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皇上現在就困在君無戲言這四個字上,不能明白表態他屬意你請立陸揚,而且要世襲遞降,除非你主動奏請,讓皇上能順坡而下,不然這事肯定無解,到最後,皇上說不定會安一個名目,直接把南國公的名號廢了。」
「怎麼會……這、這不可能。」陸隨不信,卻又覺得他說得有道理,鄒氏跟陸揚也慌了,着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武將是把刀,他拿得起你,就不曉得未來的儲君拿不拿得起了,最好的辦法,不就是熔了他嗎?」陸長興輕輕地笑了聲,彷彿預見了南國公府的未來。
陸隨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那你呢?皇上為何容不下你?」
「皇上沒有容不下我,他容不下的是漕幫握在平民百姓的手中。你信不信,再過十年,朝廷肯定會安插個人手來分食漕運使的權限,然後慢慢收編漕幫。」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瞧瞧,陸隨跟陸揚就是最好的例子。陸長興笑得更開了。
「想不透是嗎?你以為沒有當年外公頂着朝堂壓力為你們運送糧草物資,戰爭六年就打得完嗎?一旦發生內亂,誰得到漕運使的支持,誰就有了贏面,皇上豈會不怕?要是我承了南國公的位置,右手刀左手盾,大梁王朝換誰說話?」
哐啷一聲,陸隨錯手打破了杯子,但他無心去理,目光不移地盯着陸長興。「這些話,你怎麼不早說?」
「瞧你們幾個轉來轉去,挺好玩的。」他這人不興以德以怨,要不是為了沈蓉清,他寧可把這些話爛在肚子裏一輩子。「別端那張臉給我看,我沒對不起你,這些腦子想想就明白的事,你們花了兩年還參不透我才覺得奇怪呢。」
他看陸揚滿臉不服,遂冷笑道:「論策的時候不是很會說嗎?連眼前的情勢都分辨不出來,未免可笑。」
「你——」陸揚本就是好挑撥的火種,馬上燒得烈烈的。「你少得意,照你說的,你也沒多少好日子過了。」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只知道躲在父親的背後求祖蔭嗎?」他早就想好退路了,不然他費心磨什麼船塢?不過說給這心智沒長全的孩子聽實在浪費功夫。
「從我外公開始就明白朝廷早晚收編漕幫,所以我外公才不讓我改姓於,把漕幫交給一個外姓人,多少能安皇上的心,再按部就班外放權力,說不定皇上看在我識相乖巧又忠心的分上,還會善待我的後人呢。」
「你……」沒想到他這麼豁達,陸隨一時間說不出話。
「差不多就這樣,其餘福禍,你們自個兒參詳。」陸長興拍了拍木匣子。
「反正過了這事,你們愛稱自己是正妻、長子什麼的,都與我無關,日後朝堂相見,維持個基本的樣子就行。我也不怕你不呈或是轉呈給曹永祥,這份證據我不只送你這裏,看你要獨善其身,還是與曹永祥同流合污,決定權在你,只是你們要承得起我之後的手段。我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喜歡欠人家,會還的。」
「瞧你這話說的,好歹都是一家子,以後有機會多提點一下陸揚,他年紀尚輕,涉過的水不深。」不管妻子多不喜歡陸長興,經過這番談話,說什麼都得把他拴下來,不然等他兩眼一閉,家裏的人又犯糊塗,屆時誰來提點呢?
「我沒這麼大的福氣,有你們這樣的家人。」陸長興揚唇,揶揄一笑。
「當年漕幫為皇上運送軍資,不是外公選擇投靠明君,而是母親擔心你的安危才請託外公,為了護你一人周全,母親賭上漕幫數萬人的性命,可我母親死後,你們誰為她上過香?今兒個要不是有沈閣老一案,你們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陸隨心頭像壓了大石,重重沉沉的,更有一絲悔恨,年輕時以貌取人,沒有待於氏好一些。而鄒氏跟陸揚就算不滿陸長興傲慢的態度,也找不到反擊的點。
「還有件事,我得事先跟你們說明白,你們之前處心積慮想壓我一頭,我可以忽略不管,但要是欺負到我身後的人,想擺什麼長輩的款,身敗名裂還是最普通的下場。」
陸長興看了鄒氏一眼,朝她笑了笑,陰森且寒冷。
「如果記不住,我不介意幫你們長長記性。先走了,失陪。」
他不想在這裏多待,話說完,東西扔着就離開。
陸隨看着大兒子大步瀟洒的背影,語重心長地問了句。「揚兒,你在外論策,旁人是如何形容你大哥,你可知道?」
陸揚不想承認這個大哥,卻也不能不回父親的話。「他想法深、手段損,睚皆必報,但見識廣,重然諾,目光高遠,就算態度不冷不熱,想結交他的人還是很多,很給他面子。」
「你可曾羨慕過他?」陸隨得不到兒子回應,又催了句:「說話!」
「曾。」陸揚咬牙,帶着恥辱應了下來。
「我知道你拉不下臉,不過我希望你能多跟你大哥來往,他對你沒好臉色,但你對他好,他肯定會記在心上,關鍵時刻拉你一把,就夠你受用一生。」
陸隨走下主座,捧起陸長興留下的木匣。這是大兒子唯一托他的事,辦得好了,對他全家都有利。他拍了拍木匣,語氣深且重。
「等這事塵埃落定,我們就回祖宅,給於氏上炷香吧,這是我們欠她的。」
「陸長興隨便說說你就信嗎?」鄒氏不悅地撇過頭去。
「如果你隨便說說也能說服我,我就廢了於氏,如果你說服不了我,我就廢了你!」陸隨已經許久不與妻子動怒,瞧她把陸揚教得一點氣度都沒有,心窩就一把火在燒。
「瞧你把我南國公的名聲敗成什麼樣,跟死者計較不休,成何體統?我還聽你這無知婦人的話,實在可笑!長興說得對,我要立嫡立庶,言官根本管不着,若皇上猜忌武將,不如我請立朝兒,主動替皇上分憂!」
陸朝,鄒氏陪嫁丫鬟所出,是陸隨的庶出三子。
「你敢!我跟了你這麼多年,為你操持家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改立陸朝,是要我們母子倆去死嗎?」鄒氏大哭大鬧,哭得陸隨頭都疼了。
「你自個兒好好想想,到底是你的面子重要,還是你的前途重要。我若活着,還能替你賣把老臉,我若兩腳一伸,這朝中誰能幫你?」陸隨直接對兒子說。他想法雖沒有陸長興沈,但也是個一點就通的孩子——只要能放下對陸長興的成見。
陸揚背脊一涼,萬一出了事,他還真找不到可以幫他的人,甚至方才陸長興的身影還一閃而過,若他真的需要協助,最後說不定會托上陸長興……
「孩兒知道了。」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陸揚此時開了竅,或許身段一時間放不下,也已不像之前仇恨陸長興。
朝堂一夕間風雲變色,飛沙走石,曹永祥由高台摔落,收監等候判刑。
在言官彈劾曹永祥誣陷沈閣老當天,陸長興命人抬了五千兩到靜心寺,見住持眉開眼笑、親自點數的當下,立刻命人綑起,抬了出去,一路上吸引目光無數。
住持一開始還以為曹永祥會來保他,對衙役說話高高在上,彷彿看螻蟻一般,反手就能捏死,卻在見到曹永祥獲罪收押,下場不比他好看多少后,用了幾下刑,就什麼都招了——
過去他開放寺廟讓上京趕考的學子暫居,放榜之後,開始替曹永祥遊走賣官一事,並嫁禍沈閣老。他之所以如此膽大包天,全是因為朝堂將興建佛寺替皇太后祈福,曹永祥承諾讓他接掌住持,他一時鬼迷心竅才鑄下大錯,最終杖一百,眨為奴籍。
曹永祥又因強佔良田,收受賄賂而罪加一等,奪官、抄家、杖刑后三月流放,其子被判充軍,良田全數歸還於民。
本以為事情到此結束,此時又傳出一個消息,陸長興的姨娘竟就是沈閣老唯一的女兒。
父親蒙難,女兒淪落風塵,一代名臣身後,令人不勝唏噓,感嘆不到半日,集玉閣閣主又說出沈五小姐是為了找尋證據,為父洗脫污名才自薦集玉閣,成為供人取樂的瘦馬,陸長興輾轉知道真相,心生憐惜,故才愛護不已,為求心上人日夜安穩,甚至不惜低聲下氣,求助水火不容的生父南國公。
南國公請封次子為世子,自願接受降襲,又讓人巧妙地套進了這件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