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隔天我進城的時候,城裏已經變了一個樣子。

到處都有攜刀帶劍的人在城裏走來走去,店家幾乎都閉門不出。

難道又發生爭戰了?

我隨手抓了一個人問,果然,昨晚城裏發生了動亂。

一群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人,借口說要借住在張誠意家裏,就此殺了這附近最有勢力的張誠意,自然也取代了他在這裏的地位。

勢力競爭在修行之門裏到處可見,沒什麼稀奇。有力量的人控制着沒有力量的人,並建立自己的勢力範圍。

沒有力量的人只能選擇逃亡、服從或被殺。

「聽說你是這裏最好的木工?」一個陌生的臉孔出現在我的面前,他的手裏帶着刀。

我點點頭。

「昨晚打壞了一些東西,要你去修一下。」

「請帶路。」我順從地說。

有力量的人通常都只會對付有力量的人,至於那種又弱又溫順的,不但不會殺害,還會提供保護,好從這些人身上榨取各種財產和勞力所得。

反正走到哪裏都是這樣,這個地方到底是被誰控制或統治我並不在意。

我只要能夠和玥在一起,好好的活下去就好了。

當然,如果這次的統治者,「保護費」能夠少收一點,那就更好了。

我一直工作到晚上,和我一樣半路被叫來的木工師傅還有好幾個。中午那頓有供應,到了晚上收工時就是回家吃自己的了。反正這種惡霸我們也看多了,大家都是瞭然地聳聳肩。

走出張府沒多久,迎面就見一團混亂。幾十個穿着軍隊服飾的人包圍了好幾圈,喊殺叫嚷的,也不知道是哪個倒霉鬼惹他們不高興了?反正不干我的事,我閃在路邊匆匆走過。

天晚了,我想順便帶一點東西回去給玥,可是走了幾傢伙食店,都已經關門。

我走到城西一處賣燒餅的攤子,攤子已經收了,爐里的火也熄了,我直接敲門。

「老胡,是我。」

門咿呀一聲打開來,一個大胖子探頭出來,笑道,「小月?今天這麼晚?」

大胖子名叫胡生,就是以前賣燒餅的那個老闆,我小時候也被他狠狠打過幾次。後來那件事發生后,我和玥離開原來住的地方,在這裏安定下來,胡生是後來才搬過來的。

一開始,我也很擔心他會把我們的事情說出去,但胡生只是笑笑,說:「我認識玥好久了,可從來不知道他會害人。」

胡生還是賣燒餅,客人來買餅的時候,就天南地北的閑聊,所以胡生的消息很靈通,局勢不穩的時候,我偶爾會過來問他。

「我要帶一些燒餅回去給玥,你這裏還有嗎?」我問。

「只有一些生麵粉和原料,你等等。」胡生去開爐子,我邊等邊問:「你看這次這批人能待多久?」

「你今天做的木工是哪方面的?」胡生反問。

「修些糧車、馬車。」我答。

「那大概撐不久吧。」胡生笑道,「今天那些人把整條街上能吃的東西都搜颳走了,看來只是來這裏當個過客,不打算久待。」

「喔。」我點點頭,也沒多大關心。這座城一年少說換三次主人,能在這附近安定下來的人大半都很認命,大家能過活就好了,也不計較太多。

胡生包了一大包熱騰騰的燒餅交給我,又說:

「今天外來的客人有帶些消息來,說有另一批人在後頭追趕現在這批,所以最近動亂會很頻繁。這些燒餅能放一陣子,你帶回去,如果局勢不穩就不要到城裏來了。」

我心裏一陣感動,點點頭,「謝啦,老胡。」

我帶着燒餅,一路哼着歌回家,但是當我看到自己家時,卻再也笑不出來。

遠遠就見屋前燈火通明。

平常只有玥在家的時候,通常屋子裏都是漆黑一片。玥就算擔心我回來摸黑看不到,也只會點一盞小小的油燈,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屋子前後一片明亮。

出事了!

我心頭大駭,連忙加快腳步。

兩個人守在我們家門前。

其中一個,在離園圃不遠處攔住了我。

「喂,哪裏來的?做什麼?」

看服色就知道是今天新到的那批軍隊,我不知底細,念頭一轉便道:「我家裏有人患病,聽說這裏住着一個大夫。」

「大夫?」那人面上現出一陣疑惑,回過頭去問另一個,「我們今天帶走的那個瞎子是個大夫?」

另一個人聳聳肩,「不知道,上頭只叫我們蒙住他的眼睛帶到城裏而已。」

蒙住眼睛!他們知道玥是鏡人!

我用力捏緊拳頭,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緊張得變調,但說到後來聲音仍然免不了尖銳起來:

「這附近只有他一個大夫,為什麼把他帶到城裏?為什麼!」

那人看着我笑,說:

「真這麼急的話,你還是去找別人比較快啦!上頭沒說是什麼事,也不知道要待上多久。」

我轉身就走。

「對了,聽說那大夫和一個少年住在一起,你有看到那個少年嗎?」

「剛剛還在城裏遇到呢。」我說。

一等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我便狂奔起來。

我一路疾跑,朝着城門口而去。一個人朝着我走來。

這是一條平時少有人走的路,路的盡頭只有我和玥的家。入夜之後會來的只有求診的病患。我原本是特意選擇沒有鄰居的地方住下,以避免不小心泄露玥的秘密。現在卻……

我既懊惱又擔憂,劈頭就吼,「人都被抓了,去也沒用!」

天色昏暗前路不清,眼前移動的人影突然停頓,一掌按在我肩頭上。

「小月?」

我愣了一下,是赤。

「你在趕什麼?誰被抓了?」赤問。

我一轉身奮力將他推開,吼道:

「都是你!你為什麼要帶子規來!」

「子規怎麼了?我一整天沒見到他,你知道他在哪裏嗎?」赤不知道我在發什麼脾氣。

我氣極反笑,諷刺道,「你當然見不到他!他去安享榮華富貴了!」

「什麼?」赤愣了一下。

「哼,他去告密!玥會被抓都是因為他!」

「你在說什麼?子規怎麼會去告什麼密?」

「不然為什麼他們會知道玥的事!這件事只有子規知道!」

赤頓了頓,仍舊說道:

「我不知道究竟有什麼秘密,但子規不是這種人。」

我也火了,大吼道:

「你根本不了解他!他在你面前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唉啊!」剛吼完,我的臉頰突然感到一陣火燙,不知道是一塊小石頭還是什麼東西擦過我的臉頰,接着,一個清脆的聲音冷冷地冒出來,「你剛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呢。」

子規!我瞪大眼睛,奮力跳起身來,一伸手抓住子規的衣領,逼問道:

「玥呢?你把玥怎麼了?」

子規「哼」了一聲。

我一揚手,正要甩他一個耳光,冷不妨一隻手從旁邊伸出來,抓住我的手腕,是赤。

「放手。」赤說。

「先叫他把玥還給我!」

赤一掌輕輕切在我的肘上,我整個前臂都麻了,不得不鬆開手來。

子規突然雙膝一屈,赤立刻扶住他,問道,「你要不要緊?」

子規掙扎着站起來,退開幾步,喘了口氣,仰頭對赤說道,「怎麼,你不懷疑我嗎?畢竟我是真的很討厭他嘛。」

赤皺起眉頭,問道,「你知道玥在哪裏嗎?」

「你這麼關心他啊。」子規嗤笑了聲,「就是知道,本大爺不想說你能奈我何?」

「你欠扁!」

我大吼一聲撲過去,赤擋開我,對子規說道:「小月很着急,如果你知道就趕緊告訴他吧。」

「他着急關我屁事?」子規懶懶地踱開兩步。

我氣得咬牙切齒,大罵道,「你到底想怎麼樣?你提出的條件玥都辦到了,你為什麼還要害他!他死了你有什麼好處?」

子規聳聳肩,閉口不答。

我瞪着子規的背影,恨不得去掐死他。我咬了咬牙,轉身就走。

「你要去哪裏?」赤連忙攔住我。

「去救玥。」我推開他,冷冷地道,「我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和出賣了玥的混蛋說話!」

「子規不是這種人。」赤好像也動氣了,「他絕不會出賣朋友!」

「你高興被他騙那是你的事!閃……」

「在山上。」子規突然出聲。

我瞪大眼睛看他。

「之前那個山洞裏。」晚風裏子規半轉過頭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輕快,唇角拉高成一個調皮的笑,好像剛剛一切爭執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怎麼樣?要不要被我騙隨便你。」

我愣在當場,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

赤走過去,一掌按在子規肩頭上,「我們快走吧。子規受了內傷,我也要趕快替他調息一下。」

我不可思議的看着剛剛還不可一世的子規,現在他乖順的伏在赤的背上,額上泌出汗來,神情顯得有些痛苦。

「他……」

「子規每次受傷了就會發脾氣。」赤搖搖頭,「快走吧。」

也不理會在後頭目瞪口呆的我,一提腳,向山上飛奔而去。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

上山的路在樹影的遮蔽下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我也被樹枝和草藤絆倒了幾次,要不是平常就走慣了,只怕就要迷路。

自從搬到山腳下居住后,我幾乎沒有在晚上到山上來過。

這是因為山上到了夜晚,氣溫很低,玥現在的身體狀況不能容許的緣故。

「玥!」我還沒進洞就喊了一聲。

「月?」黑暗的洞穴里傳來一陣低微的聲音,還有衣裳抖動的窸窣聲,我連忙向聲音的來處奔去,將玥緊緊地抱在懷裏。

玥冷得全身都在發抖,我環住他,雙手不住摩擦他的背,額頭也擦着他冷涼的頸項,儘可能的讓他溫暖一點。

「忍耐一下,我馬上生火。」我在他頸后呵着熱氣,攬着他向有木柴的地方移動。

玥聲音發顫,「不……能生火……會被人……發現。」

「那我們趕快下山,在這裏你會冷死的!」

「不能、下山。」子規清脆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有一批追兵、可能快到……唔。」

赤坐在他的背後,正在為他順氣。

玥開始在我的懷裏縮成一團,五指深深地陷入我的手臂肌肉,「對不起……月……我……」

玥吃力的喘息着。我知道這是他身體劇痛的前兆。

我咬了咬牙,突然矮身將他抱起來。

「我們去浸水浴,夜晚水中要比陸地溫暖一點!」

我抱着玥沖向水邊,在水邊將他放下來,飛快地動手除去他身上的衣物,但他已經痛得曲起身體,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我只有迅速脫掉自己身上的衣服,抱着他跳進水中。

「潑剌」一聲,水花四濺。微溫的水圍繞我們的身體,玥輕「噫」一聲,身上的痛苦似乎也得到一點緩解。

我略略鬆了口氣,攬緊玥的雙臂也稍稍放鬆,讓水浸潤他的全身。

突然,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朝着我們這個方向過來,我心頭一跳,連忙帶着玥避到有樹影的地方。

腳步聲愈來愈近,隱隱傳來木混刀劍揮砍草葉的聲音,我低聲在玥耳邊說道,「別怕,吸口氣……現在。」

我摟着玥屈身沉入水中。

月亮已經升起來,水面平靜無波。

幾聲粗嘎的男人聲調模糊地從岸邊傳來:

「怪了,有衣服卻找不到人,會不會躲在水裏?」

有人走過來的聲音,我無聲無息地向更深處潛去。

一根木棍就在我們剛才躲藏的地方胡亂攪動。

「這裏也沒有!」

玥緊抓住我的手臂,雙腳輕輕掙動着。我暗道不妙,但岸邊那些人還沒走,現在浮出水面一定被逮個正着。

再忍耐一下!我在心裏說。

本來快要走光的人群里,有個人突然回頭。

我微微翻身,將嘴唇覆在玥的唇上,舌頭輕輕敲開他的唇齒,渡了口氣給他。

走了!

我立刻浮出水面。

玥靠在我的懷裏劇烈地喘息着,肌膚上柔細的汗毛輕輕地上下起伏,在月光下泛起一層晶瑩的光澤。我可以感到他的心臟在胸腔里激烈地跳蕩,急促的呼吸噴吐在我的身上。

我喘着氣,心跳很快,強笑道:

「沒、沒事了!」

玥點點頭,勉強抬頭對我笑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來。

我連忙別開眼睛,不敢去看他月光下精緻得太動人的五官。

「身體還、還痛嗎?」

玥沒有回答。

因為無力站立的緣故,玥在水面下的膝蓋抵在我的兩個膝蓋間,他平坦的小腹剛剛擦過我身上某個敏感的地點。

我知道這種情況下很不應該,尤其玥還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可是要命的,我的身體起了反應。

我喜歡玥、很久很久了!

我忍不住抬起玥的臉,正要吻下,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在不遠的地方響起:

「子規,你有看見小月他們嗎?」

我猛地抬起頭來,月光下,子規就蹲在岸邊,要笑不笑地看着我,「繼續啊!」

「……」

要不是玥已經累得在我的懷裏昏睡過去,我發誓,我一定會把子規拖下水來,狠狠地一腳踩在水底!

我們回到之前的那個山洞裏。

洞裏已經升起火來,我奇怪地看着赤:

「不是說這樣會引來追兵嗎?」

「追兵已經來過了,被子規擺了一道,都嚇跑了。」赤說。

我瞄了子規一眼,子規坐在火堆旁,朝我眨了眨眼,語氣非常之和善愉悅:

「他們今晚不敢再來了,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我抱緊懷裏的玥,突然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是怎麼整人的了。

赤將身上的外褂脫下來,放在我面前,「我和子規都有武功,現在有火,內力也可以禦寒。你和玥身上的衣服都單薄,拿去用吧,免得着涼。」

但子規就有本事讓人更恨他一百倍。

我才接過赤的外褂,就聽子規曖昧地輕笑一聲,對赤說道,「欸,誰讓你假好心?人家兩個人靠在一起溫暖得很。」

我正想把外褂丟到他臉上,赤卻一掌按住子規額頭,問道:

「你會冷嗎?」

子規愣了一下。

「你的內傷還沒全好,兩個人靠在一起是比較溫暖。」赤說著,在子規身旁坐下來,「覺得冷的話,我的身體讓你取暖。」

「……誰、誰要取暖啊!」子規臉一紅,跳起身來騰騰兩步退到洞壁,很大聲地說道,「我才沒那麼虛弱咧!」

赤搔搔頭,好像不知道自己又哪裏得罪了子規。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月兒西移,月光斜斜地映入洞裏。

我悄悄地睜開眼睛。

赤躺在火堆邊安睡,子規則窩到洞內一角去了。

真是逞強的傢伙啊……

我掀掀唇角,慢慢收緊手臂。

玥在我的懷裏掙動着,冷汗濕透他的背脊,他的臉上頸上都是細密的汗水,斷斷續續的夢囈逸出他的唇邊:

「……不要……殺人……楚大哥……不要……」

每次劇痛過後,這夢魘就會像現在這樣纏住玥,幾年來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睡夢裏折磨着他。

我像往常一樣輕輕拍撫着玥的背,低聲在他耳邊呢喃,「沒事了,別怕,沒事了。」

再過一陣子,等玥的身體更好一點,一定,就不會再做惡夢了。

一定……

天剛朦朧亮的時候,我便睜開眼睛。

玥在我的懷裏安睡。他的容顏有着濃厚的疲倦,終於能夠放鬆下來的倦怠感。

我小心地拉好覆在他身上的外褂,在他頭髮上輕輕吻了下。

赤不在洞內,子規背對着我,正在將他那一頭長發紮起來。

「你是怎麼遇到玥的?」我輕聲問道。

子規的動作毫不停頓,紅色的綢帶在他的發上纏了幾圈,這才略回過頭來,說道,「我在城裏閑逛,剛好看到一堆人押着他,順手就救了。對了,你很無情喔。」

我呆了呆,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我救人的時候還有看見你呢。結果你連看也不看一眼,頭一撇就走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昨天離開張府的時候,的確有看到一群軍人圍成幾圈,該不會就是那時……

「你怎麼不喊我?」我問。

「你會武功嗎?」子規反問。

「……是不會。」我答。

「那叫你有什麼用?」子規睜大眼睛,一臉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的表情。

那幹嘛說我無情?我瞪了他一眼,「你怎麼不去通知赤?」

「身後帶了個累贅,又被追着跑,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我努力忍耐不和他計較,更何況玥還在安睡,不能太大聲。

「你不是討厭玥嗎?為什麼還要救他?」

「討厭歸討厭,總是認識的人。」子規聳聳肩,「更何況,他也沒做出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我突然感到玥前天當機立斷把赤趕出去,實在是做得對極了。

「不過,你得好好報答我才行。」子規又說,「為了救他,我受傷了。」

我點着頭,衷心說道,「我一定報答你。」

「那好,」子規一笑,「現在這種情況,赤絕對不可能不管你們的,所以等會你們就去和赤說。」

「說什麼?」

「說你們已經決定了,以後會永遠在一起。」

「本來就是這樣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子規。

「還要說,如果玥能成為長老,你就一定要當他的護法。」子規又說。

雖然我實在不敢夢想自己能成為長老護法什麼的,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吧?

我看着子規一臉認真的表情,不禁覺得好笑。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面對赤這個獃頭鵝,居然沒有辦法到要用這種辦法。

「我等會就去和赤說。」我愉快地答應。

「光你說沒有用,你們要一起說才行。」子規強調。

「需要嗎?」玥還在睡,我想讓他好好的休息。

「你怎麼知道他的想法和你一樣?」子規看了玥一眼,「你問過了?」

「我們在一起很久了。」我說。

「那就是沒問過了。」

「好吧。」我只有投降,「等玥醒來我就問。」

赤從外頭走進來。他的步伐雖快,卻仍然很輕,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來。

子規一見便問,「情況如何?」

「有一整營的軍隊在山下駐紮,堵住了下山的路。」赤說,「他們似乎還在調集人馬,來來去去的人很多。」

「這麼多人?」我很驚訝。一整營士兵少說五、六百人吧?這座山又不算大,山上也只有我們四個人,調那麼多人做什麼?

「因為他們以為山上有幾百個人啊。」子規一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子規。

赤解釋道,「之前我們無意中來到這座山,晚上聽見嘯厲的呼聲,尋聲找去,卻又不見人影。子規研究了幾天,才發現山裏有個地方,地形很特殊,風吹過時就會發出像人的呼聲。子規昨天就是利用竹林的陰影和風聲,擺了那些人一道,讓他們以為山上有很多人。」

「有這種事?」我不禁覺得驚訝,我經常上山怎麼都不知道?

「晚上溫度低,岩縫縮合才能成聲。」子規說,「你之前應該都是白天來的吧?」

「嗯。」我點點頭,「玥的身體不好,不能在晚上上山。」

「小月,玥經常像昨天那樣嗎?」赤問道。他看我醒了卻還躺在地上抱着玥,覺得奇怪。

「也不是經常。以前有一陣子幾乎天天發作,現在偶爾才會發作一次,昨晚大概是太冷了吧。」我答。

玥聲音有些模糊的低「嗯。」了一聲,蹙着眉頭屈起身來。

我坐起來,同時將他扶起來抱在懷裏,出力撫摩着他的手腳。他的手腳冰涼,小腿有點痙攣的現象,這些都是劇痛過後的餘波。我溫聲喚道,「玥,你起來活動活動好嗎?等會再喝點熱湯,就會舒服一點。」

啊呃……我突然想到現在不是在家裏,沒有現成的食物溫熱一下就可以吃。

「還是,得下山才行。」赤說。

玥的身子不再如同方才綿軟,他醒了。

「赤先生?月?這裏是?」

「我們在山上。子規和赤跟我們在一起,沒問題的。」我輕拍着他的手安慰道。

「子規……啊,他受傷了!」玥好像想去看看子規的情況。

「沒事,不要大驚小怪。」子規應了一句。他好像很不喜歡和玥說話,回頭便問我,「小月,你在城裏有沒有可以信任的人?」

「有。」我答。

「那我們到城裏去。」子規說。

「去城裏?可是那批人的大本營就在城裏啊!」我吃了一驚。

「他們以為我們在山裏,我們卻到他們的大本營去。」子規笑了笑,「他們找不到我們的。」

「可是現在山下都被包圍了,根本出不去啊。」我苦笑道。

「山崖那邊有人包圍嗎?」子規問赤。

「沒有。」赤答。

「那我們就可以從那邊下去。」子規說,「這種山崖要背你們下去還不成問題。」

玥突然動了一下。

「怎麼了嗎?」我連忙回頭問玥。

「對不起……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不幹脆離開這裏。進城后躲藏,時間久了免不了被發現,也許會再起衝突。」玥說。

「好啊。」子規無所謂地聳聳肩,「那隨你高興要去哪裏便去哪裏,我們走了。」

子規真的抬腳就走,我嚇了一跳,連忙喚道,「子規!等等!」

我沒有武功,玥的身體又弱,現在要是離開他們,萬一追兵找上山來,恐怕很難躲過。

子規腳步一頓,沒有再走卻也沒有回頭。

「玥。」我略帶着急地喚了他一聲。

「我不去。」玥搖搖頭,「他們要抓我,這樣會連累胡生。」

我連忙安慰他,「胡生和我們都幾年的老朋友了,不會計較的啦。」

玥沒有說話,但他不說話就表示不為所動。

我只有低聲下氣地求子規:

「子規,能不能不要進城?走別條路行嗎?」

「不行。」子規涼涼地說,「我就是要進城,你們不高興可以不要跟。」

我用求救的眼神看着赤。

赤無奈地苦笑,「玥先生,我們之前會走到山裏,其實是因為這附近有另一批軍隊。現在這附近,除了那座城,幾乎都是另一批軍隊的勢力範圍了。」

赤一說,我才想起之前胡生也告訴過我,有另一批人追着現在的這批人,最近可能會戰亂頻仍。

「謝謝你們的好意。」玥淡淡一笑,仍是拒絕,「你們進城,我留在山上。」

「昨晚你就一直叫我把你丟下不要管你。」子規似乎忍無可忍,他倏地回過頭來,瞪着玥道,「如果你真這麼想死,現在我就可以給你一條繩子。」

「子規!」赤制止性的喚了他一聲。

「哼。」子規轉身就走。

「玥先生,子規他……」赤想不出該用什麼形容詞才好,只好直接說,「他大概是覺得你不太信任他的能力,有些生氣而已……唉,我去追他。」

赤追了出去。

「玥。」我喚了他一聲。

「兩軍相交,我更是不能下山。」玥說。

我知道玥的顧慮,鏡人的力量太強大,會使覬覦這股力量的人不擇手段,平時已經如此,一旦面臨戰爭,就更要變本加厲。

「可是你的身體……」

「忍忍就過去了,以前不都這樣過來了嗎?」玥勉強笑了一下,「月,你還是……」

我伸出雙臂環住他,悶悶地道,「玥,你不要趕我走,你知道我不會走的。」

玥低下頭:「我已經不再使用鏡人的力量了。」

「嗯,我知道。如果那些軍隊也知道你的心意,那就天下太平了。」我打趣道。

「呵。」玥笑了。

我卻笑不出來,一年前,玥獨自上山採藥,發生的那件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月,你知道嗎?我辦到了……我沒有使用鏡人的力量喔……』

那時,他只說了這句話。

我看着玥綻開笑容,眼角的淚幾乎要滾下來。他笑容里的那點小小的驕傲,使我幾乎失去他……

「怎麼了?」玥愣了一下,輕拍着我的手問道。

「沒什麼。」我更緊的抱住他,將頭埋入他的頸邊,「只是突然覺得我很幸運。」

「哦?」

因為我不是一個人,你還在我的身邊。

我吸了口氣,說,「玥,我想當你的護法。」

玥訝異而笑,「我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長老喔。」

「那也沒有關係,我就是想當你的護法。」我說。

「唔。」玥偏頭思考着,沒有馬上回答。

「怎麼了,不行嗎?」我緊張地問道。

「好是好,不過我有兩個條件。」玥笑了笑。

「別說兩個,兩百個我也答應!」我連忙答。

「第一,要讓自己活下來。」

「這是當然的啊!我們會一起活下來!」我說。

「第二,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更好的人,」

「我才不會……」遇到比你更好的人!

玥伸手輕按着我的唇,續道,「答應我,你不會被現在的約定拘束,而能全心全意的成為那個人的護法。」

「玥,你……」

「你能答應我嗎?」玥問。

「好吧。」我只有點頭,「我答應。」

玥溫和地笑了,「那麼,你已經是我的護法了。」

『月,你知道嗎?我辦到了……我沒有使用鏡人的力量喔……』

我又做了同一個夢。

張開眼睛之前,我輕輕地將玥摟進懷裏。他溫熱的鼻息噴吐在我的頸旁,一呼一吸,平穩而均勻。漸漸地我安下心來,悄悄睜開眼睛。

玥的容顏總是帶着一點蒼白,不管一年四季天氣寒熱,手腳總是冰涼;很少生氣,經常微笑,對待每一個人都同樣溫和體貼。

我很難想像,為什麼會有人忍心對這樣的他下手?

『我想看他哭啊,嘿嘿,這麼美麗哭起來一定更加令人疼惜。』

那個人渣被追捕跳崖之前,毫無悔意地邊笑邊說。

可惡!

我握緊的拳頭抵在地面。玥瀕死的那一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後悔;至今為止,我仍然後悔,當時為什麼沒有一刀砍死那傢伙!

「月?」玥模模糊糊地喚了我一聲。我想是我的心情太過激動,使他在睡夢中也感覺到了。

「沒事,我去解手,等會兒回來喔。」我坐起來,將外褂拉到玥的頸際,密密地擋住了寒風可能入侵的地方。

我走出山洞,看見子規坐在一塊大石上,背對着我。

「赤呢?」我問。

「他說要趁尚未被完全包圍前下山一趟,儘可能多找些吃的和用的東西。」子規說著哼了一聲,「我跟他分析了幾百個不能留在山上的理由,也還抵不過人家一句話。」

我笑笑,因為我很能理解赤那種想保護想珍惜玥的心情。

玥是打算在山上待到戰爭結束的。

他今天整天都在採集各種蔬菜瓜果,來來回回地將各種新鮮的食物分類收放,即使在他的病發作,最痛苦的當口,他仍然沒有動搖過。

「子規,真的不能留在山上嗎?說不定待個幾天,山下的軍隊自個兒打起來,也就顧不到來抓我們了。」我說。

子規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看着我,「你真的想留在山上嗎?」

我感到喉頭一陣乾澀,只好笑了笑,說:

「玥想留在山上,我就會想辦法讓他留在山上。」

「他的病又發作了?」

我點點頭,順勢低下頭去,以免讓子規發現我的眼眶在發熱。

「你為什麼不勸他下山?」

我眨了眨眼,抬頭道:

「因為玥已經決定了。」

「你們在一起應該很久了。你不能改變他的決定嗎?」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子規問。

「因為我不想強迫他改變心意,所以我不問。」

「即使留在山上很危險?」

「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辦法吶。」我苦笑道。

子規哼了一聲,又回過頭去看他的夜空了。

我耐心地等候。子規是聰明人,雖說是因為赤的緣故他才留在這裏,但如果真是沒辦法,打昏赤把赤扛走這種事他也不是做不出來。他現在還留在這裏,就表示一定有辦法。

好半晌,子規透出一口氣。

「其實你們根本不需要我和赤的幫助,鏡人擁有強大的力量,他想做什麼都沒有人可以阻擋。」

我搖了搖頭。

「怎麼?」

「玥不會使用那股力量的。」我說。

「是嗎?那楚天闊的事又是?」子規問。

這次子規的態度並不輕佻,他是很認真的在問這件事。

我勉強笑了笑,「如果有一個人對你極盡保護,為你不惜一切,即使你離開他,他仍要天涯海角找到你,那麼,當這個人為了救你不幸中計,命在旦夕,而你能救他,那你救不救?」

子規聽罷,沉默了一會,然後笑了笑,「那這人顯然是個愚蠢的笨蛋。」

我愣了一下。

「既然離開,就表示拒絕。硬要再跟上,卻又沒有足夠的能力。要救人,卻反過來成為對方的負擔,那不是笨蛋是什麼?」

我無話可答,我和玥埋在心底幾年不能觸及的過去,被子規一講,好像是出可笑的鬧劇一樣。

「不過,你最後那個問題,」子規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看向我的身後,「救不救,我也還是會救的。」

我回過頭去,玥就倚着洞口站在那兒。

我連忙衝到玥身邊,迭聲道:

「玥,你怎麼起來了?外頭冷,快進去——」

玥輕拍着我的手,溫聲說,「我不要緊,只是睡不着。」

「鏡人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子規說道,「修行之門裏的戰爭也比幾年前更多了,而只要有戰爭,就一定有人想利用你的力量,你躲到哪裏去都沒有用的。」

「我不想傷人。」玥淡淡地說。

子規聳聳肩,「最好你能躲一輩子。」

一陣踏着落葉枯枝的腳步聲傳來,一個人影從樹后顯現,是赤回來了。他的肩上背着一個較大的包袱,手裏還提了一個小包。

「天晚又冷,怎麼不進洞去休息?」赤看見我們都在外面,連忙把肩上的大包袱卸下來交給我,「裏頭有禦寒的衣物,玥先生身體欠安,先披件衣服吧。」

子規哼了一聲。

「怎麼去這麼久?」

「戰爭快要開始了,傷葯不太容易買到。」赤的神情凝重,眉頭微皺。

「怎麼?怪起我來了?」子規撇過頭去,「不高興替我買葯你可以不要買。」

赤呆了呆,連忙說道,「我沒有不高興。」

「那幹嘛臉色難看得像我欠你多少似的?」

赤摸摸自己的臉,有點茫然地轉頭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問我,自己的臉色是不是真的很難看?

可憐喔!我肚裏暗笑,快手快腳地將一件皮裘披在玥身上,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

赤決定不要理會子規的話,逕自繞到子規面前,蹲下身。我這才注意到子規足踝處綁着一塊白布,有一些血跡滲漏出來。

「會有點痛,忍耐一下。」赤說著,將葯末傾倒在子規足踝上的傷處,子規閉上眼睛,額上滲出汗來。

「是昨天的……?」玥聞到血腥味,擔心地問道。

「不是,運氣太背了而已。」子規咬着牙說道,「好好的走路,也會走出事來。」

我猜子規大概是跑出去時不小心跌倒或被樹枝刺中了。

「有件事得和大家商量一下。」赤說。

「嗯?」我和子規都看着他。

「我上山之前在軍隊的營區繞了繞,他們帶來了不少獵犬,應該是打算上山搜索。」赤說。

我看着子規。

「看我幹啥?我反正不是能作主的人。」子規說著,還故意撥了一下頭髮。

「子規,你有辦法就說。」赤很正經地講,「只要是可行的辦法都好。」

子規翻了一下白眼,但還是說了,「找個地方躲兩天就好。」

「軍隊怎麼可能只搜索兩天?」我問。

「是不可能,不過戰爭就要開打了,他們不會有時間和人力再來搜山的。」子規說。

「獵犬的鼻子很靈的,躲什麼地方好?」我又問。

「風向山頂吹的、或附近有猛獸巢穴的最好。」子規繼續吊我的胃口。

結果赤一笑,說道,「那不就是那天我們找到的鬼嘯洞嗎?風逆吹,附近有老虎的巢穴。」

「你是說子規利用風聲趕走軍隊的那地方?」我間赤。

「嗯,因為聲音很是凄厲,所以子規就給那地方起名叫『鬼嘯洞』。」赤答。

「是是,你行,你做主好了。」子規要笑不笑地向後仰在石頭上,「也不知道人家行不行呢。」

「謝謝兩位,我沒關係的。」玥說。

子規側過頭來看着玥,「那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一定要去那裏喔!」

我突然聽懂他們在說什麼了。玥是盲人,聽力比一般人靈敏,凄厲的聲音對他的影響要比一般人強很多。

「玥,我看還是再另找一個地方好了。」我說。

「我一直都能聽見那個聲音,在……」玥伸出手比了一下東北方,看子規和赤的表情,顯然玥是說對了。

「我想我可以承受。」

「如果覺得不舒服,一定要說喔。」我擔心地拉着玥的手。

「我會的。」玥微微一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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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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