林般的愜意茶館、像濃縮版的大學鐘樓及教室的簡餐店，還有幾十年老房子裝修起來的燒烤店跟創意料理館、民宿等。
當然作品集裏也有尋常的店面照片，設計風格新穎，利落乾淨，但在看過主題性強烈的店面設計后，就覺得太過普通了。
“這些……真的是妳設計的？”蕭旭強掉入震驚之中，久久還爬不出來。
“你把工程給我做不就知道了？”劉凱逸打趣地說，其中沒有試探，眼底一派自然。“我知道我的長相、性別，跟我呈現出來的作品，不像同個水平上的東西，我面對這樣的質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解釋再多，不信的還是不信。所以我很珍惜每一個機會，就算做不成生意，我也不會馬虎任何細節，因為那都是我實力的累積，我要靠這些東西說話。”
世界不會因為她是女性，而顯得不殘酷，反而因為她是女性，變得更殘酷。
輸不起就說女的懂什麼、女的想法就是不夠大氣等等讓人酸倒牙的話，她除了一笑置之，拿出真正的作品讓這些人閉嘴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浪費時間跟他們吵架，只會顯得她幼稚無知。
她朝蕭旭強咧開笑容。“蕭老闆就當我不要臉好了，讓我好好估個價，好嗎？”
她要爭取這份委託，傲氣什麼的本就不該帶到裏面來，就像一千塊掉在地上人人要，要就要彎腰撿，她現在腰彎了，難道發現這一千塊被人踩過、被車輾過她就不要了嗎？
蕭旭強的心臟像被人捏着，一放一縮的教他十分不舒服。
她很清楚，也很習慣外錶帶給她的負面影響，從她接到他電話的那刻起，她就做好準備，知道會面臨什麼樣的質疑跟困難，但她沒有勉強，也沒有退縮，一步一步走來，一步一步接近。
反觀他的態度，真是糟糕得令人髮指。
愧疚瞬間淹沒了他，想道歉，嘴巴就是打不開。
蕭旭強看了眼牆上時鐘，不知不覺差幾秒就要十一點了。他盯着秒針，在心裏跟着讀秒，到十一點整，時鐘發出低沈鐘鳴，咚的一聲，也在他心中搥下決定。
“晚了，下次吧。”他咬了口鍋貼，態度不咸不淡，仔細看他眉宇之間，有小小的不知所措，像是服軟，像是歉疚，劉凱逸研究了好久。
她調出iPad的行事曆，選了個時間。“這周五可以嗎？一樣九點半？”
“嗯，就九點半吧。”蕭旭強隨口應了，長年沒有活動的人就是好約。“下次來順便談合約吧，我店裏的裝潢就給妳做了。”
“我都還沒報價，你就決定委託我？”這前後落差也太大了吧？劉凱逸側頭觀望，果然發現他平靜的臉龐上，有一絲異常暗紅。她微微一笑。“這是道歉嗎？”
“……我是看了妳的作品集才改變心意的，反正我預算有限。”蕭旭強報了個六位數。“如果妳不能在預算內完成，設計圖沒辦法表現出我要的東西，我當然會換人處理。”
“哈，這預算足夠了。”她也不糾結蕭旭強委託她的主因是不是出於愧疚，能接下案件，滿足顧客的需求才是王道，矯情不是她會玩的手段，她沒本錢。
“蕭老闆有空可以想一下店面主題，我們下次討論。”劉凱逸將拿上桌的工具收回包里，背上肩站了起來。“鍋貼很好吃，謝謝招待，我們周五見，拜拜。”
她拍了拍蕭旭強厚實的肩膀，走出鐵門已經拉下一半的鍋貼店，背影瀟洒。
蕭旭強轉過頭去，看她載上半罩式的紫色亮面安全帽，跨上粉紅色小機車，貼滿水鑽的手把在夜裏特別搶眼。
她朝他揮了揮手，發動機車，沒幾秒鐘就消失在視線內。
好吧，他必須稍稍改變對她的評價，她是個堅定又有想法的女孩子，可惜他還是沒辦法接受她的打扮。太誇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